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霹雳/箫中剑中心]鸣镝

作者:种树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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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回惊阵


      第五回 惊阵

      平野莽莽,风卷枯草,向浓云密卷的天际飞掠了过去。云霾接地之处,祁山山脉峰峦起伏,黑沉沉、乌压压地犹似一道铁壁横在天地之间,独现出一座关隘雉堞的影子,嵬然兀立。那关口上“崤关”两个大字,却已被风沙侵蚀得半边剥落,残破不堪了。

      这时正是三月天气,沙石缝间零零星星有草芽冒出头来。长风掠过,草叶乱摇,不知何处有人放声歌道:

      “一日出崤关,两眼泪不干。向西望,戈壁滩;向北望,鬼门关。”

      崤关倚祈山而立,乃是中原西北的最后一道关口。一出关外,目力所及,天地间便更无人烟。向西三百里戈壁,无草无木,无鸟无兽,唯有满川砂石随朔风乱走。沿戈壁一路西北而上,是敌烈八部奔突往来之地;而正北一带无边无垠,天苍苍、野茫茫之尽处,便是大烑的国土了。

      这日白昼将尽,一轮落日悬在半天,不知是大漠风沙掩映,还是被此地数百年来浸润的血腥所染,云层间斜射的余晖竟如滴血般红,照着数万只马蹄下碎石尘沙卷上半空,十里弥漫,恍似一片血海。无数旌旗浮在血海之上,却不闻人声,但闻风声在旗帜间呼啸飞卷而过,毕剥之声夹在马蹄嚓嚓声中,愈加肃杀一片。

      这彪军马,正自崤关脚下疾奔而来,擦过那南北生民皆闻之色变的大戈壁,踏沙溅尘,直奔西北。

      前锋大旗随风翻卷,旗上爪牙怒张、栩栩如生的一头苍色巨龙时隐时现,将鸦翼般的阴影一层层投在地下。旗下众兵将那刀枪尖上的寒光便也随着忽明忽暗,晃动不已。

      一员将领抬起头来,眯眼自大旗影下望了望天边日色,扬鞭喝道:“中军有令,今夜午时必至沱罗河岸扎营,众军速——”

      一言未罢,猛然风声起处,只听一声尖厉的清啸直冲云霄。初起时尚在数里之外,然随风而来,倏忽已近,悠悠然不绝于耳,连上万只马蹄踏地声一时也掩它不住。那员将官至副将,真功夫也着实不浅,不料骤闻此声,不禁在马背上一震,剩下一个“行”字给硬生生迫在舌尖,竟是吐不出来。

      边疆这带荒漠常有马贼出没,响箭风声,倒也与此相类。但数万大军在此,任他怎样大胆的贼寇,如何敢拦?何况便是一等一的快马狂奔而至,也未必能来的这般快、这般急 ——啸声之下,却是何等样人?

      那副将惊疑不定,挥手止住众军,急提缰上前欲看个究竟。马蹄方踏阵前,霎时间眼前一花,疾风扑面,座下马身不由主踏踏踏连退三步,丈许之外已立了一人,向着他长揖道:“将军,去不得!”

      那副将急定睛看时,马前这人一袭裘衣雪帽,身负长剑,北地习武者众,这原是最寻常不过的装束,只是满身风霜,衣衫敝破,帽下垂落的发稍皆已粘满了尘土。听他声音甚是年轻,只二十出头的模样,实并无半点惊人之处。然一身立于大军之前,斜阳影下,那副将却只觉一股冷浸浸寒意当面逼至,一时几乎双目难睁,心底倒吸了口冷气,殊不敢轻忽,暗自运气沉声道:“来人是谁?岂不知官军在此,你兀然拦路,意欲何为?”

      那青年嗓音干涩,想是赶了不知许久远路的原故,语调却冷然如冰川乍解,直应道:“敌烈部与烑暗结盟约,西北大王府中便是陷阱,此战万万去不得!我之来,便为求见——武国公!”

      短短两句话,那副将却由不得大惊。坐骑忽觉背上主人大大地一震,也忍不住低声嘶叫,四蹄在地下乱踏了几个圈子,只跺得尘沙飞扬。那副将犹自未觉,心中只是惊骇这从天而降的军情,一面更有个念头道:“国公爷主帅在此,这人……怎会知道?”

      原来骊京那夜行刺惊动天下,诏令一至,二月望日,六祸苍龙遂提大军北出越州而上。军行未远,敌烈军探得消息,亦起兵呼啸而来,双方便在黑水河畔列阵相对。此地属烑西北路统军司该管,不出一旬,烑军亦发兵来助。三方各怀心机,相峙了数日,一时尚未有大战之意。六祸苍龙却暗将帅旗交与亲信大将代掌,主力军连日虚张声势佯攻,他自率了三万精骑,人无辎重,马不佩铃,趁夜静悄悄离了大营,西出崤关,径插敌烈军后!

      这一战,乃是兵法围魏而救赵之意。要知敌烈大军既出,后方大王府必然空城,汉军倏至,如何当得?而前线探马回报,苍龙帅旗之下,烑军、敌烈部十数万大兵都道六祸苍龙仍坐镇中军,并未敢轻动,全不觉人早在八百里外。然则此时,这风尘仆仆的青年却自何处而来,竟可一口叫出,六祸苍龙亲身在此?

      那副将一手握紧了腰间刀柄游目四顾,但见大漠空旷,风声厉啸,阵前便是这一人、一剑。中心栗六,但自知兹事体大,沉吟道:“既如此,你且在此稍待,待本将报与主帅知道。”向众军士做个手势,令他们留神戒备,自提马转身往中军前去禀报。

      行不数步,忽见十余骑马迎面而来,那副将一眼认得乃是上峰大将前来巡查,忙施礼唤道:“参军大人!”

      那参军是个脸容严峻的中年汉子,听着副将低声一一报知,只眉毛略略一动,森然道:“哪来的江湖客乱报军情?不可擅惊国公,待我……”说着话一面举目望去,恰此时一阵风来,远远见那青年发丝随风飘拂,不知如何,那参军言犹未了,突然脸色大变!

      那副将亦不由大吃一惊。他并不识得那青年,但这位参军性子严酷,喜怒不形于色,全军却是无人不知,如何今日只看得这么一眼,竟会额上冷汗迸现,神色仿佛白日见了厉鬼一般?只一顿,但见那参军面色如铁,颊边两块肌肉痉挛般抽动了几下,忽地高声喝道:“众军听者,这人是朝廷钦犯,擅闯大军,格杀勿论!弓箭手——”

      六祸苍龙军军令之严,南朝居首,令出、人动,更无分毫迟延。那众兵士虽不明所以,但一声令下,弓箭手急奔而前,早已当先一列排开,梆响处,乱箭如疾风、如暴雨,兜头向那青年射了过去!

      那青年猝然飞身而起,箭矢呼呼在他身下掠过;雪帽跌落在地,现出一张冰雕石刻般的苍白脸庞,正是箫中剑。

      箫中剑人在半空,万军足下,刹那已看得清清楚楚。但见斜阳血红的光芒照着那参军马上、身上,恍如罩上了一团烈焰,耳中忽然轰地一声巨响,冰冷劲风吹在脸上,一瞬间竟仿佛灼热起来,夹着万点乱飞乱舞的火星直扑进眼内。而在耳边那猎猎风声、尖啸的弩箭声交织之中,突响起了一片喧声鼎沸,似乎有无数震耳欲聋的金铁交击声、破口叫骂声、刀劈木声、箭离弦声、呼痛声、嘶喊声、哭声、骂声、以及大火熊熊燃烧的毕剥声,一古脑儿地冲进脑来,隐隐约约,更有呐喊声响作一片道:

      “萧振岳私结外敌、反意已明,奉旨,当诛!”

      “男女老少,不可走脱了一人!”

      “与我——杀!”

      那是十年之前,灭门之夜,曾回荡在他四面八方,犹如天罗地网般直压下来的声响。

      而当夜火把之下,巍然高坐马背的,便是此时那参将浸在血色光中的铁青脸庞!

      这顷刻的失神,只电光石火般一瞬间,破空而来的利箭却不曾稍停。那弓箭手皆是训练有素,一手三箭连珠而发,三箭射罢,立时退后,身后弓手早已补上,实是间不容发。箫中剑身子只向下一沉,足未沾地,四面八方风啸如深夜鬼哭,已陷在了乱箭阵中。

      当此之时,除非他高跃三丈以上,否则万箭齐至,挡无可挡,即令能疾退至百步之外,也避不开强弓的射程。更何况箫中剑今日既踏阵前,便已是退、亦无可退处!

      然人非飞鸟,半空中却又要如何跃起?

      一刹时,箭已至。箫中剑眼底迷蒙血色之中倏然迸出了一丝极冷峻的笑意,觑准了那箭矢射来,陡地足尖轻点,正踢在当头两支箭杆上,便借了这一分力,衣袂振处,已是长身腾空。便在同时左掌反抖,甩下了身上长衣。劲力贯处,苍云翻卷,如夜半潮生汹涌而来,展眼间无声无息,将迎面利箭尽数卷落而下。

      要知上百人挽弓齐射,必有先后之别。这轮箭既落,争得一瞬的空当,骤听一声清啸凤鸣也似,箫中剑已拔剑在掌,万道青光倏尔迸射!传说中羿射九日,落为沃焦,想那上古九轮日坠地时激荡八荒的流光,怕也不过此刻之景。剑光所至,风犹在耳,满空箭石应声而断,竟似半空里一道闪电,纷纷然下了场急雨一般。

      箫中剑在半空倏吸一口气,借着出剑之势,腰间运力一个转折,忽硬生生向侧掠出了数尺。这支军马本是向西北而行,他身形一移,恰是背向夕阳,刹那间人随剑走,一掠而下,直扑万军之中。

      众军卒猝不及防,急抬头时,也未知是日光、是剑光,光华射目不可逼视,人人下意识地只一闭眼,头顶风生,一道寒流流水般已自颈边陡然泻入。只听惊呼声此起彼伏,不知数千百碎甲叶溅落在地,箫中剑却已投入了大军阵内。

      人一入阵,似大海中一叶小舟随波逐流,弓箭便已无从施其技。然此军究是劲旅,虽惊不乱,箫中剑只掠出数十步,那参军厉声喝令下,众步军已重行合围,各挺长枪,齐刺而至。
      这长枪兵乃是六祸苍龙专为克北烑骑兵所练,枪长过丈,齐出齐收,若千夫当关,便战马狂冲之势也难越雷池分毫。虽一人对敌,身周便围到水泄不通,至多也只能容数十人,但便是这数十支长枪匝地而来,一人之力又如何与抗?

      箫中剑左膝一屈,骤然住足。

      他这一停步,前冲之势倏地横转,以足尖为轴转了一个圈子。猛只听金铁一串巨响,那口剑青光过处,数十支长矛齐齐断绝,断铁残兵直震上天,点点黑影直如群鸦惊飞,在斜阳下乱飞乱舞。那数十名兵卒更只觉一阵寒意冷透重甲,直向手臂传了上来。此时已非冬日,但一瞬之间,竟恍如坠入了隆冬大雪夜;肌肤起栗,骨血成冰,半边身子仿佛都已不属己有,个个仰天摔倒。冲力之大,把身边数丈方圆之内带得立足不定,横七竖八摔了一地。

      剑风冷,箫中剑心却更冷。

      退数十人容易,然放眼望去密密重重,身前身后何止千百,他一口剑又能当得几时?心念一动,横目急扫,却见阵旁高地上已自立起了一根高杆,杆头刁斗红旗飘摆,自己足步向东,旗便东指;反身向西,旗便西指,众军卒随旗而动,正如铺天罗网无懈可击。短短片刻间阵形如是,毫不见轻敌之意,六祸苍龙麾下精兵果然名不虚传。

      箫中剑猛地清啸一声,右手运力,一道青森森光华长空缭绕,长剑倏地脱手掷出。天际回旋,竟如有生有形的一尾神龙,须爪怒张,直射刁斗!

      剑甫脱手,箫中剑猝然腰身后仰,自腰以上,半身竟与地平,刺来长枪便在他面门之上擦过。跟着左掌疾探,握在那枪头下反掌一抖,那兵登觉虎口剧震,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大力将兵刃向外斜甩,再也把握不定,撒手扔枪,一交坐倒。

      而箫中剑人不立起,左掌单压枪柄,呼地一声,枪横扫平地风起。众兵都是餐冰饮雪、沐雨栉风战场上过来的人,然这一阵冷风扑面如割,竟是忍受不住,纷纷低头退后闪避。同时刻,百步外喀啦啦一声巨响,那杆碗口粗细、数丈高下的刁斗自中而断,笔直地倒将下来;长空青光闪动,七尺长剑旋飞而回,箫中剑玄衣拂处,掷枪、起身,正挽回了手中。

      千军环伺、乱刃横飞之中,他这一连串动作却俨如行云流水、回风舞雪。一众士兵眼睁睁看着,竟不由自主看得心旷神怡,若非明知大敌在前,一个“好”字险些儿便都要叫出了口来。

      而箫中剑斜眼睨见残阳如血,已有一半坠到了地平线下,片刻后夜色一合,便再多人马也无碍了。猛地舌绽春雷,一声厉喝道:“挡我者死——”长剑光华激射,当路便闯!

      这一剑剑意所指,玉石俱焚,凌厉处当世几无可抗。在这旗号乍失,群龙无首,阵型渐乱的当儿,只消他一剑逼去,当面兵卒必尽亡剑下。那时节合围一开,无论前赴中军,抑或夺路而去,便要由他随意所之。只是他深心中实不愿伤人,一声大喝,顿了一顿,待那众军卒乱纷纷走避之刻,方起步,却已慢了一瞬——

      一瞬间,尖啸倏起,箫中剑身形一晃,向前跌跌撞撞直冲了七八步,一道血迹,在他身后淋淋漓漓地蜿蜒了下来。

      却见玄衣上白羽颤动,一支箭正插在他左肩肩胛之下,直没至骨。

      这支箭劲力之大,直透脏腑,只震得五内俱焚;而时刻拿捏之准、之毒,大军之中又有几人能为?刹那间箫中剑心中雪亮,却觉喉间阵阵腥甜,左臂几如生生从自身卸了下去,掌心一片湿漉漉温热粘腻,半边衫袖早已湿得透了。

      那员副将心中隐隐也觉不对,似乎格杀这“朝廷钦犯”并非如此简单,但军令如山,不容得他多想,只有提马来收束乱兵。正呼喝间,忽地眼前生花,空中似有鸿影一闪即逝,身侧几名兵士不知怎地滚落地下,自己颈中一凉,已横了一柄青森森玄冰般长剑,只听脑后厉声道:“退下!”

      众兵卒忽然见那犯人重伤下不知如何,却一剑制住了将军,轰地一声,不由群相震动。一时俱都不敢再冲上前,手中兀自紧紧抓着兵器,摆着砍杀的姿势,纷纷都侧目看向那脸罩严霜的参军,却又无一人胆敢就此退了开去。

      那副将如何不知这临阵后退,军法当斩?自思被擒误战,原已当治罪,何况对面那参军生性铁血,杀令即出,绝无更改,自己这条性命再无甚么可保之机。刹那间,禁不住面如死灰。

      箫中剑半身热血浸染,心头却冷如冰雪,眼见这数千欲进未敢进、欲退又不能退的众兵,已然猜到了其中的原故。只觉剑下那副将躯体禁不住地微微发颤,心底亦是一颤,暗道:“事已至此,伤人何益!”牙关紧咬,猛提一口气喝道:“众军!烑主已许了敌烈大王裂土封疆,烑军此刻,便伏在西北王府之内。前线但一开战,烑便要自后掉戈相向。这场战,乃是为你等设的天大陷阱。军……其勿行!”

      他这番话,一字字尽以丹田之气送出,声声清朗,直入暮云。大漠之上三万兵将,人人皆听得清清楚楚。只是一运劲间,鲜血又在不绝流下,眼前一阵模糊,暮色四合的天空忽地有无数金星飞舞,唇边不由得浅浅一笑,喃喃地道:“朱闻……长生天,却不灵了呢……”狠咬舌尖,将那副将向马下一推,低喝道:“去吧!”

      那副将死中得活,懵懵然奔出数步,转头看去。却见箫中剑唇角含笑,晃了一晃,掷剑于地,竟是束手就擒。

      那参军缓缓放下了手中弓箭,一双鹰鹜般眼睛,始终瞬也不瞬地紧盯在箫中剑身上。

      这人一生沙场,也不知见过了多少鏖战,然率军斩萧府满门那夜,十七岁的少年身负幼弟,一个人,一口剑,硬生生夺出血路,却是十年来午夜时时惊起的一段噩梦。宁不料那一口长剑今日又在眼前,霍霍寒气,似便在自己颈边盘绕,如何还能放这血仇之人离开?众军卒面面相觑的一片惶惑间,独有他分毫不为所动,只是举起手来,令道:“弓箭……”

      忽然马蹄声由远而近,一骑尘土踏翻,直冲入阵,高声叫道:“国公爷有令,若获闯阵人,速解至中军发落!”

      大漠白日里烈阳高照、无遮无挡,一入夜却是气温骤降。遍地沙石自热转凉,气息蒸腾,风势便愈加猛烈,将丈许大旗都吹得飕飕声响,几乎扯作了一条直线。而数百只牛油火把熊熊燃烧的火焰,都在风中激烈地跳动着,将地下大片大片浓重的黑影也撕做了无数块,四下动荡不休。

      火光影里,黑压压三万甲士屏息凝气,兀立当地,不闻一人一语,亦无半点兵刃撞击,狂风中连呼吸声也尽数掩去,只有刀枪尖上万点寒光映着天边一钩月静静闪烁,森冷逼人。

      自副将、参将、都统以上诸将,皆肃立于旗下阵前。当先一人,正是那名参军。方才挥军喝令何等威势,此时却眼观鼻、鼻观心,垂首待命,头也未敢抬起半寸。似是凝结在空中的杀气愈结愈重,竟如有形有质的重物灭顶而来,压得人气也喘不及了。

      中军大旗下有一员大将金盔锦袍,昂然而立,鬓发皆已灰白,一双眼光却如冷夜利电,劈开夜幕,直射了过来。

      此时十里之地、万军之中,只一人敢与这双眼睛对视的,便是双臂反缚,血染重衫,犹自立而不跪的箫中剑。

      风声狂啸,飞卷而过,却比那万籁俱寂的静默更加静得骇人。良久,火光下照见隐隐闪烁的汗水,都自众兵将的额头上渗了出来。

      一片静默间,六祸苍龙忽沉声开口道:“烑主许那蛮族裂土封疆,封于何地?”

      这句话声音并不甚高,语调亦无甚么波动,便是对面说话一般平平道来,然而数十丈内兵将都只觉耳内轰轰鸣响,每一字,便似一记重锤直敲进来,五脏六腑都被震得几乎挪了位置。十几字听罢,人人面上颜色惨变。

      一线鲜血,亦自箫中剑唇角滴落,溅在衣衫之上,齐在疾风中剧烈地瑟瑟抖动。衣衫下一个身躯却自始至终兀然直立,便如跌落在地那一口长剑,不曾为狂风吹折半分。只是狠吸一口气在胸,一字一声,缓缓直吐出来道:“自沱罗河以北、卫州以西,烑由此退兵不驻,军不出关。”

      六祸苍龙目中精光暴射,一刹不停直迫而至道:“以何为凭!”

      箫中剑道:“烑主亲授金鱼兵符,卫州军见符而退。”

      六祸苍龙道:“退兵,须非止一日之功。烑军何时为此?”

      箫中剑道:“冷相与烑早有密信,诏书未到越州府,烑使便获命出了上京。你既望出兵之时,烑西南路军已在王府中三日了。”

      六祸苍龙道:“何人领军?”

      箫中剑道:“烑主三子,薛王断风尘!”

      这段话,如急风暴雨狂涌而下,更无一分一毫迟疑停顿的须臾。话音一落,瞬间又是一片静默难当。但见箫中剑额上冷汗淋漓,火光映照,竟如血色殷然一滴滴滚落,足边沙土已是湿了小小的一片。

      六祸苍龙负手而立,忽然呵呵低笑起来,那笑声良久不绝,只震得身前身后不知多少杆长矛嗡嗡震响,厉如风鸣,其中却听不出丝毫笑意,自言自语地道:“好一个一箭三雕!”笑声一收,跨上数步,上下扫了箫中剑两眼,道:“你是……萧家的儿子?”

      一个“萧”字出口,箫中剑身躯猛然激凌凌一震。无数烈焰下照见颜色惨白如死,牙关紧咬,只咬得口中腥甜横溢,硬生生抑住了声音那一丝颤抖,应道:“正是。”

      六祸苍龙须发无风自动,森然道:“你既早知此计,何不去投效朝中那位重臣,或投了烑军,趁良机与老夫一决生死?以你手中剑,便千万军中行刺于我,亦非不能。到那时不但雪不共戴天之恨,烑汉两处,亦庶不失封官晋爵之位。又何必……”

      箫中剑只见对面一双眼光如刀如戟,咄咄然直刺当面,立时明白了这话的用意。六祸苍龙何等人物,方才所报,早已足够他想明了这场阴谋的前后利害关节,却将一番话引自己道来,要当面消弭众军卒尚存的疑惑。此人心机,当真深沉!

      又何必……落得个尸骨不能还乡么?

      风沙间,箫中剑仰天长笑,长空如墨,为之回荡;一字字怆然道:“苍天在上,你苍龙军一日守北,烑人不得入;萧无人一日便无家仇。今日见证,但有死——而已!”

      自那年灭门夜后,他隐姓埋名,天涯流落,这却是十年来第一次,亲口叫出了自己的真正名字。
      三万军军容肃立,俨如磐石。火光奔跃中,许多人眼中光芒却隐约随之摇晃,竟是不能不为之所动!

      六祸苍龙缓缓扫视着众军,陡然提声道:“中军官!”

      “传令——军退崤关;探马骑两路赴卫州城下,若见烑军旗号,即刻报我!”

      那将官轰雷也似一声应“是!”,急退而下。六祸苍龙却转回头来冷睨着箫中剑,忽道:“少年,你便这般死了,可想过地下要如何去见萧振岳么?”

      箫中剑不答,猝然别过头去,牙齿狠狠咬住了下唇,碧眸底倒映的火光恍恍惚惚,蒙上了一层水雾的影子;一直挺得笔直的身子忽然如何极力也抑制不住,在风中轻轻地颤抖起来。他自立军前,一身凛然,直至这一刻亡父的名字入耳,方才现出了几分这个年纪该当有的脆弱来。

      六祸苍龙凝视着他,不知怎地,心头微微一动,忽然想起了一个人来。

      那也是十年之前,他设计翦除了北疆诸将,举国兵权半落于手,边疆八百里内只知有苍龙,不知有真龙,正是威远弗届。但就在那一年年末,出外巡边时越州城为敌烈乱军所侵,独生子竟亡于此役。这回他所以一意急取敌烈,以至竟不觉被背后的阴谋所蔽,未始不是切切于这仇恨的原故。

      这一瞬,一代枭雄的心中恻然,竟不可抑制,只想道:“别人的儿子!哈!我那孩儿……我那孩儿若还活在世上,也该是这样的年纪……”

      六祸苍龙的眼光倏然沉了下去,沉吟片刻,低喝道:“如此,且叫你死得瞑目!”一言罢,骤然一掌劈出,风如利剑于箫中剑身侧一掠而过,绑绳竟寸寸断绝,跌落在地。地下那口剑为掌风所激,突铮地一响,跃出鞘外,笔直插在箫中剑足下,青光摇摇,龙吟不已。

      “一掌换一剑,是生是死,只在手中,如何!”

      箫中剑一言不发,风吹着他身上洇透了鲜血的长衫,猎猎作响,他却不闻、亦不见,只是苍白的手指一根、一根,缓缓握住了剑柄,扬剑指天,一双眼睛,冷得竟和剑上青光毫无分别。

      十年来,武国公六祸苍龙面前,竟从无有过一双如这般直视而至、毫无动摇的目光。六祸呆了一呆,忽然间掀须大笑,这一回却当真笑得开怀,笑声中举步而下,喝道:

      “来吧!”

      骤然,狂风沙起,飞尘漫天霓云直上,盖地弥天,惊雷响彻的掌风巨吼之中,一道剑光清如皓月,已拔空而起!

      这一剑,是生、是死?谁胜、谁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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