黄金之路

作者:昀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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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长鼻子的克拉拉



      Clara the noseless (没长鼻子的克拉拉)
      ——开始讲述克拉拉·蒂金斯的故事

      ·

      我自小就有种顶奇怪的念头,好像只要拼命假装一件事不曾存在,它就不是真的,反之亦然。

      斯茂寡妇对此不以为然。

      她面露轻蔑,纤细枯干的身躯在房间内移动,擤起那具紫红色的尖鼻子来。寡妇年纪渐长,但还记得村里几年前来了个可怜巴巴的小姑娘范妮,被主人家搞大肚子后赶了出来,无处可去。她生我生了一天一夜(斯茂寡妇的原话),一看见我那张骇人的脸就昏死过去,几日后终于缓过一口气来,将婴儿带去教堂里,求取祝福不成,反而叫杨牧师狠狠嘲讽了一顿。

      小姑娘范妮回到住处来,不吃不喝又一天一夜,也不给我喂奶。
      第二天早上,她跳了河。

      “大家伙儿洗衣服用的河。”斯茂寡妇抱怨道。

      话是这么说,到头来是她头一个主张把我抱走,免得周遭野狗先来一步。那片地方尽是这种野蛮的、大概也无父无母的动物。没人知道我妈姓啥,寡妇就打定主意叫我克拉拉·蒂金斯。她自己生过六个孩子,其中五个夭了折,剩下一个女儿嫁给姓蒂金斯的男人,从此再也不给母亲写信。

      斯茂寡妇流干了眼泪,最后决定干脆假装她死了。

      “干嘛不直接让我姓斯茂呢?”
      她啐了一口:“看你那傻气块头!【1】”

      我确实有个怪傻气的大块头,这话和她其他的大部分话一样都说的不错。斯茂寡妇是个有些智慧的女人,但还是不到五十就叫肺痨送了命。自她一死,我就尽和些愚蠢的人相伴,流离失所。
      我自个儿都不记得我是怎么误打误撞到了伦敦(为数不多的记忆称我是给人卖了,不过谁知道呢),进马戏团里当儿童小丑讨生活的了。那年我也就五岁,脑子里装不下多少东西,只有马车啊,风笛啊,荒野里歪七扭八的树啊。

      还有斯茂寡妇那张长长的脸。

      我都不记得她具体长啥样了,现在想来只剩下那张马脸。
      那张马脸。唉!

      除我自己之外,斯茂寡妇是我所认识长得最丑的女人。可在马戏团里,美丽的人一个赛过一个。女演员们不谈,老来我们这里看戏的书商的小女儿露比,长得人如其名,是个红宝石一样的美人儿【2】。在她毫不知情的地方我爱她爱得简直要了命,克劳德也是。

      我们俩经常为此争执不休,甚至多次大打出手,不过总能很快和好。

      克劳德总用一把缺了一个口的刻刀在木头上刻画,刻得糟糕无比,我头一回看见竟分不出那是露比还是个蹬直了腿的青蛙。

      “你怎么这么蠢。”我拿过他的刻刀,“我来。”

      斯茂寡妇总说,“有失必有得”。真是这样。像我虽然有着常人难以接受之残缺,却另外有些长处。甚至即使是不熟悉的事情,领悟起来也比寻常儿童要快。刚拿走克劳德刻刀的那几天,我刻出来的梦中女神虽不至于像只□□,但也只能堪堪看出是个人形;但不到一周后,克劳德已经捧着他的“露比”爱不释手了。

      “噢——克拉拉,克拉拉,克拉拉,”克劳德嚷道,他喜欢这么拖着调子说话:“你真能干!”

      我把所有刻出来的小画都给了克劳德,自己一个没留,因为惯有些自知之明。

      问题是他没有,克劳德,哎哟。他可真敢想啊!
      他是真心觉得,有朝一日,露比一定会爱上他。

      克劳德甚至给所有心爱的东西都起名叫露比,刻画就不用提了,此外螺丝啊,锡盒啊,还有一颗我们俩无意间从湿地里挖出来的漂亮圆石头。就因为它颜色也红红艳艳,克劳德一下子就觉得这也是一个“露比”。

      我觉得他又俗又傻。

      不过那石头确实顶呱呱地漂亮,尽管被挖出来的出处十分不堪。
      我甚至一度确信那是块真的宝石,就是怎么也想不出具体品种。

      最后我提议:“我们就叫它太阳宝石。”

      起初克劳德不愿意,他不喜欢这个新名。但我叫得又久又笃定,他不知不觉也改了口,每天晚上睡前都得好爱惜地摸一摸它:“噢——太阳宝石。”

      那时候我跟克劳德一起睡。

      可能是因为我们俩年纪小,也可能因为是我长得实在不像个姑娘,人们总默认我并不属于我实际属于的那个性别。克劳德和我一样是儿童小丑,除此之外,我们是对无限相近的反义词。别人不喜欢理会我们,因为他总吐唾沫,而我脸上本该长鼻子的位置总缠着块长布条。

      少有些情况,有其他孩子起了兴致,就一个劲儿地围着我们唱歌做鬼脸: “小丑,小丑,让——小丑——进来!”

      我们在伦敦郊区表演。支起的巨大帐篷里,票价六便士四小时。上台前道具师总给我一个红红的假鼻子,这样当其他小丑涂红油漆,我会额外多一根丝带,用来把假鼻子紧紧系在脸上,弧形半圆球里有一些小孔供我呼吸。

      克劳德也习惯了表演,但每次候场的时候,他都浑身抽搐。

      我比他小两岁,却已经在思想上趋于成熟,专注听着外面尖叫声和笑声此起彼伏。

      幕布另一边,观众夜夜尽情欢乐。

      我至今记得一个兴奋的小个子男人如何从座椅上升起又消失;舞女做马术表演,穿裸色紧身衣裤和庞大粉紫色伞裙,男人们都想从下望她的腿里面,我不懂那有啥意思。真正有意思的是幕布开开合合,光线和笑声被一起遮住,又一个女演员上场做特技表演,优美的女性躯干以不可思议的方式上升。她和丝带吊索一起在那里飘啊飘啊,飘到观众群情沸腾,起立鼓掌。

      等走钢丝的人下场后,就轮到我和克劳德了。

      观众爆发出新一轮呼喊,我们穿过金光闪闪的海洋,来到他们面前。

      在四五十年代【3】,人们热爱一种暴力小丑秀。

      顾名思义,暴力是这类喜剧的精髓。我和克劳德一到台上,就抛却台下的一切,开始天真无邪地相互残杀,我们的愚蠢和野蛮在灯光下闪耀。当我用木棍猛击克劳德,直到他目瞪口呆地倒在地上时,他们的笑声几乎掀翻屋顶。穿着漂亮衣服的绅士和淑女坐在第一排,我可以清晰地看到他们的嘴巴如何大大地咧开,又在克劳德精力旺盛地一跃而起,用斧子将我“砍头”后,让一种野蛮又不容抗拒的极乐达到顶峰。

      因为一切都不是真的。

      道具特质而成,我们并不受真实的伤害。马戏团的世界有它自己的运行规则,它缺乏世俗里的道德,方便观众尽情欢乐。小丑没有尊严,所以不会失去尊严;没有生命,所以不会失去生命。小丑可以做任何事!克劳德和我会被以各种巧妙的方式击倒,再活力十足地重新跳起来。
      没有疼痛,也没有屈辱,我们小小的怪诞身体有着近似于超人的坚不可摧。在舞台上,无论是欢乐还是生命都近乎于能永垂不朽。

      而我沉迷于这种可怕又无法抗拒的演出,一直。

      *****

      每当演出结束,回去卸妆的时候,我都像喝醉了一样思想迷蒙。克劳德又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我便独自把道具骷髅拖回来,专心致志收拾那些看似可怕、实则令我们毫发未损的“刑具”盒子。

      那天我收到一半,从外面猛然爆发出一阵笑闹声。

      有个男孩尖声大喊:“克劳德,你这个癞|□□!”

      我一听那叫声,顿时跑出去看。

      果不其然,克劳德又挨了打,几个男孩子把他围在中间,他两手抱在头上,像在台上一样横倒在地。场面远不如表演的时候激烈,但即使他还画着小丑的妆容,世界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一个小丑们不再毫发未损的地方。魔法消失了。

      他总单方面挨打,这事简直成了个传统,像个设计好的节目。

      节目的下一环往往是我。

      于是我出场了,期间匆匆一瞥,外面扎红丝带的少女倩影一闪而逝。我顿时明白了这回是因何而起:漂亮的露比,她不仅是我和克劳德的,还是其他马戏团男孩的梦中情人。现在她早早离场,乖顺地跟着她父母亲,毫不在意发生在帐篷另一边的事情。
      而现在想来,这事最趣味的地方反而在于,一旦打起来,我们也毫不在意她:“爱露比”这件事里,露比本人反而最不重要。

      总之她走了,几个男孩在大喊大叫:“你还想要露比!”“这个弱智想要露比!”克劳德则哀嚎着,徒劳地挥动手臂,在那些男孩指隙闪动着红光。
      我这才明白克劳德不知啥时候把他那块宝石带上了,现在我还得把它也抢回来。

      我大喊一声:“闭嘴,把那石头放下!”

      我不知道其他这个年龄段的女孩子该是啥样,不过反正我已经这样了,便很少去想那方面的问题。不仅是雕刻,在打架上面,我也是个能手。我扑上前一把薅住一个男孩的头发,将他推倒在地。这事做起来丝毫不费功夫,那些男孩只是找个乐子,见我这样凶,都害怕又激动地大喊起来。

      其中一个叫道:“鼻子!抓她的鼻子!”

      他们用词不准,毕竟我之所以蒙受种种不公,就是因为天生缺乏了这一重要的器官。不过虽然这一招此前从没出现,显然所有人都知道“鼻子”真正指代的是啥。一只手伸在我脸上,在眼睛下面抓出一道血痕,但成功把我遮在前面的布条拽了下来。得手的男孩哈哈大笑,他睁大了眼睛瞧着我,笑着大吼一声。

      一时间,所有的目光聚集在我脸上。

      我尖叫一声,像被强光照耀般拼命捂住了脸。

      那是我唯一条件反射的行为,我没法不那么做。日日夜夜我从水中看见自己生而畸形的脸,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是一种比世界上最丑恶之物还要可怖的丑陋。脸上的布条早已是我身体的一部分,失去它对我来讲无异于赤身裸|体。在此之前,人群中仅有议论纷纷,但几乎没人真正见过我脸上不缠布条的样子。

      现在他们见到了。

      所有人的声音都大了起来,画面和声音不住浮动。冬天的树都光秃秃的,没有颜色,但看在我眼里近乎于充血。表演时我进入另一个时空,在终止的时刻回到现实、我变成了观众。他们才是无坚不摧的小丑。于是我站在光天化日之下,因打心底的羞愧而竭力不浑身哆嗦。要是此处的主角换成露比,这场景说不定还能有那么一丝我见犹怜,但那可是我啊——我只有显得更加蠢笨丑陋!

      克劳德还躺在地上,不过没有人理他了。他瘦成一把骨头,被打一拳都得躺上半天,躺在那儿正合适,还没人会踩着他。

      因此谁也没料到他竟会在此刻一跃而起,口齿不清地喊叫道:“我打你!我打你个狗娘养的!”

      他直接扑到了最前面的大男孩上,后者目瞪口呆。如果换成是我,肯定会趁此给那人一拳,但克劳德可能只是出于本能跳了起来,他并不知道自己随后该做啥。

      于是我眼睁睁地看着克劳德像每次上台前一样抽搐,然后开始拼命吐唾沫。

      他一激动就免不了要这样,那不是他能控制得住的。

      可他的对手明显反应过来,也被激怒了。

      我至今都记得,那男孩比克劳德至少大两个号,脸上有颗大痣。他暴揍克劳德轻而易举,但克劳德如有神助一样,愣是把他给一起拽了下来,两个人滚落在泥里。大个子男孩举起了拳头,笔直在克劳德的脑袋正上方。

      恐惧让我立刻忘记了羞耻,我大吼一声:“你敢下手,我就拧断你的脖子!”

      这话真不是说着玩玩的,因为我真敢。下一刻我像被恶魔释放了一样猛扑上去,和他扭打在一起。混乱持续了几秒钟,这时候一个惊恐万状的声音从围观的男孩堆里传来,我至今都不知道那是谁说的话。

      那声音叫着:“别让她碰着,别让她抓破了。因为——她有——梅毒!”

      梅毒。

      那年我不到十岁,近乎是个文盲,唯一会拼的三个词只有“CLARA”“CLAUDE”和“CLAWN”【4】。我自然不可能知道梅毒是一种可怕的疾病,它的病菌会将人脸上的组织吃掉,直到鼻子陷落成类似我的模样。但即使如此,这个词被说出时的语气,连同它充满嘶嘶声的恶毒音节【5】,几乎让我们都吓傻了。

      我几乎本能地知道这不是啥好词,但又和我们平时骂的“狗娘养的”等脏话有着本质的区别。
      跟我正扭打在一处的男孩也似乎被吓着了。只有克劳德我行我素,他瞅准这一两秒的机会爬起来,一拳把我们的对手按进了泥里。

      我们就这么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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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章 没长鼻子的克拉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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