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渊师

作者:云小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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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6 章


      是夜,温峤用过晚膳后,又独自在水墨斋等到了二更,四野暮合,偶有稀疏的星,晚风通过纱窗灌进来,直把昏昏欲睡的温小公子冻得一激灵。

      他在心里把这个不守时的死鬼狠狠诅咒了一番,唯恐再这样等下去要着风寒,便叫来了府中家丁,让拿了一床衾被和褥子,另外叫小厨房做点夜宵,打算配着花雕酒一起,就此消磨漫漫长夜。

      几坛子酒喂下去,那女鬼依旧没动静,倒是温峤,自娱自乐喝了大半天,满脸通红,小腹也胀得很,便跌跌撞撞,一路扶着墙前去纾解。

      虽是仲夏时分,入了夜,也是更深露重,四下里皆透着丝丝凉意。

      温峤单手扶壁,另一手扶着下面,慢慢释放完后,终于长舒了一口气。他虽然平日里总自诩是娇生惯养无恶不作的小霸王,但却不爱记仇,这会儿身心舒畅后,便早已忘了女鬼那茬子事,一边提裤子,一边开始优哉游哉哼起了不着调的小曲儿。

      大概是酒喝多了产生了幻觉,他恍惚中觉得自己似乎被一股氤氲水汽包围了,有一个单衣革带、身长丈余的男子从身后靠近了自己——衣裳颜色甚黑,反衬得皮肤秀白、五官端正,一双眼睛蓝幽幽的,像一口澄澈深潭,漾着点点涟漪。他的衣服有些不合身,领口偏窄,束腰似乎也有些过于紧了,不过如此一来,更显肩宽腰窄、引人遐想,无论如何——都是个貌比潘安的翩翩少年。

      温峤觉得自己有些不正常,如此酒酣耳热之际,做点旖旎春梦再正常不过了,但他怎么也该梦见个大胸翘臀的美女啊,为啥他妈幻想出来一个有把儿的男人啊??

      他憋屈地揉了揉眼,再回头看去时,登时血脉沸腾,脑袋轰得一下炸开——

      当日水墨斋那个一身白衣黑发、面目凄惨的女鬼就在咫尺之间,有些羞赧地瞧着他。

      温峤:“!”

      还不如刚才那个男人呢……

      差点被吓得掉进坑里的温小公子火速提上了裤子,拔动双腿跑出茅厕,直往书房逃去。

      他一进屋子,便严严实实地阖上门,上了锁,惊魂未定,整个人像一摊软泥似的,稀里哗啦瘫了下来。

      房屋里突然冒出了一个俏丽的声音:“公子别怕,我不是坏的。”

      温峤的呼吸瞬时凝滞了,像个木偶人似的,僵硬地转头去看——那个女鬼不知何时,已端端正正坐在了案旁,看上去像是等候已久了。

      “你你你……”温峤简直欲哭无泪,咬着牙道,“你不是坏的,但你是女的!男女授受不亲你懂不懂?女孩家家,还是嫁过人的,跑到男厕里……成何体统?!”

      女鬼眉眼一动,突然换了一种清泠的少年音色:“我不是雌的,我是雄的,也没嫁过人。”

      温峤心道你是雄的就能光明正大偷看别人尿尿了吗,他一脸愠色,冷声叱责:“总之,本公子耻与你等魑魅共如一厕!”

      女鬼有些委屈,垂着头低声嘀咕:“我……不是鬼。”

      这句话像是一盆子凉水兜在了温峤头上,他可算想起了应劭先前嘱咐的事,忙从地上爬起来,清了清嗓子,正色道:“那你扮作郑家娘子的样子干嘛?”

      女鬼沉默了片刻,终于吐出几个字:“杀人,偿命。”

      温峤心下了然,居然真被那姓景的猜对了,“凶手跟我有关?”

      女鬼欣喜地点点头,直截了当地补充:“就在公子府中,那名猎户,李元仓。”

      温峤拧着眉,拉过椅子坐下,双眼直勾勾盯着她,“你说是他就是他,有证据吗?”

      女鬼一听有戏,瞬时眉飞色舞了起来,激动地抓住温峤的手腕,“我可以带公子入李元仓的梦境,以证此言。”

      这情景实在太诡异了,温峤活了二十几年,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居然会在三更半夜和一个模样瘆人的女鬼共坐西窗,心平气和地谈一场凶杀案。

      入梦?苏岱再世都不敢这么吹!

      女鬼见温峤面有犹疑,显然是不信,忙从身上撕拉一声扯下一片碎布,硬塞在温峤手中。

      “干嘛?”温峤一脸懵逼,正想丢掉,突然感觉手心像是放了块九天寒玉似的,冰凉,还带着一点濡湿。那看上去质地粗糙的素白麻布突然散逸出荧荧蓝点,洒在掌中细密纹路之上,像极了阳光透过枝桠漏下的斑驳光迹。再定睛一看时,光虽然黯淡了下去,但那不起眼的衣角料,竟已赫然成了一片通体莹润透彻的鳞片!

      温峤登时呆住了,看向那女鬼的眼神一下子变得专注而充满敬意。

      他心想苏岱那拽的二五八万的徒弟不是笑话我不会画画不懂法术吗,这下好了,我要是能拜眼前这个大佬为师,学个一招半式的,什么不能变,到时候还怕他吗?

      温峤想到这里,顿时有了盼头,整个人精神了许多,酒也醒了。他笑眯眯地抓过女鬼的手,讨好地抚摸了两下,“大姐……啊不,贤弟!你贵姓啊?”

      女鬼被此人急转直上的态度搞得莫名其妙,但还是回答了:“吾名仓兕。”

      脏死??什么玩意儿?

      温峤谄媚地唤了一声:“脏贤弟,幸会幸会,我叫温峤。”

      女鬼:“……我知道。”

      温峤满意地点点头,没想到自己还有点名气嘛,他摇头晃脑地斟了一杯花雕酒,仰头一饮而尽,开始闲话家常,“我父亲是蓬安镇北将军,母亲是老城主的亲妹妹,上面有一个姐姐,一个兄长,大姐修文,二哥习武,我呢,哎,说来惭愧,长至二十有余,竟无一技傍身。赶巧今个儿逢此因缘,同脏贤弟你相遇于此,便想着,不如我干脆拜……”

      女鬼听他絮絮叨叨了半天,颇有要把自己祖宗十八代都介绍一遍的架势,赶紧出声打断:“既然公子已然相信我方才所言,不如尽快随我入梦,早日惩治凶手,还杨姑娘一个公道。”

      温峤瞅了眼天色,终于想起了正事,忙攥紧了那枚鳞片,点了点头:“好。”

      他心想:反正来日方长。

      ******
      景簌趴在房顶上听了半天墙角,好不容易等到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话痨和男女莫辨的“杨尧”一道钻进了一圈水形漩涡,终于松了口气,不再屏息隐神,一个鲤鱼跃挺,冲进屋内。

      他手中握着先前从杨尧身上扒下来的那枚鳞片,头朝漩涡纵身一跃,想要跟随着他俩一同栽入李元仓的梦境,未料突然有个人影从暗处闪身过来,一把将他拦腰抱住,跟跳贴面舞似的,胸膛双腿都严丝合缝地同自己纠缠在一处,彼此间呼吸可闻。

      景簌的下巴被迫搁在那人的肩上,心里郁闷极了——居然还有捡漏的?

      两人在水涡消失之前,一起跌到了李元仓的梦境之中,因为先前借力过大,还相拥着在地上咕噜噜滚了好几圈。

      “应劭?”景簌耳朵泛起了一丝红晕,赶紧推开了身上那人,“你怎么也跟过来了?”

      不同于景簌一脸狼狈,刚摔在地上并滚了几圈的应城主依旧是一副风轻云淡的儒雅模样,只是沉声诘问:“为什么不带我?”

      景簌顿时语塞,这是什么光荣的事儿吗?

      应劭叹了口气,伸手帮他整了整缭乱的发尾,“是不是觉得危险,担心我受伤,才瞒着我一个人前来?”

      景簌:“???戏多了啊。”

      应劭恍若未闻,两眼亮晶晶的望着他,“我不怕危险。”

      景簌:“……”

      我该说什么?是不是要拍一拍你的肩膀,在额头给你贴个小红花,然后说:小劭劭不怕危险,可真是个勇敢的孩子呢!

      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浑厚的惨叫,两人一对视,赶紧噤声,循声看去。

      李元仓的梦境中,有一片茫茫的乳白色大雾,遮天蔽日的,搞得周边景色一概模糊不清,只能隐约看出来所处之地呈一拱形,地面凹凸不平,呈甲栉状分布,上有浅棕花纹。

      方才发出惨寰尖叫的乃是一五大三粗的乡野糙汉,额前绑一暗红色头带,左手把一长弯刀,右手执矛拄地,后背负弓矢,腰间系匕首,脖子上还绕着赤锁,硬是要把十八般武器全挂身上,也不嫌重得慌。

      此人转过头来——竟正是那躺在西边厢房病榻上的李元仓。

      浓雾逐渐散去,便见他面前其余几人——一人握铁杵,一人腰缠套马索,另一人背负一空袋,还有一女子掩面骑马而来。

      景簌和应劭踮着脚尖靠近了些,这才看见那几个来者皆是人身兽面——把棒的是狼,带索的是狐,装袋的是一头黑熊,而那马上的女子掀开面巾后,露出一张傅粉涂朱的脸来,因为忿眸闭唇,显得格外瘆人。

      景簌压着嗓子惊呼:“杨尧!”

      这一人三兽走近了哭哭啼啼的李元仓,狐狸把套索缠在了他脖子上扼住其咽喉,黑熊张开袋口收集其口中灵气,饿狼则挥舞着粗大的铁棒疯狂殴打着猎户的头颅,铿铿锵锵掷地有声。

      待收拾的差不多了之后,杨尧下了马,反缚住李元仓两手,系在马尾之上,带头慢悠悠往远处走。
      景簌看了这一幕,啧啧摇头:“真惨……怪不得这猎户老说自己做噩梦……”

      应劭冷笑了一声:“他若尝过何为哀莫大于心死,便知这肌肤之痛,实在算不了什么。”

      两人又跟了好几里,直至片甲状地面边缘,这才发现原来身处一巨龟背上,龟的周身,则是漫无边际的苍茫深海,此时他们已走到了尾部。

      龟甲边缘站着一男子,身穿甲胄,头戴金翅鸟宝冠,两边各飘着一黑一白两条长带,虽然脸上涂了过多的脂粉颜色,夸张地亲妈不认,景簌和应劭还是从那嘚瑟的表情和纨绔姿态中看出来了——此人便是乔装打扮后的温峤温小公子。

      他身侧有个狞恶鬼卒,戴着可怖面具,替他打着一顶七彩幢盖,垂头乖巧地立在身后。

      杨尧与三位兽人牵着李元仓走至跟前后,便转头跳入了海里。

      李元仓哆嗦着跪在温峤脚下,不敢说话。

      鬼卒上前来,凭空变幻出一盒金箧,从里面掏出一卷玉策,唱道:“你生时多造恶业,煞害无数生灵,屠行诸多,二旬之前,更于蓬安槐里山枉杀无辜妇人,罪孽深重,为怨家言讼,当于此间受墨、劓、刖、宫、大辟五刑,再入畜生道。”

      似乎是为了应和他的话,四周突然有无数鞭挞、哀嚎、痛哭之声不绝于耳。

      李元仓登时被吓得冷汗直流,以头撞地,大呼:“阎王饶命,阎王饶命啊!”

      温峤有模有样地咳嗽了一声,示意鬼卒退下,掐着嗓子道:“如今检算你的阳寿,原不该死,但因煞尔许众生,故阎王特差我前来缉你。尔若有心赎过,当问辩答疑,通通如实招来,或能算一功德,日后稍减阴刑。”

      景簌看到这里,由衷称赞了一句:“哎呦不错哦,这判词编的,我都信了。”

      应劭道:“他想不出来,定是别人教的。”

      李元仓本已怕到了极致,一听能减轻罪孽,恨不得竹筒倒豆子似的一股脑儿全和盘托出了,他扑到温峤脚下,辩解道:“大人明鉴!郑家婆媳之间,本就不和睦,那老妇逢人便说媳妇不是,言语之间总是嫌弃她祖上是苗疆人,不过,郑家小娘子确实行为举止怪异得很,日日研究些奇虫怪草,这是全村皆知的啊,村里还有传言,说她是酿鬼女,总有一天会把整个槐里人都吃了……”

      鬼卒怒道:“交代你自己的罪行!”

      李元仓被唬了一跳,“是是是……我,我那日,偶遇郑家娘子孤身一人上山,突然心生一念,想着不如就此杀了她,也算是为村里除害,我一时糊涂……”

      温峤听到此猎户到了这种时候,还在满嘴胡话,简直气得跳脚。他猛地摘下头上的金冠,咬牙切齿地往李元仓身上一砸,“你他娘的还敢骗老子!鬼卒,给我把他拉下去,拿火烧,拿刀砍,拿油锅煎,老子要扒了这畜生的皮,再抽他的筋、喝他的血、嚼他的肉!”

      扮作鬼卒的仓兕一听,赶紧上前拉住气疯了的温小公子,附耳轻声提醒:“公子,茹毛饮血,非君子所……”

      温峤心下一惊,有些忐忑地小声问道:“这样不行吗?”

      仓兕嘴角抽搐,答:“可以是可以,但……没必要。公子还是站着吧,我来问就好。”

      温峤点点头,又恶狠狠地瞪了那猎户一眼,扭过头去不再说话。

      鬼卒上前,对那已然吓得魂不附体的李元仓念道:“凡间诸事,于地府记事簿中皆有载录。我主问你,非不知也,而是心怀慈悲,想给你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既然你不想要,那么来日入地狱,便好生受着刑罚之苦罢。”

      “别!我说!”李元仓满脸热泪纵横,泣声道,“是那镇北将府的管家,他那日找到我,除了买鹿血的五百两白银外,还另允诺我一百两黄金,说要向我买杨尧的命,我原不肯干这种要坐牢的缺德事儿,但那管家威胁我……说他已知道我与郑家婆婆有私情的事儿,要么拿钱杀人,要么就将此事宣扬出去,让我颜面尽失,从此无法在槐里立足……”

      温峤:“!”

      李元仓抱着头,像个虚弱的野兽,蜷缩成一团,“那老管家说,我可以趁着杨尧独自上山,在山里掐死她,但要记得留全尸,不可以用刀用棒。杀了她之后,只需放在那儿,之后的事情,用不着我管,他自会找人处理。我先前还一直担惊受怕,后来听说郑曦在山里寻了三天三夜才找到杨尧,那时候尸体已经只剩下骸骨了,便知管家已将事情办妥。他把黄金给我后,让我拿着这些钱离开槐里。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人在做,天在看,杀了杨尧后,我日日夜夜都做这一个噩梦,吃不好,睡不好,路途中还被歹人偷走了全部家当。我实在没办法了……就又想到了那个管家,既然手里还攥着他的秘密,就不怕他不肯帮我,所以,才一路去了镇北将府……”

      温峤再也沉不住气了,逼上前去揪住李元仓的衣领,“那管家和郑家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杀那女子!”

      李元仓喘着粗气,脸涨得青紫,像只脱水的鱼似的胡乱扑腾:“大……人,这……我……我也不知道啊……”

      温峤还想再问,这时候,周遭原本平静无澜的大海像是突然发了怒一般,沸反盈天,四面黑墨一般的巨浪倏然而起,如擎天之柱般直冲云霄,轰隆一声,雷雨忽至,众人脚下的龟甲先是剧烈摇晃起来,紧接着便出现了无数裂痕,眼看着就要分崩离析!

      梦境的主人李元仓两腿一蹬,瞳孔逐渐涣散,嘴边冒出了一丝猩红的血。

      “公子,先走!”仓兕着急地捉住温峤的胳膊,“李元仓受袭,梦境要碎了!”

      温峤却恍若未闻一般,固执地抓着李元仓的脖子,吼道:“你被押往牢城营的时候,又是谁害的你,也是温府管家吗?说啊,你给我说啊!”

      仓兕无奈,只得一掌劈在他颈部,待人昏厥了,抱在怀里,双手催灵,变幻出先前的九曲明镜,带着温峤一头钻了进去。

      景簌冷漠地看了一眼李元仓已经僵硬的尸体,牵过应劭的手,跟了上去,“走。”

      两人飞身跳入,漩涡即刻关闭。

      黑压压的天幕像是不堪其重,窸窸窣窣砸下来。恶浪滔天,龟甲皲裂,转瞬之间,万物湮没无迹。
      似乎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了一声苍老的叹息,像是穿越了亘古的岁月与绵绵群山,为人间带来了无尽的长夜。
      ——主人已逝,梦境坍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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