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申

作者:温孝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第 6 章


      昏过去的方策掉入了一望无尽的漆黑深渊,他不停地走却永远没有出路,他疲惫不堪的想大吼求救,可无论如何努力,喉咙都发不出半点声音。方策绝望的停下,头顶开始淅沥沥掉下冰碴,他仰起头,迎面而下的冰碴开始变得越来越多、越来越锋利,那些冰锥划过脸颊时传来细密的瘙痒,方策拿手摸了一下,揩到满指的湿腻鲜血。
      刚往方策头顶倒完满桶冰水的男人甩了甩手,见方策仍未醒来,他不耐地把空桶递给下属,命人再打一桶过来,他坐回位子上拿起茶盏,撇了撇茶沫。
      而另一边,苏晋坐在房门口从天亮等到天黑,他沉重的脑袋倚在门框上才没有彻底栽倒。下了一天一夜的雪终于停了,寒风卷起满地的雪沫狠狠地抽在门上,院门哐当的砸开,撞在墙上颤悠的弹了几个来回。苏晋惊醒,他裹紧棉衣向方策屋内看了一眼,窄小的起居室一眼就能望尽,空空荡荡的没有变化。
      “策子...”苏晋慌了,他惨白着脸爬起来,不祥的预感开始强烈。苏晋跌撞进哑巴娘的屋子,他不知道自己出去几天才能回来,只能尽可能的先把娘安顿好。
      哑巴娘一直担忧着苏晋,从他进屋便盯着他不放,苏晋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步伐虚软的站不稳当,刚把水壶放在床头就跌了一跤,娘着急,她伸出手却只能颤悠悠抓住苏晋棉衣的一块小角,她用尽全力的枯瘦手指死死将小角攥住,嘴里呜咽的哼出声。
      “娘,我没事,没事。”苏晋磕到了膝盖,他瘫坐在地上宽慰的握住娘的手,把侧脸乖巧的贴上去,皮包骨头的手背布满褶皱的粗皮,刮得苏晋脸疼,心也疼:“娘,这几天我不知道能不能按时回来,我把干粮和水放在您够得到的地方,我会让那几个小要饭的轮流来看您。”
      “没事,您别担心,只是我和策子想趁街上积雪厚,别人不敢跑的时候多挣些钱。”多年来苏晋只需要从一个眼神就明白娘想说什么,他吃力的站起身安慰的冲人笑笑。可世界上最熟悉子女的莫过于父母血亲,苏晋的虚弱和不安在母亲眼里无所遁形,病榻上的女人攥着苏晋手不肯放,眼泪顺着横竖交叉的苍老皱纹溢出来,她望向床头的馍馍,用脑袋生硬的、急促的一下下砸着枕头。
      每一个冬天,他们一家都过得困难无比,生死未知,从一开始的充满希望到日渐失望,再到如今的冰冷绝望,苏晋恨透了这种压抑无助的感觉,母亲微弱残喘的生命每分钟都在他眼前流逝,他从未如此恐惧过他会在这个冬天同时失去母亲和兄弟。
      苏晋心疼的把娘拥住,枕头被砸的移了位,一叠法币露在了外面,苏晋愣住,他小心翼翼地将钱拿出来攥紧,对兄弟的愧疚更甚。而娘还在固执的盼望生病的儿子能吃些东西,她攥着苏晋衣角不松,苏晋只好顺着她的意思拿起床头的一块馍馍,当着面往嘴里大口大口的塞,不知道是不是塞得太急,噎得苏晋眼圈变得通红。
      苏晋离开家回到黄浦江边,那具尸体的位置已经被人打捞过,裹尸的黑布挂在岸边的碎石上,黄包车和尸体都已经没了踪影。旁边朝苏晋方向走来两个黑皮巡警,苏晋慌忙把棉帽压低,转身往旁边的小巷里走,身后却不知何时跟上了尾巴。
      苏晋越走越快,黑布鞋踩在雪地里带出飞溅的黑泥甩在裤腿上,他从最初的略有感觉到频频回头,身后跟踪的人都不遮不掩,甚至戏弄的吹响口哨,流氓样子不像警察,穿着粗布棉衣系黑色腰绳,倒像是贺老大门下那一群地痞。
      巷子里的人们已经出门扫雪、置办午饭,举着雪球追逐奔跑的孩童嘻嘻哈哈从苏晋旁边路过,泼水的姨娘抄着上海话絮叨扫雪的汉子不够麻利,开饭早的家庭已经把洗净的小青菜倒进铁锅里,刺啦腾起白雾混着家长里短的温馨气味。苏晋在画面里格格不入,匆忙的脚步踏入泥坑里也不停一下,他低喘着呼出白气儿,冻红长疮的手从案板上顺走了把剪刀,拥在怀里想要壮壮胆子。
      穿过整条居民巷,身后的尾巴忽然没了踪影,苏晋心底的不安更加剧烈,他停住步子把刀攥紧,回头向来时的方向探究看去,空落落的巷口没有人影,身后却窸窸窣窣的传来脚步声,苏晋后背的寒毛瞬间炸起,他僵着没动,用眼角余光偷看,小心翼翼靠近过来的布鞋沾着泥渍和污垢,鞋码不合,大拇指的位置顶着黑布磨薄了几层。
      苏晋认得出来,这双鞋是车行抢钱、偷车的那个大老粗的,他昨天刚把他的耳朵咬掉一半,这伙人一定是来报仇的。苏晋稳了稳心智,自己肯定是打不过这伙蓄意寻仇上门的地痞,唯一的生路只能是先发制人,苏晋哆嗦着把剪刀掰开握在手里露出尖头,闭起眼深吸口气,他藏起不安和恐惧,等到身后靠近的人抬起手正要拍他肩膀,苏晋突然转身,手上的剪刀横在人脖子前,苏晋瞪着眼率先开口:“别动。”
      脑袋上缠着纱布的壮汉惊得把手举高,脖子一动不敢动,他赶紧大喊:“别过来,别过来,你们别过来!”
      砰——木棍砸在人脑袋上的声音闷沉、绝望。
      苏晋料想不到,身后会有木棍突然砸在自己后脑勺上,他踉跄一步便头朝下栽倒在地。
      壮汉收回满脸佯装的恐惧,他放下手摸着脖子被剪刀刮出的白痕,朝地上啐了口,怒骂苏晋身后两人:“你们两个怎么搞的!跟人都不知道跟紧点!差点让他捅了我!”
      拎着木棍的地痞明显不屑于搭理老大粗,他们越过人探头朝更后面的一个矮个男人喊道:“老大,就这么一小子用得着我们这么多兄弟伙吗?又瘦又白,跟个娘们似的,真不知道什么废物馒头那让他把耳朵咬掉。”
      “你!”老大粗不服正要骂,身后矮个男人开口道:“行了,拉过来我看看,就他把你耳朵咬掉的?”
      老大粗挤开小弟,拖着衣领把苏晋从地上拽到矮个子面前,他巴结的赔笑道:“刘哥,就是他,您今早上跟我打听的黄包车也肯定是他的。”
      矮个子蹲在地上掰起苏晋的脸看,稚嫩清秀的娃娃脸倒真的不像个杀人放火的,他问:“你怎么知道?”
      “嘿嘿,那车是我给他扔进黄浦江的。”
      矮个子翻了个白眼,把苏晋的脸扔回地上,掏出把匕首递给老大粗:“行了,我要找的不是他,你割他个耳朵把事扯平,这事就了了。”
      “割耳朵,我,我割呀?”老大粗拿着匕首面露难色,说到底大家都不过是卖苦力的黄包车夫,老大粗虽然仗着个高强壮没少欺负人,但真要动刀动枪杀人见血他可不敢,招惹□□上门寻仇也只是被咬掉耳朵心有不甘,以为揍一顿就罢了,没想动刀。
      “不割?要不割你的,给你割一双,你也不用不甘心了。”矮个子说完,身旁小弟都嘲讽的看着老大粗笑起来。老大粗骑虎难下,他攥着刀哆哆嗦嗦的蹲下身,先试探的推了推苏晋,小声道:“苏晋,你可别怪我...”
      刀尖发着颤比划在苏晋的耳朵上,老大粗犹豫着下不去手,刀刃磨磨蹭蹭把皮肤割破。疼痛让苏晋皱紧眉头,他眼皮颤动着恢复意识,像倔强野草般不肯轻易认输,哪怕脑袋还昏着,手指已经抠着地颤抖着往起爬。老大粗惊慌的叫出声,手一松刀砸在雪地里,自己一屁股跌在一旁求助道:“刘哥!刘哥!他,他醒了!”
      “真是废物。”矮个子把手放在额头上捏捏,他扬手吩咐小弟,拎着木棍的小弟们上前冲着苏晋挥棍便打。木棍砸在棉衣上发出闷响,力道隔着衣裳实实在在摔在脊梁骨,苏晋失力重摔回地上,满头冷汗的喊叫出声,额上流出的血在挣扎中渗下来,猩红点点的落在白雪地上。苏晋的手指攀在地面,指甲盖抠出血迹,他眼睛盯着摔落在雪地里的小刀,手缓缓向前伸去。
      “诶等等!”矮个子把小弟叫停,他凑上来蹲着在雪地里刨了刨,捡起几张从苏晋身上掉出来的法币,他喜道:“哈,小子,挺有钱啊。”
      “大哥!”“老大!”“小心大哥!”...
      匕首扎进矮个子的肚子,苏晋甚至能感觉到肠道和着腥血涌到手指的感觉,他触电般松开手,跌后几步用手撑在雪地上,五指血印清晰地摁在白雪里。世界忽然完全寂静下来,混乱的人群中有人焦急的搀扶矮个子,有人扔掉木棍纷纷从腰间掏出匕首冲自己而来,车行的大老粗连滚带爬的往角落躲,杂乱的画面在眼前慢放,苏晋除了自己的粗喘听不到其他任何声音,他脸色惨白,漆黑瞳仁在疯狂颤抖,只能凭着本能爬起身跌撞的往巷子外面狂跑。
      因为积雪还未消融,路上行人不多,车也少,苏晋只顾着往前跑时没看到大路上开来的黑色汽车,他冲过马路,尖锐刺耳的刹车声贯穿在整条街道,苏晋顺着汽车撞击跌飞到三米开外,浑身骨头散架般动弹不得,他挣扎着爬起身又摔下去,满身是污脏发臭的雪泥脏水。
      汽车猛然刹车也导致车身在路上不停打滑,轮胎压出两道黑痕,车箱底下冒出热气。后座的阎锦良扶着椅座后背才稳住身,副驾的段从文匆忙回身:“先生,先生您没事吧?”
      阎锦良刚从市政厅开完座谈会议,黑丝绒的袍褂上绣着金丝盘扣,腰间坠着手掌大小的白玉貔貅彰显身份尊贵,油头突遇意外也未松动垂落,他稳稳松开撑着椅背的手,把鼻梁上的细框眼镜摘下来,用拇指食指拧在额间,闭眼不耐道:“下去看看,怎么回事。”
      “是。”段从文应下,他掏出手枪利落上膛,回头看了眼已经吓傻的司机,冷道:“明天起,你不用再到市政厅报道了。”
      “段长官,对不起,我,对不起...”
      段从文已不再理会怯懦的司机,他阔步走下车,面对十几人挥刀奔来,他举着手枪展臂瞄准,毫不犹豫扣下扳机。“砰!”子弹带着硝烟旋转飞出,直直射入一人眉心,那人在奔跑中忽然跌摔倒地,歪着脖子瞪着眼在雪地里断了气。枪声中,旁边的人也都瑟缩着颤了肩膀,眼睁睁看兄弟朋友中枪倒地、口口吐血的样子让这些地痞流氓红了眼,可偏偏没人敢豁出命的上前来,他们举着刀隔着条街与守在车前的段从文一人对峙。
      “吁——!”姗姗来迟的巡逻警吹响口哨,大队人马背着长杆步枪迈着沉重的步伐呼哧呼哧的跑上来,兜着肥油肚子的警察局长从敞篷吉普车跑下来,隔着老远就锅着腰赔笑挥手:“段长官,哎呦,段长官,阎先生没事吧?小的护驾来迟,惊扰了,惊扰了。”他看到马路对面的小流氓想跑,急忙招手吩咐下属:“快给老子把那群小赤佬抓起来!瞎了狗眼往这种车上撞!死相,没得救!”
      段从文这才收了枪回头往被撞那人的方向看了眼,雪地上摔出人形散着污脏血迹,但左右四周都没有活人的影子。段从文心口一紧,回身往阎锦良的车上看,果然,一侧车门正大敞着。
      苏晋在躲上车前没想过这会是阎锦良的车,他只是慌不择路,对面是要他命的流氓地痞,左右是吹着警哨的黑皮警察,他浑身疼的走不远,跌爬着钻进车里只是下意识想找个有顶有底的地方安身,缩躲在车座旁边的他痛得眼前发黑,看不清面前的人,他带着哭腔哀求:“先生,您,您救救我吧,求您了...”
      阎锦良第一眼只觉得苏晋有些眼熟,他低头望过去,只能看见脏兮兮的小人低垂着脑袋忍痛,偏长的黑发软塌塌扫挡在眉眼前,辨不清楚。阎锦良伸出手去,隔着手上皮革捋起几缕苏晋脏兮兮的额前碎发,拇指揩去苏晋眼睛边的一块血污,虎口卡着把他脸蛋冲自己仰了起来。
      “啊...”苏晋痛的呻吟,他含泪抬起眼与阎锦良高高在上的审视目光撞在一起,苏晋只觉得心脏瞬间漏拍,他想自己怕是已经疼死了吧,才能又见到天上的人,见到梦里的人。
      “先生。”段从文赶回来,他一低头果然见到不要命爬上车的小流氓,他举枪狠狠怼上苏晋后脑勺,力气大到苏晋的脸整个靠进了阎锦良的掌心里,苏晋甚至能嗅到皮革下面的檀香味,段从文皱着眉,凶狠的冲他命道:“下车。”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4565747/6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