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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十一章厉鬼索命散香魂
自从那晚思贤殿出来，殊音没有回雪尘轩，躲在当年文祯帝带她出去的掖巷里，在那个阴冷潮湿的小房间里，只有冷风空荡荡地回响，偶尔呼啸偶尔低吟，一连七天，她都昏昏沉沉，只觉全身烫得厉害，在湿冷的石床上辗转反侧，似是沉睡又似是清醒，不知身在何处。
“殊音……”恍惚中殊音看见她风华绝代的母亲在一片海棠花丛中向自己招手，笑靥如花，她口中喊着“妈妈”向花丛中的母亲走去，然而每走一步，脚下的海棠依次谢去，只剩一片片焦黄的碎片，犹如不复盛世的绝代佳人，殊音大惊，慌忙向母亲奔去，满目繁花谢得更快，殊音眼见母亲已也如脚底的海棠般迅速凋谢，最后竟化为齑粉，缓缓随风散去。
“不要！不要！妈妈！”殊音惊恐万分地扑向母亲，慌乱间似是捉到一人的手臂，抬头看去，竟是摄政王，而他的眼光却凝视着天边漫天的海棠花雨，轻声吟道：“杜若含清露，河蒲聚紫茸。伊人空望远，相会已杳然。”
殊音惊怔中松开手，发现双手浸满血污，大滴大滴鲜血如葡萄般滴落在满地残花间，抬眼见摄政王缓缓转过头，眼眶中竟没有眼珠，幽深不见底，隐隐闪着绿光，殊音想逃跑，却无法动弹。
“殊音，你对不起我！”摄政王缓缓开口，声音压抑，仿佛从地底传来，向殊音伸手，苍白的手浸满鲜血从指尖滴落。
不！我……殊音想分辩，发觉无法发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只血手伸来，骨骼嶙峋，温柔抚摸自己的脸颊，粘腻湿热，却又寒冷彻骨，冰火相煎。
“殊音，我是那么的……”摄政王的话戛然而止，眼眶中喷出鲜血，顺着削瘦的脸颊滑落，如两条血红蜿蜒的蛇，再次开口却是母亲的声音，温柔婉约，却不是对着殊音说话：“因果循环，丝毫不爽！”
因果循环，丝毫不爽！
母亲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高，越来越细，殊音只觉自己快要窒息，张大嘴，却无法呼吸，伸出手，仿佛想抓住什么，却全是一片虚空，殊音猛烈地摇头，仿佛想从梦魇中清醒过来。
“昭仪娘娘！昭仪娘娘！”
半梦半醒间忽然听到有人在唤自己，殊音艰难地睁开眼睛，发现全身仿佛冰火相煎，万蚁啃噬，头也仿佛千斤重，勉力应了一声，挣扎着想起身，恍惚间有人伸手扶起她。
冷风吹进，殊音稍微清醒了一些，眼前一亮，见是芸坤宫的掌事，竟也没有力气开口问，只好看着他等他开口。
“昭仪娘娘，皇后娘娘请您过去一趟。”邱公公冷然看着殊音尖声说道，话音刚落便有两名强壮的婢女上前强行扶起奄奄一息的殊音，不容反抗。
“请……公公稍待片刻，容……妾身梳洗。”殊音扬起头，邱公公心中一惊，所谓形销骨立，形容憔悴都已不足以形容夏昭仪此刻的状态，不禁蹙起眉，心想这皇权更替中必有蹊跷，文祯帝驾崩之时在场的只要三个人，而管公公又早已投靠镇国王，置身事外的恐怕就只有这夏昭仪，皇后娘娘丧子之痛无法排解，芸坤宫上上下下的奴才们已经饱受她的喜怒无常，镇国王与管公公是动不得的，现下是要找夏昭仪麻烦，而如今夏昭仪如此情况，怕是又碰不得，万一出了人命，实在不好交代。
邱公公正思忖着，殊音已稍作梳洗，全靠两名婢女支持才勉强可以站立，她看着在一旁沉思的邱公公，虚弱地说道：“走吧。”
芸坤宫里，仪淓皇后正等得不耐，燥热烦闷，对宫中侍奉的奴婢们厉声骂道：“你们怎么做事的？这么热，想热死本宫啊？”一应奴婢战战兢兢跪下称罪，仪淓皇后怒火中烧，随手将一盏青瓷茶盏砸向跪在一旁的贴身婢女绣绮，盏中滚烫的茶水悉数泼在她脸上，绣绮捂着脸，惊叫着跌坐在地上，片刻白皙的脸上竟泛起大大小小的水泡。
“没用的奴才！”仪淓皇后咬牙骂道，一脚将绣绮踹开，指着她叫道，“来人啊，把她拖出去廷杖三十！”让一个娇滴滴的宫女受三十廷杖，显然是不让她活命的。
绣绮顾不上脸上火烧般的疼，跪下求饶，仪淓皇后不理，只是尖叫道：“快拖出去！”
勤勤恳恳侍奉仪淓皇后十年，一门心思都是为了主子，当年还只是侍嫔的仪淓皇后能爬上今天这个位子，与绣绮有莫大的关联，而今日仪淓皇后精神恍惚，竟要杖毙绣绮，这如何能让绣绮心甘？一路上被倒拖出去的绣绮大喊着，企望仪淓皇后回心转意，声音凄厉令芸坤宫里所有人心慌。
“这是作甚么？”刚跨入芸坤宫门，殊音见被拖出来的绣绮不禁问道。
“啊！昭仪娘娘救命！昭仪娘娘救救我！皇后要杖毙奴婢！”绣绮仿佛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死命扳着大门不肯走，“求昭仪娘娘救救我！”
救你？她自己都自身难保了！邱公公看着衣衫不整的绣绮心中冷笑，不待殊音回答，一挥手令人将殊音扶走。
“昭仪娘娘——”身后传来绣绮惨厉的叫声，“我不想死！”
殊音心中一震，涣散的眸光聚敛了一些，心思飞转，从芸坤宫门到兰薰殿，迅速思索着对策。
“请昭仪娘娘在此稍候，咱进去通报皇后娘娘。”邱公公觑了殊音一眼，趾高气昂地迈着八字步进了兰薰殿。
待邱公公刚进兰薰殿，殊音对身旁的婢女绣凡说道：“烦请你去雪尘轩走一趟，让含碧去救绣绮。”
绣绮在芸坤宫中素有人缘，今日仪淓皇后杖毙绣绮，众人皆是敢怒不敢言，心中不满，却也无计可施，仪淓皇后正在气头上，谁也不敢上前求情。而绣凡一听含碧竟然能救绣绮，心中虽动摇却也不敢相信：“昭仪娘娘休得唬奴婢，含碧也只是雪尘轩的婢女，身份比奴才还卑微。”
殊音摇摇头，勉力解释道：“你让含碧从我积蓄里封四百两银子给行刑官，让他们手下留情，怕是能留下绣绮一命，你快去！”说着递给她一枚玉佩。
绣凡接了玉佩，感激地点点头，飞快离开。
邱公公进去许久也不见出来，殊音心知皇后有意侮辱，心底惦记着绣绮，也不在意，只是坐在廊下候着，一柱香功夫，绣凡飞奔回来，气喘如牛，弯着腰，双手摁住膝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含碧已照昭仪娘娘的话做了，现在绣绮正在行刑。”
闻言，殊音嘘了口气，点点头：“希望能留下一命。”
“皇后娘娘宣夏昭仪。”邱公公站在兰薰殿檐下尖声叫道，却没看殊音一眼。
“你们不用随我进去了，免受牵连。”殊音低声对两名婢女说道，挣开二人的手走进兰薰殿。
兰薰殿里温暖如春，方才还吹着冷风的殊音脑子一热，有些眩晕，摇摇晃晃地跪下施礼：“拜见皇后娘娘。”
虽然邱公公曾报告过，但仪淓皇后实在没有认出来眼前的人便是夏昭仪，着实惊了一下，不觉站起身，上前扶起殊音，只觉握着一把骨头，望着她深深陷下的脸颊，无神的双眼，探询许久才依稀发现夏昭仪昔日的神采，不禁大愕，脱口道：“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而同时，仪淓皇后更加肯定自己的猜测，那夜是这三人联手夺宫，置自己的儿子于死地，惊愕过后涌上来的是幸灾乐祸的恶毒，她骄矜地俯视着殊音，接着亲昵地说道：“姐姐我还不知道妹妹是这般思念先皇，以至颜色如此憔悴，看得姐姐我实在心疼。”
看着皇后故作神伤，殊音只是淡然道：“娘娘言重了。”
“来来来，快些坐下。”说着仪淓皇后亲自扶着殊音坐上绣榻，拉着她的手，体贴地说道，“这几日，姐姐我太忙，忽略了妹妹，还请妹妹不要介意还是。”
“殊音不敢。”殊音强打起精神勉力说道。
“唉，自从万岁爷晏驾，我这心里就没好受过，每夜每夜做着恶梦，梦见万岁爷向我诉冤。”仪淓说着审视着殊音的眼睛，却也看不出什么，接着试探着问道，“万岁爷晏驾那晚，妹妹有没有看到什么？”
殊音只是波澜不惊地说道：“没有。”
仪淓皇后盯着殊音，本想若殊音合作，帮她找出当晚镇国王杀父弑兄的证据，倒可留她一命，而此刻殊音那句“没有”已断绝了自己的后路，想着仪淓心中杀机已动。
只见仪淓惨然一笑，握紧殊音的手，说道：“我这心里也就是想着万岁爷，大概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罢，真想就这样随着万岁爷去了。”说着拿出锦帕抹抹眼睛。
“娘娘！”殊音一怔，瞬间明白了仪淓皇后的意图，不禁心中苦笑，想起方才那句“因果报应，丝毫不爽”。
“万岁爷生前待我极好，我实在不忍心让万岁爷九泉之下孤单一人，他最爱热闹的。”说着仪淓长叹一声，接着道，“万岁爷一去，这宫里就乱得像锅沸粥，人心惶惶的。姐姐我实在脱不开身，皇储尚未登极，你看这宫里大事小事哪一件不让我操心？所以啊，我就想着……”说到此，仪淓皇后顿了顿，盯着殊音的眼睛继续说道，“寻一些万岁爷宠幸的妃嫔下去陪他，以免黄泉之下寂寞。”见殊音并无反应，又说道，“万岁爷生前最宠幸的便是妹妹你，若是妹妹你能去陪他，姐姐我想万岁爷一定会很高兴。”说完，心中亦有些惴惴，想夏昭仪伶牙俐齿，恐怕不会轻易就范，须得费些唇舌。
“好。”殊音轻叹一声答道，淡然如水的眼眸里竟泛着死灰，令仪淓不禁心虚，想即使自己不逼她殉葬，这夏昭仪活也不了几日，自己此举倒是成全了她，想来心又不甘。
殊音转眼望见窗外那株因寒风侵袭而早已枯萎的海棠树，浅淡的眸中闪过最后一抹神采，粲然夺目。
“昭仪娘娘？”候在门外的张翎见殊音摇摇晃晃走过，脸色苍白如死，几日不见竟憔悴至斯，不由大愕。
“张大人何事？”听见皇后在屋内问道，张翎不及多想，赶紧进屋拜见。
“微臣送来新的芸坤宫侍卫名单，为确保芸坤宫安全，微臣斟酌再三撤换了一些侍卫。”张翎说着递上名册。
绣凡接过名册，恭谨地双手呈给皇后。
仪淓皇后瞥了一眼，也不接过，冷冷地看着张翎：“本宫知道你是皇储心腹，也救开门见山地跟你说，本宫要夏昭仪殉葬。”
张翎张大眼睛，不可置信地重复道：“殉葬？”殉葬之事自一百多年前就因不符天道而遭非议，早已废止，用陶俑牲畜替代，如今仪淓皇后竟要夏昭仪殉葬。
“不错，与其让你私下去查，索性本宫告诉你，夏昭仪已经答应。”仪淓皇后呷了口茶，睨着张翎冷嘲道，“哦，还有如妃。”
“殿下知道这件事么？”张翎转而问道。
仪淓皇后哼笑一声，似笑非笑地看着张翎，却不回答：“这宫中两位手眼通天的人物非张大人与管公公莫属，管公公也有此意，若本宫想瞒过皇储先斩后奏，你说行不行？毕竟先皇的后妃本宫还是有权力管的。”
张翎心知皇后是为报丧子之痛，而管公公是不想夺宫之事的证据被第三人握在手里，毕竟夏昭仪之前并未明确表态，张翎忽然觉得此事还是应向镇国王禀报，但转念想到，镇国王对夏昭仪之情，无论有何原因，毕竟已是不伦，将来必然会受到非议，更有可能成为二皇子起兵叛变的口实，斯时必然人心离散，社稷不稳，作为一个君王应洁身自好，作为臣子兼密友，更应为他扫除可能的障碍，潜在的威胁，想到此，张翎已打定主意，抱拳道：“微臣知道了，请皇后娘娘放心。”
厉鬼索命散香魂，兰薰殉葬思君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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