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缘

　　待柳歌把胡小漠和两只鸟带回住的地方，一道弯弯的月牙已经不知何时爬上了柳梢头。

　　柳歌抬头看了看天空，她突然感叹道：“不久前那阵雷声还真是可怖，说不定又有精怪在渡劫了……也不知，结果如何。”

　　胡小漠不知为何，望着头顶苍茫的天空，突然不受控制的打了个寒颤。

　　许是因为十四娘渡劫失败，又或者是因为胡四郎的眼泪太过震撼人心，胡小漠虽然不想认怂，但是它此刻望着挂着月牙的天空，不得不承认……它怕雷劫。

　　或许先前胡四郎说的是对的，它的确……可以尝试着找个人类替自己封正。

　　一旦冒出这个想法，胡小漠脑海中蹦出的第一个人类便是蓝溪生，但是很快……它便迟疑了。

　　如果是蓝溪生，他会给自己封正吗？

　　胡小漠在心底问自己，蓝溪生可是除妖师，一旦发现自己的真实身份，没有血溅当场都是好的了，不可能会给自己封正。

　　没有任何一个人类，能够坦然面对精怪，更何况对方身份特殊，哪怕是看起来颇为喜欢自己的柳歌，胡小漠都觉得若是对方知晓了自己的狐妖身份，怕不是直接会做成狐皮围脖。

　　但不知为何，自打那日胡林榔渡劫失败后，胡小漠一直都处于神经紧绷的状态，它隐隐有一种不详的预感，似乎有什么大事就要发生了。

　　不过轮不到胡小漠细想，柳歌便把它伸手抱了起来，不得不说，脱掉外衣的柳歌怀中很是柔软，胡小漠美滋滋的换了个姿势，很快便把方才的问题抛到了脑后。

　　距离下一次月圆之夜还有三天，但凡有精怪历劫，那一日的月亮……大多都是圆月。

　　胡小漠被柳歌放在枕头旁边，它把自己蜷成一团闭上了眼睛，也不知道蓝溪生他……现在有没有离开漠城。

　　此刻被胡小漠念叨的蓝溪生，正牵着缰绳站在漠城的护城墙下，他低着头在手臂上绑着护带，一旁的白子苏也蹲着身子在小腿系着护甲。

　　城墙边上点着一排火把，下面是打着响鼻的马群，旁边是在收拾行囊的除妖师和守卫军。

　　茫茫夜色中，漠城的除妖师们都朝着城墙下聚集，城主府的告示大家也都知晓了，此番若是不能剿灭狼王，今后便是无穷的祸患。

　　“狼王若是此番渡劫成功，那便是有千年的道行了。”有除妖师忧心忡忡的低声说道：“所以我们必须拼尽全力。”

　　“但愿如此，狼王颇为记仇……若不能一举消灭，之后便是后患无穷。”

　　“月圆之夜，唉……但愿能一切顺利吧。”

　　蓝溪生低头检查着箭囊里的羽箭，他不知为何又突然想起，先前那支下落不明的箭矢。

　　但很快，这个念头便被他丢到了一边，漠城里也没有人因为箭矢受伤，想来是并没有伤到旁人。

　　就在这时，系好护甲的白子苏直起身，他望着蓝溪生突然问道：“阿生，你怎么还带着长刀呢？”

　　顺着对方的目光，蓝溪生扭头望向身后，伸手拍了拍横挂在腰后的长刀，蓝溪生开口解释道：“祖传的东西，对付狼王……我怕平常的武器不起作用。”

　　“这么多年来，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你拿这个玩意儿。”白子苏下意识的伸手摸向腰间，摸了个空后，他才突然想起，自己的酒葫芦已经押给柳歌了。

　　“唉，就凭我那酒葫芦……此番我也要囫囵着回来。”白子苏摇了摇头，他望着蓝溪生突然说道：“阿生你也老大不小了，这次解决掉狼王……是该找个姑娘专心过日子了。”

　　“你可别埋汰我了，我是什么样的人，你比谁都清楚。”蓝溪生摇了摇头：“一旦娶了女子为妻，就要负起相应的责任，我不可能永远待在漠城……如果我要离开此地，那女子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肯定是跟着你呗。”

　　“跟着我过风餐露宿的生活？背井离乡……对她来说，也太不公平。”蓝溪生摇了摇头：“我的梦想是踏遍九州山河，如果有一人愿意随我辗转各地……我定会不离不弃，护她一生一世。”

　　“……唉，现在的姑娘，都是想要个安稳的生活，怕是没有你说的那样。”白子苏叹了口气：“就算是我和柳歌，也是打算玩上几年后便寻上一处风水宝地定居，之后便是过着茶米油盐的日子……朴实也安稳。”

　　“所以，我也就不去耽误她人的青春年华了。”蓝溪生伸手摸了摸身旁骏马的马鬃，他扭头笑道：“独身一人倒也自在，到时候我就带着小漠和两只鸟，岂不快活？”

　　白子苏闻言无奈的摆了摆手，他正想再调侃几句，却是突然眉头一皱问道：“先前我倒是望了问你一件事，你养的那只白毛狐狸……是怎么回事？”

　　“你说小漠？”蓝溪生微微挑眉：“我早上出门时发现了一个纸盒子，它就缩成一团待在里面，里面有个纸片……大概是，是被人遗弃了。”

　　“这不太对劲呀。”白子苏挠了挠头顶，他拧着眉颇为纠结道：“漠城虽说养狐狸的人也不少，但是养白狐狸的……恕我直言，除了同城主相好的那些贵族，我觉得一般人应该也没机会养。”

　　“我先前也想过，但是这几日并无人前来认领，我看它小小一团也甚是可怜。”蓝溪生垂眸思索了一番，继而说道：“况且小漠也很乖巧，身上并无妖气。”

　　“像你这种天才，若是都感觉不出来它身上有妖气，那或许……它还真就是一只普通狐狸。”白子苏说到这里，突然话锋一转：“但是还有一种可能，这只狐狸的修为已经濒临临界点，渡劫前的一段时日，若不是它自身散发妖气，哪怕是你……也察觉不到。”

　　“你这话就夸张了，哪个将要渡劫的精怪会费尽心思的跑到漠城，还专门跑到除妖师家里？”蓝溪生被他的话逗笑了，一时没有忍住说道：“那它图个什么？总不可能是寻仇吧？”

　　“也是，寻仇也不可能寻到你的身上。”白子苏伸手拍了一把蓝溪生的肩膀，他哈哈大笑道：“你拉弓射箭那可是百发百中，基本上也留不了活口，更何况你天赋这么高……寻常精怪也不敢撒野到你面前。”

　　蓝溪生闻言也勾起了嘴角，但突然之间，他想到了丢失的那支箭矢，以及……那天冬日里，散发着幽香的腊梅花。

　　不过……这应该不可能吧？

　　蓝溪生摇了摇头，他想起胡小漠那一团奶乖的模样，觉得自己是多想了。

　　而就在此刻，白子苏偏偏又说道：“先前那城东的老孙，不也是掏心置腹的把狼崽当儿子养，结果呢？连眼珠子都被嚼烂了。”

　　“唉，你们说到老孙我就一肚子气，这白眼狼真不是白叫的。”旁边另外一名除妖师凑过来搭茬道：“老孙可是从雪地里把那濒死的狼崽子刨出来的，他眼睛花也分不清是狼是狗，结果辛辛苦苦养大……就被对方连心代肝的给吃了。”

　　“嗨，而且那狼崽还开了灵智，就是故意待在老孙身边隐藏身份的，你想想，含辛茹苦的养了一年，结果还真就喂不熟。”

　　“是呀是呀，在吃掉老孙前，那匹狼可是还吃了同街的一个小姑娘。”

　　“其心当诛，真是白眼狼。”

　　白子苏和一旁的除妖师越骂越上头，蓝溪生却是垂下头嘴唇微抿，他本不愿怀疑胡小漠的，但是现在越想，他越觉得胡小漠出现的时间越是凑巧。

　　这种揣摩迫使蓝溪生不得不打起了警惕，他抬头望向点着火把的城墙，沉默了片刻，终是咬破指尖在墙壁上画了一道复杂的符文。

　　如果它真的包藏祸心，一旦显露出妖气，符文自会形成牢笼困住它。

　　蓝溪生默默的想着，如果不是……等他此番回来，便好吃好喝的伺候它，就把小漠永远带在身旁。

　　“阿生，准备走了。”白子苏翻身上马，对沉思的蓝溪生喊道：“出发了！”

　　“来了。”

　　蓝溪生晃了晃脑袋，双腿一夹马腹，便策马跟着大部队一同离开了漠城。

　　这一晚，漠城的火把燃了一夜，直至天明时分，才逐次熄灭。

　　在一处幽静的小院里，胡小漠蜷缩着身子，它的腹部伴随着呼吸的节奏一起一伏，在它旁边，柳歌紧闭着双眼，眉宇间微皱，睡的似乎并不是很好。

　　突然，柳歌睁开了眼睛，她急促的喘了一口气坐起了身，吓得胡小漠瞬间瞪大了眼睛差点炸毛。

　　抖了抖脑袋，胡小漠转过身，便看到柳歌喘着粗气，右手按在心脏的部位神情恍惚。

　　她鬓角的发丝被汗水沁透了，此刻黏成了几缕粘在她的脸上，过了许久，柳歌才回过神来。

　　伸手抹了一把额头的细汗，柳歌转过头，她望着枕旁的胡小漠，嘴唇颤抖着说道：“我，我做噩梦了……”

　　谁还没做过噩梦了？

　　胡小漠只觉得莫名其妙，不过它还未有所表示，一道熟悉的沙哑声便破空传来。

　　小绿鸟睡饱了觉，扑扇着翅膀落在了胡小漠身旁，它望着面色苍白的柳歌安慰道：“美人，噩梦谁都会做，我刚才还梦见混蛋除妖师被吃了呢！”

　　真是……这只死鸟就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胡小漠用尾巴狠狠的扫了它一把，望着小绿鸟吱哇乱叫的打了个滚儿，胡小漠这才抬起头乖巧的舔了舔爪子，然后轻轻跳到柳歌面前蹭了蹭对方的下巴。

　　“你这小家伙……”柳歌伸手抱住它，不由得放软了声音：“倒是挺讨人喜欢。”

　　她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但望着胡小漠的眸子却是微微失焦，起身穿衣洗漱后，柳歌给它们三只动物喂完食物后便出门了。

　　胡小漠望着她心事重重的背影，一时间眸光微沉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阿白，美人好像不太高兴。”小绿鸟同样也敏锐的察觉到了不对劲，它啄着碟子里的谷粒，绞尽脑汁的思索一番说道：“该不会，是因为咱们三吃的太多了吧？”

　　胡小漠晃了晃身后的尾巴，并不想和这降智鸟聊天。

　　“应该是和她的梦有关。”好在小黄鸟还比较靠谱，它直挺挺的站在那里，一板一眼的分析道：“难道是因为噩梦？”

　　“噩梦有什么？”小绿鸟疑惑道：“谁还不会做噩梦了？都是假的没必要放在心上。”

　　胡小漠听着身边这两只鸟的讨论，并没有把柳歌的异状放在心上，它现在比较好奇的是，蓝溪生那个混蛋除妖师，现在走到哪了？

　　出门在外，他们那一行队伍吃什么？噢，对了，蓝溪生临走前还装了一小包黄糖豆，就藏在胸口布料的夹层里。

　　胡小漠想到这里便不由得舔了舔嘴角，说实话，那黄糖豆虽然制作粗糙还有点硌牙，但是味道是真的不错，难怪蓝溪生会偷偷藏着。

　　就这样，胡小漠便在柳歌的院子里一直待着，不过奇怪的是，中途到了饭点也不见对方回来。

　　好在柳歌临走前给的食物还算比较充裕，胡小漠对食物其实并没有太多欲望，只是因为要伪装成一只真正的狐狸，它这些天才会吃一点。

　　而一旁的小绿鸟一边啄着谷粒，一边滔滔不绝的抱怨道：“美人是真的不爱我们了，你说我们接下来会不会饿死呀？”

　　胡小漠抱着爪子，趴在一旁一动不动。

　　“阿白，和我说说话呀。”小黄鸟此刻在一旁补觉，小绿鸟无聊便拉着胡小漠开始唠叨：“你明明会说话的，为什么不和我说话呀？”

　　因为怕暴露呀。

　　胡小漠依旧不为所动，小绿鸟急了，便直接对着它大喊道：“你是不是也是故意来到城里的？你想对主人做什么？！”

　　难为它肯称呼蓝溪生为‘主人’，但胡小漠此时却是无暇顾及其它，它冷冰冰的扫了一眼身旁的小绿鸟，察觉到小黄鸟依旧闭眼熟睡后，胡小漠轻声说道：“是，我是会说话，你想怎样？”

　　小绿鸟瞬间卡壳。

　　“我只是太过无聊，想体验一下不一样的生活。”胡小漠扭过脑袋，语气平淡道：“至于被蓝溪生捡到，纯属……意外。”

　　它这话说的漏洞百出，胡小漠也本就是打算敷衍了事，却不料小绿鸟听完后反倒是松了一口气。

　　它伸出翅膀拍了拍自己的腹部，继而感叹道：“早说啊，吓死我了。”

　　胡小漠没有想到，对方竟然会这么好骗。

　　“只要不是想伤害主人，你依旧是我的朋友。”小绿鸟挥了挥翅膀，在胡小漠怔忡的目光中说道：“那除妖师虽然经常关我笼子，但人其实还不错，跟着他我们的生活还是很有保障的。”

　　胡小漠被它说的有些心虚，微微错开了目光。

　　而就在小绿鸟叽叽喳喳说话的时候，一阵略显杂乱的脚步声从屋外传了进来。

　　房间的门被人一把推开，胡小漠抬起头，便看到柳歌动作粗鲁的抹着面颊上的眼泪，双目赤红，整个人看起来莫名的有些脆弱。

　　而在她的身后，一名穿着粗布长裙的陌生女子正皱着眉，她的鼻梁上长着些许雀斑，一头微微发黄的长发用褪色的发带系成两束垂在胸前。

　　小绿鸟倒是很快便反应了过来，拍打着翅膀喊着“阿岳”，便迅速的朝着两人飞了过去。

　　被唤作‘阿岳’的女子伸手接过小绿鸟，她垂眸望向双眼通红柳歌，沉思了片刻开口说道：“他们昨晚刚刚启程，不可能这么快便遇到狼王。”

　　“我知道。”柳歌用力抹了一把眼泪，她仰起头吸了吸鼻子：“但是你也知道，我很少做梦，偶尔间梦到的……也都是即将发生的事。”

　　阿岳闻言垂下了头，她不怎么会安慰人，只能喃喃道：“可是有一次，你做的梦不就改变了吗？城主也说了，或许这一次……并不会是你所梦的那样。”

　　“阿岳，你也知道，我身为除妖师……自身灵力低微，全是依靠我这未卜先知的梦境才得以在漠城立足。”柳歌捂着脑袋，摇了摇头说道：“可我也仅仅做过几次梦，但毫无意外……那些梦基本上都实现了。”

　　“柳歌……”

　　“方才我去找城主，也是为了证实一下梦境。”柳歌突然握住了阿岳的双手，瞪大眼睛目露惧意的说道：“城主他今日穿的是紫色的大氅，就连拇指上一直以来戴着的玉扳指都取下了……”

　　“柳歌，你冷静一点。”

　　“还有，就在城主府那个侍从经过的时候，屋檐上的瓦片就突兀的掉下来了……”柳歌捂着嘴巴，忍不住呜咽了一声：“我也不愿信的，可是这一切……都和梦境一模一样……”

　　阿岳咬紧了嘴唇，她沉声说道：“柳歌，你先不要胡思乱想，城主不是已经派人前去支援他们了吗？放心，他们一定会没事的。”

　　柳歌缓缓的蹲下身，她捂着脑袋喃喃道：“我梦到，子苏浑身是血的骑在马背上，他断了一条胳膊……还有阿生，他被狼王穿心……钉在了一棵巨大的腊梅树上。”

　　“柳歌……”

　　两人没有发现的是，伴随着柳歌话落，本还趴在一旁的胡小漠瞬间站直了身子，它瞪大了眼睛，整只狐僵在了原地。

　　而被阿岳抱在怀中的小绿鸟，也瞬间目瞪口呆，它磕磕绊绊的说道：“不可能，那混蛋除妖师，不可能就这么……”

　　而胡小漠却是彻底坐不住了，它现在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蓝溪生那个家伙，可能会死。

　　那个一箭射中自己，给自己系难看的蝴蝶结，喂自己蜜桔吃的除妖师……会被钉死在梅花树上。

　　胡小漠不知为何，只觉得一股凉气顺着四肢蔓延了上来，它突然想到了被雷劫劈的看不出模样的胡林榔，以及……抱着她痛哭不已的胡四郎。

　　如果当时它在胡林榔身旁，依靠自己的修为，能否帮对方挡上一二？

　　这个问题，胡小漠想过很多次，胡林榔的死，它也暗地里自责过自己许多次。

　　哪怕明知就算在对方身边，该落的雷劫依旧会落下，但胡小漠总是抱着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它总觉得……或许结果，会有一点不同。

　　最次，自己也会讲着一些不知所谓的段子，能让胡林榔在生命的尽头，嘴角带着笑安然离去。

　　想到这里，胡小漠突然抖了抖尾巴，它瞅着不远处大开的房门，握了握爪子便猛的冲了出去。

　　风声从耳畔拂过，胡小漠奔跑在盖着青瓦的屋顶上，它没有发现，空中的月亮不知何时，竟然越来越圆。

　　因为胡小漠即将降临的雷劫，月圆之夜……提前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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