葱葱岁月

　　少了崔小弟，阿葱下晚的空闲时光开始变得无所适从，残破的北城头上，少了明亮温暖的笑脸，历经百年的夯土与青砖更显得苍凉与孤单，一样的斜阳，阿葱只觉得鼻子酸酸，怆然泪下。城头是不能去了，县城很小，阿葱早就逛熟了它的每一条街道、每一家店铺和每一个死胡同，如同她熟悉的上下九。再这样下去，阿葱喃喃自语，我快要熟悉每一只耗子和苍蝇了，穿越怎么会有那么无聊的时候，什么时候才会天降大任呢？
　　而老天并没有因为阿葱的报怨而开眼，阿葱百无聊赖地踱过夏家米行，突地眼前一亮：半梦书斋。店面窄小，破破烂烂的门板随随便便地倚在一边，在繁华的商行中顶不起眼，然而，不到一柱香的时间，进进出出这家小店的人却不少。阿葱带着好奇心溜了进去：店面被高高的柜台隔成里外两部分，外间散乱地放着些高高矮矮的桌椅，着长衫的，穿短打的，约莫五六个人或蹲或坐散在外间，每个人手上均捧着一叠纸借着昏暗的光线仔细看来，或喜出望外，或悲愤填膺，有人似感慨万端，有人似回味无穷。这时，一个匆匆忙忙的身影越过阿葱跑到柜台前，一边扶着要掉不掉的秀才巾，一边急急问道：“我来晚了吗，聂老板更了没？”柜台那边清清凌凌的声音答道：“哪部？”“《擒情记》，我要《擒情记》！”
　　《擒情记》，这里也有《擒情记》，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过的那个，阿葱惊奇之余只听柜台里言道：“更了，3900个字十文钱。”“不是说满4000个字才十文钱吗？”“哼，就要收十文钱怎样，不看拉倒。”那个犹豫了一会儿，从衣袖里掏出铜板，“好吧，十文就十文，给。”柜台里甩出一叠写满墨迹的纸，“老规矩，只能在这看，不许带走！”“知道，知道。”那人急不可耐地取了这叠纸，就近找了个板凳痴痴看了起来。
　　阿葱抬眼看去，柜台边的墙上贴着一张泛黄的纸：
　　半梦书斋规矩：
　　要看书也可，要借书也可，要价随我意，不看随君心。
　　本店长期出借各种情色小说话本，已成书者可借出观看，未写完者只准在店内阅读，为尊重写书人之劳碌，本店一律交钱读书。
　　纸下挂着红红绿绿大小不一的水牌，大概是书名吧，有的书名下面还写着翰林院大学士品读推荐，京城书局再版26遍，翠红楼花魁培训教材……对面的墙上层层叠叠地粘满了大小不一的纸条，阿葱细细看来，有片纸写就一个“好”字的，有笔下千言洋洋洒洒的，油腻腻的粗陋纸片和白洒洒的精美宣纸相映成趣。
　　阿葱走到柜台前正要开口相询，只听柜台里问道：“你是新来的？”
　　“对，这书怎么借法？”
　　“自己看，墙上写着呢！”哦，跟国营商店有得一拼的语气带着明明白白的冰冷和不屑，让适应了顾客就是上帝的阿葱有些气恼，但是好奇心在作祟，于是她忍着问道：“那，《擒情记》怎么借呢？”
　　“每章书十文钱，字数不拘，这书还没写完，更新时间不定，只能在这儿看，不能带走。”
　　“这么贵？”在阿葱的价值观里，一个蛋挞三文钱，三个蛋挞还不到一章书，晋江也没这么贵的。
　　“嫌贵就别来看！”柜台内的声音嘟嘟囔囔，“我们老板自己写的，想订多少钱就订多少钱，爱看不看！”阿葱真的有些生气了，想起晋江上那篇同名的文，顺口便说：“又不是阿绍那只猴子和晨晨，有什么好看的！”
　　“你，说什么？！”柜台里的冰冷似乎要引发雪崩，转瞬突又变得惊奇，“你没看过，怎么知道？你，你说是在哪里看到的？”
　　阿葱一愣，想不到居然诈胡成功，于是说道：“这部书早就已经完结了，我从头看到尾自然晓得。”
　　“真的吗？”
　　“你真的看过了？”很显然，在这里只要提到书，立即就会引起共鸣，散落在四周痴痴看书的人一下团在阿葱身边，左一句右一句地追问着，“阿绍后来怎么样，他为什么要刺秋秋那一刀？”
　　“对啊，他们后来怎样了？”
　　阿葱面有得色，笑盈盈慢悠悠地说：“阿绍嘛，最后……”最后怎样？最后？没有最后。在最紧急的那一刻，电影上贯有的救援准时到来，柜台旁边的小门迅速打开，一个娇小的姑娘不知怎地拉开人群，截断阿葱的得意，将她推入柜台后，啪地一声关上柜门，阻断了人们对于结局的一切美好热望。
　　“你干什么？”阿葱问道，身边这个娇小的姑娘和她一般身材，气力却不小，抓得她不能动弹，推推搡搡就把阿葱塞到墙边的一扇门后，“快进去，我们老板要见你。”不待阿葱站稳，身后的门迅速关上。
　　阿葱哭笑不得地发现自己站在一个昏暗的甬道中，板壁狭窄只容一人通过，前头隐隐可见光线，即来之，则安之，走吧，阿葱高一脚低一脚地摸过去，心里不觉有些惴惴不安，不过就是揭了小说的底，也还没揭开不是，用得着这样……
　　走不多远前面豁然开朗，阳光刺得阿葱眼前恍惚，一阵若有若无的花香盈满鼻间，甬道之外，竟然是一个精致的小花园，青树翠曼，参差披拂，假山流泉，层峦幽遂，想不到在这苦寒北地竟有如此美景，阿葱不楚暗暗称奇。
　　绕过荼蘼架，屋前繁花似锦，虽近春末却仍有牡丹姹紫嫣红争相绽放，端的是国色天香，娇艳动人。阿葱掀帘进屋，浓香扑鼻，着眼处尽是花团锦簇，临窗一张巨大的黄花梨大书案堆的是书压书纸摞纸。
　　“你就是苏合生新招的伙计？”声音柔美秀气出自书案后，阿葱走到近前才看到层层书纸之间只留出一小块儿写字的地方，伏案书写的人正停下笔来注视着阿葱，这人约莫三十来岁，样貌平庸，红裙翠襦，环佩华丽，浓艳照人。
　　“你是……”
　　“我就是聂惊鸿，半梦书斋的老板，京城各大书局情色小说榜中榜中榜、榜上榜头号写书人，天授十三年神来之笔大奖获得者……”吐沫星子汇聚成潮水冲向阿葱的耳朵，在忙不迭失的点头后，阿葱只记住了三个字：聂惊鸿。
　　很显然，聂惊鸿并不在乎阿葱的回答，她的语言自顾自地流淌：
　　“苏老板，哼，这小子，我看他不顺眼很久了，说不顺眼好像过了点，这个人嘛，长得倒是很顺眼，不，是养眼，要是我老公长得像他，那就……当然，事实是他长得不像他，我们也只能凑合着过。那些庸俗的女人成天挤在他店里，她们怎么会懂得欣赏他的美，我就不一样了……”阿葱低头翻着白眼，哈，欣赏，又是“苏打”一名，“等等，我说到哪里了，对，苏老板，那个待会再说，先说你怎么会知道《擒情记》的？”
　　关于这个，总不说是从晋江上看来的吧，要知道在古代当先知可是要冒哥白尼的风险，阿葱不想变成烤葱，只好胡诹一把，好在聂惊鸿虽然半信半疑，却也不再刨根就底。话题很快又转到苏老板身上。
　　“阿葱，你是外乡人，我跟你也算投缘，有句话一定要跟你说。”聂惊鸿斟酌着说道，“苏老板虽然养眼，不过色字当头一把刀，你最好另寻他处。”
　　阿葱一怔，这是什么话，只听得聂惊鸿继续说道：“苏老板来历不明不说了，这几年来给他干活的伙计不少，男男女女总是莫名其妙地来悄无声息的走，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总之，邪门得紧。喏，我看你年纪轻轻，才提醒你一下。”
　　见阿葱还有些迷惑，聂惊鸿在桌上刨出一个小本，“你看，我都记着呢，在你之前来了两个女的，一个干了十天，还有一个干了三天都不到就不见了。我问过城里的人，谁也不知道她们去哪儿了。”
　　“蓝胡子”？阿葱的脑中腾地钻出这个恐怖的名字，
　　“城里的人都知道？”
　　“城里的人成天忙着赚钱，哪比得上我对苏老板关心……那个，不对，是心细如发。”
　　“这是真的？”
　　“千真万确，不信我把脑袋割下来给你当球踢。”
　　阿葱心里有些发凉，信，还是不信呢，不管怎么说她得找个地方整理下思绪，“那个，谢谢你，我先走了，再见。”阿葱急急地走了出去。
　　“对了，在你走之前呢，可不可以告诉我，苏老板是不是很猛，他的胸肌是不是有六块？还有，等下，你走那么快干嘛，我还……”聂惊鸿不无遗憾地叹息，“这个女人啊，白给你和苏老板住在一块儿，就是他要害你，那也是牡丹花下死，你先看清楚也不迟啊。”
　　这个什么跟什么啊，阿葱哭笑不得地离开半梦书斋，犹犹豫豫地搓过几条街，还是回到了合香园，不管怎样，先调查了再说。阿葱这个海龟可不是白学的。苏老板还在柜台上忙着，阿葱一溜烟钻回屋里，这三间屋，东头住的苏老板，西头现在给了阿葱住，中间一间原先是正厅，现在堆满了苏老板囤积的原料。掀开门帘，苏老板的屋子一眼就看得清清楚楚：临窗的土坑，陈旧的坑桌，地下但凡有点空地都堆满了粮食，能藏什么东西啊，对了，坑柜，阿葱爬上土坑打开坑柜，里面就几件换洗衣裳，阿葱不死心地掏了掏，有了，硬硬的，拿出来一看——《财务成本管理》，2007年度注册会计师全国统一考试辅导教材，经济科学出版社。这东西哪来的？难道……苏老板可以来去自如？阿葱一想到这儿热血沸腾，唉，早干嘛去了，这小子要不是往来自如，能把自己也弄来吗？哎呀，回家有望咯！
　　苏老板觉得今天太阳应该是打东边落下去的吧，往日里一句命令一个动作，没命令就发呆闲散的阿葱特别勤快，连吃饭的动作也快，自己一碗饭还没吃完，阿葱就噼里啪啦收拾好自己的碗筷，抹抹嘴，眼巴巴地望着自己。
　　“说吧。”
　　“那个，苏老板，你是不是，可以，来去自如？”
　　“来去自如？”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苏老板从阿葱谄媚的言语里弄清了含意，
　　“我也不知道怎么过去的。”
　　“啊？！”
　　“我一觉醒来，就发现四周和这里不同，夜空明亮，声音嘈杂。”
　　“后来呢？”阿葱赶紧追问，
　　“没有人看得到我，没有人听见我的声音，我走了很久，累了，睡着了，醒来又回到这里。”
　　“那些伙计人呢？”
　　“那些伙计嘛，”苏老板沉吟着，“说给你听也无妨，这些人都是别人派来看着我的，他们到时候就离开。”
　　“什么？！”阿葱惊奇了，“有人监视你？”
　　“也算是吧。”
　　“谁？”苏老板摇摇头，“阿葱，好奇心太重可不怎么好，那人只是想看着我罢了，没事儿的，现在我自己找到了伙计，那些人便不会再来了。”说着话音一转，“伙计呢还是自己找的好。”月光下，苏老板冲阿葱眨了眨眼，黑亮眸子透出的戏谑和开心，让阿葱有一刻的呆滞。
　　“那，那么，你怎么找到我的？”阿葱回过神来赶紧问道，
　　“不是你答应我的吗？”苏老板玩心大发，
　　阿葱将就取过桌上的切面刀，威胁似地架在苏老板面前，“你说不说，不说就破相了啊。”
　　只见苏老板身形一闪，手指似乎拂过阿葱的手腕，就在阿葱眼花缭乱之际，切面刀轻轻落在桌上，与原来的位置不差分毫，阿葱空空的手指依然还举在苏老板面前。
　　“你，会武功？”
　　找到宝了，找到宝了，阿葱纠缠不放，苏老板只好先解决第一个问题，
　　“我讨厌这帮自作主张伙计，可是又赶不走他们，一心想重新招个人。那天晚上我醒来又发现自己身处异地，我走了很久，突然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醒来时却没回到原地，一个女人可怜地看着我，她能看到我，定非凡品，或许上天注定是让她来当我的伙计，于是我问她，她就答应了。”
　　“那个招聘启事哪来的？”
　　“启事？哦，就那张纸啊，就贴在你身后的柱子（电杆）上，在你们哪儿招伙计都这样不是？我觉得这东西不错，刚把它取下来就撞上什么东西的。”
　　“那书呢，书哪来的？”
　　“我上次去的时候有人丢在路边，我就拿回来，我这儿还有几本。”
　　“就这样？”
　　“就这样。”
　　啊，老天，我曾经想过当宅女，可也没想过糊里糊涂地穿上岗啊，阿葱觉得一切像个闹剧，不管怎样，最重要的是回家，不知道为什么一提起回家她的眼泪水就开始打转，出国时也没这么想家呀。于是，阿葱问出最重要的问题，
　　“你把我带回去怎么样？”
　　“那，我的伙计……”
　　“我给你招，我就是专业搞人力资源的，你想招什么人我都帮你招回来。这年月，那边正闹金融危机，想上岗的人多了去，再说了，别的找不着，想穿的人晋江上一大把，说，要什么条件的？”
　　“唉，这可为难了，自从你来后，我夜里醒来就没再身处异地。”苏老板两手一摊，细细的桃花眼里有明显的笑意。
　　“你消遣我！”阿葱眼中跳起小火花，紧接着看到那桃花眼下的坦然，知道一切属实，不由地失落万分，穿越，原来是风险最大的投资，有去无回，这可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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