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六章
《后汉书》有云:“是月上巳,官民皆洁于东流水上,曰洗濯,祓除去宿垢疢为大洁。”
晨光乍现,临水照花,春风摆动池畔新柳,袅袅娜娜。阿回被架起来时还不太清醒,等小麻雀给她梳髻套衣服时,又悄无声息睡过去。因是一套崭新的衣裳,料子乃是难得一见‘入水不濡,线可滚珠’的南疆鲛绡,为官家亲赐,数十精湛手艺的绣娘历时一日一夜制成,在阿回满屋子的春装里实属头一件。
再者上巳日踏青,得要适合出行的便装,但因各家小姐都齐聚在堂,长辈们,连同官家都会到场一游,故而这便装又不能太过于不正经的随便,着实是要费上许多功夫,非平常的发髻可供匹配的。
小麻雀执着小角梳,就着竹青的衣裙,左思右想许久才梳了燕尾垂鬟分肖髻,辅以同色的名贵的宝簪绾发,再配以坠饰着步摇的点翠锦花钗冠。镶嵌满珠玉的点翠钗冠径直把点头捣蒜一样打着瞌睡的阿回压到妆桌上,发出咚一大响——蜇人的细细密密的疼痛,总算让大小姐从混沌中睁开迷蒙的双眼。
“醒了醒了,快上妆。”
“快,水呢。”
“快些,老爷已经祭过祖祠,正要往这边来。”
“四儿,快,你快些到前厅上,悄悄找大少爷请他拖延一二。”
兵荒马乱到辰时三刻,阿回自家登上三乘缠青缦漆白描金丝银螭,门上装点明珠宝石的马车后,在摇摇晃晃之中才彻底清醒过来。
在昨日一事后,她有些激动,夜到三更还时时记着豆腐西施的事情,睡得并不怎么踏实。
在她的安排里,她得先随安排去到流觞园,然后随着认识的不认识的许多大掌家们坐在一个曲水溪畔里喝喝茶,用点水果点心。
因她娘早去,她家里并没有长辈携带,入了院子许多事情得靠她一个人。说实在的,她并不是太喜欢应对那些一句话分三段寓意的掌家们说话,但掌家们都很喜欢跟她说话,放在平日里无论如何定要让她陪上一整天的。
但,明天这样大的日子,像往常一般,皇宫里必有领头的大人物,许是皇后,许是公主,有这样尊贵体面的人物在,大家想必都不会太放飞自己,大掌家们必然不能时时找自己说话,这边是机会,等到时机了,自己再水到成渠找借口开溜。
又想,明日便是森舟泊的大日子,这厮为非作歹多年,今日终于得到报应,很是快哉,须得要更多人在一起围观这一盛大场面才不负她筹谋了这么久。一想到明日森舟泊那张臭脸会比平常臭上几分,她又忍不住笑醒。
就这样,她时睡时醒一直到鸡鸣时分,很是煎熬。
马车行进至朱雀长街,在不远处一声鼓鸣唱和里,礼乐队先起,几乘富丽堂皇的官家车马打头,谢家森家并列而出,其余六公家紧随在后,紧接着文武百官浩浩荡荡朝昙遇山上去。
小麻雀陪坐在旁,将鸿泥小火炉上的沸水点进茶汤里,用茶筅化开,待到沫饽洁白水脚露而不散,端到阿回面前,又从袖口了摸出几块糕点,悄声道:“小姐委屈你先随便填填肚子,过不多时,上了昙遇山只会有好吃的。”
彼时阿回并不想吃糕点,她刚清醒,比较想喝点八宝珍珠粥,但因为她起得晚,未免又累动她老爹请家法,底下仆从遮遮掩掩将她拖上车,并没有来得及把家里备好的粥吃掉。拿着糕点,她长叹了一口气,忽又觉得,虽然得佳期可以不用上太子监念学,但还是得早起,甚至要起得更早,不得偷闲自由,佳期也就变得不那么佳期了——可见办这活动的这些大人们并不知道佳期的佳字是佳在那一处,实属叶公好龙。
这口气刚叹下去,马蹄声稍近,有人从窗幔里递进一捧子东西,用细密的绸布包裹着,一时看不清是什么东西。小麻雀接过,刚要问,车外小厮的声音掺和着打马声传来。
“这是给大小姐的,阿白少爷说小姐起得晚,此时定然想吃点什么,但因不在家中,恐怕无法顾全,只能请小姐将就一下,再有就是,”那小厮顿了一下,“阿白少爷说,许是他白嘱咐,但请小姐一定藏好,万不能教老爷知道。”
谢家千好万好,唯独有一个规矩不好,很受阿回唾弃,那便是吃饮一事上。谢国公爷父爱如山,对膝下两个孩儿疼到心尖儿里,在教养上都不尽相同,但大多随着他们的心性成长,不做太多期望;比如阿白,小小年纪就端庄老成,外界于此事上褒贬不一,有说他少年大志,也有说他天性不足,天性不足暗指小孩子家不干小孩子事儿,换句话说就是小时被压制了爱玩的天性,长大了就容易不受控制地变态。
谢国公爷倒是对这等厥词很是批判,自觉只要他自己愿意,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很有因人而教的莳花人意识,但这些大情操一到了饭桌上便是另一种‘暴躁的父爱’了。
这大抵能暴躁到什么程度呢,那便是膳厅内,除开一侧大门外,其余三侧墙上都挂满了能写进族规的竹尺,不按时吃饭打一尺,吃饭吃得少了打一尺,吃饭吃不干净再打一尺,若有挑食就再再打一尺。
旧时在这厅上,阿回因闹妖不肯吃饭,打断了不知多少根竹尺子。
谢国公爷信奉食有时,一日三餐都得有明文规定,只在规定的时间吃饭,吃什么不要紧,但是得吃。偏阿回喜好赖床,三天两头因吃饭这一回事儿在她老爹脆弱的精神头上撒野,累动家法也不是一二三次。
后来被打的多了,阿回便知道了,有些事不是不能做,而是不能当着她老爹的面上做。她打开绸布包,果不其然里头是一个小瓷瓦罐,瓦罐里正是她刚刚心念道的八宝珍珠粥。
昙遇山在京西郊,临靠衡川,除了漫山遍野都是昙花而得名,除此之外并无其他高明之处。而今能成为南晁一大风流之地,全是因为旧时太宗迁都至此时,曾因缘际会在昙遇山上度过一夜,时值夏末,凉风习习,夜火流萤,月下美人昙花开得颤颤巍巍,很是动人心弦,因此才有了昙遇山这个名头。
车队到了昙遇山上,官家下了御座,当着泱泱一众百官登上山中皇家道观,在天官唱祚里祈求福祉。然后又带着皇后太子等家众进入流觞园。
流觞园起初的时候并不叫园,而是工匠们以天地为源,平地筑以假石山,种上时兴花木,引流从西到东看不见源头的潺潺流水,很是天地一席的辽阔韵味,讲究的大气,但后来先仁帝觉得这太造作,便加砌了围墙,命名为流觞园,园中分园为‘春兰’、‘夏竹’、‘秋菊’、‘冬梅’等等贴近民生的名字。
一众纨绔们觉得这等结天地灵气于一身的地方名字却被取成这样的缘故实在不能怪事业党的先仁帝太过不走心,而是文化党的先太宗太过走心。
阿回吃过了八宝珍珠粥后精神头还是不太好,又靠着小麻雀睡了小半个时辰,在繁文缛节走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得以入园登坐。因此时是春天,并没有什么秋菊冬梅的,故而大家太半都是挤在春兰夏竹里。故而以官家为首,领着男性文武官员进入夏竹园;以皇家太后带头,身后是诸位大掌家们还有阿回这等贵女们进入春兰园。
还未入园便有潺潺流水声传来,院内一条曲折盘桓的小溪流,岸边设有几座屏风,几座小几,一条小路,其余各处满满都是开到烂漫的花。诸位依次落座,阿回分到一处,屏风上是前朝名家鹤夫子的赏春图,图上是三俩仕女春赏牡丹,很是好看。阿回没见过这幅图,多看了两眼,便听到远远出来一道威严的声音。
说威严也不尽然,因她是带着笑的。
“怎么也不见谢家丫头吃东西,她坐在下首,可是你们在源头把好吃的都捞走了?”声音落下便是笑意盎然。
阿回抬起头看到最前面,才发现是穿戴着盛装的太后娘娘笑着,和蔼地朝她招手。她有些惊奇。
一奇奇在并非自己昨日所想是皇后或者公主出来主持;二奇奇在这太后娘娘居然认得她。
传闻里太后并不是现官家的生母,在当上这太后的位置便常年幽居在行宫里,旁的人不太得见。阿回生得晚些,对这些涉及宫闱党政的传奇人物都没有什么面子情,对这个太后娘娘也就是逢年过节讨个红包彩头的走过场,但虽说大小姐她为祸京都一向不怎么靠谱,但那是在突发意外的小场面上,在这样的大场面里,她还是很能端住的。
她起身行了个礼数,垂手缓步走上前,跪坐到太后娘娘的小几旁。
太后笑着与她说了几句场面话,又问她父亲身体好不好,吃喝好不好,问她上学念得如何如何,再有便是嗔怪她这些天也不懂进宫里陪陪她老人家。
阿回吐了吐舌头,十分擅长讨巧卖乖道:“前一段时间并不得出府门,故而并没有时间入宫伴驾给娘娘说些好听的见闻。”
她也不说是为什么不得出府门,只叹息似得觑了一眼座下赵文君,又瞟了一眼夏竹园,神色里竟能品出几分俏皮嗔怪来,气得赵文君几乎要跳起来。
赵文君何许人也,乃是太长公主小女儿的独生女,是宗亲之家。因太长公主的小女儿身体一向来都不是太好,赵文君便被送到太长公主膝下寄养着长大,很是受宠,也是纨绔,但与阿回一行有个性的纨绔一向不太对付。早前因着赛马时间,赵文君被阿回硬托上马背,结果摔了个躺倒,很是没面子,两人越发水火不容。
太后笑了笑,似没看到这一幕似得,忽从旁折了一朵俏丽的迎春花簪到阿回鬓边,笑着问众人道:“可是好看?”
堂下诸大掌家们齐齐一滞。
好不好看是一回事,便是不好看,这也是一项殊荣,却是不太好的殊荣。
阿回也惊了一惊。
簪花,簪花,这是民间才有的习俗。在民间,上巳日又有桃花节、女儿节之称,诗经便有记载: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勺药。阿回旧年在太子监里学过这首诗,传闻这是森舟泊最喜欢的一首诗,秉承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阿回头一回堂上听夫子讲学,还特特做注讨教,很是认真。
在此处,芍药并非特指,也代指其他的花,故而至今也有男子朝女子送花簪花以表爱慕的……
嘶——
等等,这个问题有点大头。
阿回从会跑起便混迹市井各处,簪花相会的山野故事听过不知几许,自然并不是俗人,但,但是,这……总有那里不太对!
正思索着,一时想偏颇了的念头还没来得及纠正表态,看向太后的眼神即犹疑又惊诧。
曲水溪畔,常年受谢国公爷所托给阿回上思政课的陈大掌家笑道:“瞧这丫头,还不快过来。”又对着太后请罪。“这丫头还这样小,不懂规矩,叨扰了娘娘的兴致,阿回,还不过来请罪。”
阿回忙下堂垂头站立,思绪混沌中还没想明白太后的意思,忽又见皇后娘娘招手让她过去。
这位皇后她熟,小时虽家里进宫拜谒,多是在皇后的坤宁宫讨巧卖乖,两人相处十分合宜。皇后从小几上给她拿了个果子,又招呼着下座的一众贵家女孩儿们,道:“你们都还小呢,都出去玩罢。”
几人出到院子门口,赵文君朝着阿回下巴一抬,重重地哼了一声,头也不回转身就走。阿回下巴不如赵文君抬得高,抬得快,一时有些怏怏,幸而她今天的心思并不多在这些不着调的小事情上,她心下更是惦记着鹊起坊的豆腐西施上。
一想起豆腐西施便又想到了自己的至交们,当下也不记怪比赵文君晚一瞬抬下巴的小事了,取道要往阿俏几个所在的院子去。
走过萱花小径,穿过幽静的石板林道,一拐角便在竹林深处撞见一席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青袍长裳。
阿回心道,糟糕,是出师未捷的感觉!
风吹竹林,飒飒作响,森舟泊正在小道深处驻足。他像是喝了点酒,神色比平常更严肃更令人难以招架,但耳坠红的仿佛要滴血一般。
阿回心知夏竹园的情况不像春兰园,在文武百官齐聚的流水觞会里,什么都能少,必不能少酒,她平时跟着至交们也偷喝过一些酒,深知道饮酒后的状态,也知道饮酒醉人,酒后最容易出大事件,故而彼时她撞见这样的森舟泊,一时间生出了许多警惕心来。
她停的远远的,并不向森舟泊靠近。
而在她出现之初,森舟泊便知道了是她。
两人遥遥看了一会儿,阿回没忍住,刺道:“太傅先生是要占山为王,不许人从此处走过了?”
她回回见到森舟泊都没什么好话,像是约定俗成一般。
果不其然,森舟泊一如阿回预计那样,漂亮至极的眉头皱到一处。
其实森舟泊长得很好看,在这点上,哪怕是坚持对立多年的阿回都不能驳斥反对。而大小姐她呢,是个有赏识之心的人,她一向对美丽的东西很有宽容度,对漂亮的人也很有宽容度,比如刚认识阿俏那会儿。
众所众知,出生于文臣世家的李中丞家,阿俏小姐一向是满京都里公认第一好看的美人,那双凛冽上挑的桃花眼,得过无数多赞誉,故而她这个人是有些傲气的,且虽不是四王八公头一等的富贵名流,脾气却是头一等的暴躁难驯。
初见她时阿回刚上太子监不足一年,在诸多贵女缠绕里,被阿俏撞了个翻。当年她还小,刚刚得知了谁都有母亲,只有她没有的事实后,为人便娇气得很,不然也不会发生太子监换人的事故。在当下被人撞了个满怀后,大小姐眼眶一热,顷刻就要嚎啕大哭,但在朦胧子中却看到面前凶手一身红衫,下巴微微扬,小眉头皱到一处,这是一幅很凶的凶相,但她却在桃花眼底,看到了氤氲而出的别样的东西来,彼时她还不懂这种东西叫美,叫风情,却在第一时间选择了原谅。
南晁建国一百三十二年,京都百姓安居乐业,每每闲暇之余都想作弄点事情,为平淡之余的生活找点乐子,于是茶馆酒楼坊间每走一百步便能找到一位热爱说书奉献热情的先生,平日还有各种蹴鞠、斗酒、斗诗活动,最是猎奇的还有评美比赛。
评美是一项不太讨好人的活,因情人眼里出西施,每个人都有自己喜欢的爱豆,很难再审美上达成一致认同感,故而常有的是什么‘并列十大美人’、‘你心中的真爱’等等诸如此类有待商榷的议题,可供时人在框架内选择最好的爱豆。但近年在这项评美里,阿俏在美女这一分项里一直披荆斩棘勇冠三军,与之对比便是在美男这分项中的冠主森舟泊。
按道理说,这么好看的一个人,阿回是如何坚定不动摇的与之对立这么些年的,阿俏一行人有就这一奇异事件立课题做研究,从人生谈到宿命,再从宿命谈到神学,最后从所有不靠谱的答案选出最可能的一条:这两人可能八辈子都有仇,到了这辈子便气场不合。
阿回仔细思考后,良好地接受了这个答案,然后坚定不移地继续跟森舟泊做抗争。
她想着,今日之后便是撕破脸皮,怎能露怯?
尽管从她长大到有意识起,她都不知道跟森舟泊撕破过多少次脸皮了,但她还是把今日定做里程碑一样非同寻常的日子。
她努力骄傲昂着头,等森舟泊说话,想无论他说什么,她都一定能驳斥他,狠狠地下他的面子!然而她等了许久,终于等到森舟泊开口,但却不是什么之乎者也,似是而非的大道理。
他仅是站在很远的地方,蹙着眉,低声斥道:“谁给你簪的花?”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