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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纸
古语有言,举目三尺神明在。
人呐,不能太快活,否则神明瞧不下去,麻烦早晚找上身。
季月天渐暖,正是犯懒的好时节,恰逢休息日,当铺不营生,宋宸无事,亦不愿早起,便从善如流,与江春一同瘫在卧房里,直睡个昏天黑地才罢休。
谁曾想,这一觉醒来,事态就有些不大好了。
***
“少,少爷,救救我!”
这厢宋宸尚系着衬衫扣子,却闻那边小孩隐约带着哭腔的呜呜叫唤。
宋宸心下一咯噔,不得了,莫不是摔了或怎的。
当下也顾不得扣子,立马下床,趿拉着一双皮鞋就赶过去救人。
他一阵火急火燎的冲到外间,待看清小孩模样时,急急刹住脚步,嘴角抽动,愣了足足半晌。
偏生坐在床上的那人懵里懵懂,烂漫天真,一侧眼睛泛着相当无辜的薄泪,费劲地直往他身上瞅,脑袋却朝另一方向,嘴里软软糯糯念着求救的经:“少爷,我颈子坏了,转不动了……”
宋宸心说:……您老人家哪是颈子坏了,分明是心坏,大上午的,非要把我笑死才好过。
但他不能,人小孩还难受着,他怎么能笑呢?
于是不得不自我催眠,狠狠拧了下胳膊整理好面上神情,堪堪忍住笑意,变回那个良善的少爷模样,走到江春床边坐下。
宋宸已看出来,小孩不过一般的落枕,不去管它,不出两日便能好。
他说江春心坏,可他一肚子坏水,分明更坏些;他笑江春幼稚,可他犯起幼稚来,谁都要自惭形秽。
他掰过小孩的身体,使两人的视线能对上,酝酿了几句类似“想少爷救你,除非给个抱抱”抑或“救你也行,亲一下就救”的浑话,邪恶心思蠢蠢欲动。
哪知这傻瓜蛋子驳去他开口机会,直接一句软得骇人的“少爷,求,求求你”教他一时百爪挠心,正要脱口的话卡在喉头,不上不下。
还要如何呢?人家都这般求了,如何再能狠心不救?
宋宸无法,只得乖乖认命,谁让捡来的是一个专克自己的小妖精。
即便心有不甘,就让它不甘去吧,至多捏几把小孩的软脸蛋出气。
又娇又乖的小傻瓜,稍稍皱个眉都让他心软得不行。
他挠挠小孩的下巴,似在逗猫,语气却溢满温柔:“等着,你家少爷这便来救你。”
宋宸拿了块热巾子,坐回江春身边,敷在他透白的后颈上,手下愈发轻柔地给按着,一下一下,给小孩按得坐着都要打起小呼噜。
宋宸给他清瞌睡,问:“以前没这样过?”
小孩轻轻“嗯”一声应答。
“莫非枕子太高了?待会我去柜子里找几个新的,你试试哪个舒服。”
江春犯着迷糊,还不忘道谢,磕磕绊绊的模样却格外讨人欢喜。
按了好一会,巾子的热气都散完,宋宸唤他:“阿春,动动脑袋,看看好点没?”
江春听话地晃了晃脖颈,“哎呀”一声,脑袋转过来,弯着眼睛冲人笑得顶甜:“能转了,就是有点疼。”
宋宸放下巾子,笑着点他脑门,斥道:“天天梦里做神仙,不疼你疼谁?”
***
宋宸前一日吩咐厨娘新摘了一筐香椿叶,预备今晚做点椿饼给某个臭小孩吃。
别看小孩同他撒的一手好娇,但却从未真正向他讨要过什么,面上一直无忧无虑,心里大抵有种寄人篱下的感觉。
他记得江春喜欢椿饼,初见那会儿一连吃了好些个,昨日路过□□,看见绿蓁蓁的老椿树,心中想着小孩,便顺口差了人去摘。
早晨起的晚,用过午食,两人不欲再睡,恰好之前谈天时得知小孩识字,今日空闲,练练书法也不失乐趣。
江春说得诚实,他口中的“识”字,真的只是字面意思。
宋宸让他坐在木凳上,替他研好墨蘸了笔,站在他身后,看他瘦白的手笨拙握住上等羊毫的笔杆,在宣纸上哆哆嗦嗦写下几乎认不出的“宋宸”二字,小眼神还不知死活地一直往身后瞄,不知是要求夸还是求骂。
宋宸俯身,凑近他耳边,吐出的热气绕在江春耳朵上,小孩的耳垂没出息的变红。
他只当没看见,声音沉沉:“你知道――”他顿了顿,继而捻起一缕江春的头发,说:“上一个侮辱我名字的人,现在怎么样了?”
小孩果然吓得不轻,一双眼睛睁得老大,怔怔地看着他,若此刻能化作一只猫儿,瞳孔大概都要变圆到占满整个眼眶。
宋宸诡计得逞,洋洋得意,到底也没说把那人如何了,轻笑一声,放过小孩的头发,目光顺着胳膊下移。
江春迟钝,还愣在他的上一句话,忽然发现自己的手被另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牢牢覆住,那人卷起袖口的手臂就撑在桌上,肌肉凸起,露出青筋,彰显着力量。
接着,一片温热胸膛笼罩下来,将自己困在阴影里,近得能将阵阵沉稳的心跳听清,却不知来自谁。
宋宸一面带他写字,一面问道:“之前,有练过字吗?”
江春老实回答:“没……没的,村里的先生只管教念字。”
“怪不得,较我闭眼写的都不及。”宋宸了然,低笑声撩动着小孩耳尖上细小的绒毛,江春感觉到痒,侧着身想避,却被宋宸一声佯作凶意的“别动”,喝得又乖乖停在原地,缩回他怀里。
这般和睦温馨的写了近半个时辰,突然过来一个家丁,说前厅来了客人,要见大少爷,大太太现下正招呼着,派他过来请人。
宋宸应着,说一会就来。
他将事情说予江春,叫他写累了就回卧房休息,晚上自己大约回不来,要记得好好吃饭,后厨做了他爱吃的椿饼。
小孩寻到了写字的乐趣,握笔姿势都不对,却玩的不亦乐乎,闻言头也不回,只“嗯”一声了了敷衍。
宋宸哭笑不得,乱揉一通他的头发便转身去前厅。
***
此时,宋家前厅。
妆容明艳的督军夫人张栀凝靠在红木椅上喝茶,呡一口就放下茶盏,笑着与大太太闲谈:“亦欢都讲了好多回要过来,奈何先生不放她,今天私学休课嘛,就正好带过来玩玩。”
说着,拉起身旁女孩的手,慈爱的一番抚摸,道:“亦欢想见阿宸哥哥,对吧?”
女孩十六七岁的年纪,模样生的温婉,坐得很端,脊背挺直,听到母亲问及,似是有些羞涩,低下头柔柔答了声:“是。”
坐在对面的祝青澜待不住脚,心都飞到秀祯阁的好兄弟身上,祝宋两家相熟,即使长辈在场,他也不带怕,嘴上嚷嚷着:“宋宸怎的还不来?他在忙啥呀?”
大太太心里早就不愿同张栀凝谈宋宸和祝亦欢两个,听到祝青澜问,立马笑着给他解释:“他呀,早前不是救了个乞儿吗?我记得青澜你那天也在,就那个小孩,瘦的很。你晓得宋宸这脾性,心地善,从小见树上掉下个雀儿都要救活,这回许是见那孩子太可怜,就给他个洒扫书童的名头,留在秀祯阁做事。前两日我去他们院里找宋宸,是那小孩开的门,倒比之前脸色好看了些,宋宸大抵把厨房的好东西都喂给他了哈哈。”
祝青澜不免稀奇:“他俩住一个院儿?”
“可不,就在他自己卧房的外间,搬了张小床给那小孩睡。其实也奇怪,明明之前卧房都很少让下人进……”
大太太话音刚落,就见原本坐得好好的祝亦欢忽然站了起来,定定望着门口的方向,脸颊飘上一层薄红,小声唤道:“阿宸。”
宋宸进门,礼貌地报之一笑,眼神一如既往的温柔,却到不了底:“是亦欢啊,几年不见,又变漂亮了。”说着,同张栀凝问声好,便在祝青澜身边坐了下来。
几人又开始新一轮的闲谈,张栀凝上回来宋家赴宴时同宋宸聊过一会,现在也不关心他在国外的生活,只是说来说去都离不开“年纪到了,也该考虑一下人生大事”此类。
母子连心,大太太在宋宸来之前已经与张栀凝母女周旋好一阵子,现下精疲力尽,无力再战,只在一旁品着茶,观望儿子发挥。
宋宸倒是不疾不徐,姿态得体,恭恭敬敬,面上找不出一丝错处,可话里话外都透露着婉言谢绝:“谢谢张姨关心,不过现在不急,我刚接手当铺不久,还是想着先把这趟营生谋好,旁的事情日后再考虑也不迟。”
说完也没理会张栀凝不大好看的神情,站起身,对着在座各位大大方方行个礼:“母亲,张姨,青澜,还有亦欢妹妹,你们接着聊,我忽然想起有东西落在卧房未拿,离开片刻,去去就来。见谅。”
在他走后,原本一直维持着愉悦模样的女孩,面色一瞬间黯淡下来,放在膝盖上的两只手搅在一起,情绪低沉。
大太太只当没看见,朝她们母女两个笑得亲热:“栀凝,亦欢,我前段时间得了一串珍珠项链,是英格兰的好东西呢,叫人拿来给你们瞧瞧。”
张栀凝见女儿不发一言,在外人面前也不好多说,只得暂时不管她,一面笑着回应:“刚好,我正想哪天去买个珍珠的,你哪家店,我们约时间一起去,你给我参谋参谋。”
在场唯一的男士祝青澜忍受了一下午摧残,现下这种诡异的氛围教他再也坐不住,丢下一句:“我去看看宋宸。”便一溜烟跑出前厅。
他一路跑到秀祯阁,在门口停住脚,见院门没关,就没喊人,直接走了进去,一面喘着粗气一面在心里暗骂:宋宸这个负心汉,丢下他一人自己跑路,还有东西丢在卧房,我到想看看你丢了个什么宝贝。
祝青澜有心吓唬宋宸,把脚步放得极轻,他蹑手蹑脚来到卧房门前,却发现房门紧锁,里面不像有人的样子,倒是旁边的书房,门虚掩着。
他唇角一勾,心说:看我不吓你个半死。
可是,当他小心翼翼推开房门,准备大喊一声“宋宸”的时候,眼前的场景却直接教他惊在原地,别说吓人,便是连话也说不出半句:
窗边木桌上,凌乱摊着几张写满字的宣纸,纸被一个小孩压在臂弯下,衣袖印上墨痕,小孩枕着自己的脑袋睡得正香,右手仍握着羊毫,笔尖的墨早已干涸。
地上亦胡乱飘着一张纸,离祝青澜不远,上头字迹歪歪扭扭,像蚯蚓钻洞,比他还不如,但他细看两遍,还是能辨清。
是一个人的名字,被另一人反复练习。
名字的主人,此刻就站在小孩身后,俯着身,一手撑在他身旁,狭长的双眼紧紧缠住身下人,眼中深情流转。
芸芸世间,似是只装有一人。
而那张方才在前厅利落推拒的薄唇,正落在小孩的脸侧――
不知停留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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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青澜:(Ωo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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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宣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