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铃纪事

　　正如江德鸥所言，明珠三人所在的小方桌上，如今登台出场的只是一场无人理会的小波折。
　　舍生忘死楼中还是那么热闹，还是那么充满着令人头晕脑热的人气儿。四方来客们喝得酒酣耳热，脚下炭火盆烧得正旺，熏得人从脚到头都暖烘烘的，喝下肚子的金玉酒，又让人从内而外舒舒服服地叹口浊气。他们与同伴喝酒、吹牛、听曲、吵架，无所事事地等待亥时，没有比这更惬意的时刻了。此处，与门外寂静清冷的仲月街道，形成鲜明的对比。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新进门的客人双手在胸前搓动取暖，一边哈着气一边往里走，熟门熟路地喊：“小二哥，还有地方坐没有？劳烦腾张桌子，今儿来晚了。”
　　转眼又被门口吵架的两位道士拦下来，见怪不怪地左右逢源：“茅山道派天下第一，谁敢不认？不过，大家都是老君的徒弟，何苦还自己人打自己人，吵个没完。有这功夫，想想如何能画符，如何能修行，瞧，这不都入夜了，正是做梦的好时候啊！”
　　说着，绕过他们，看不见身后一胖一瘦的俩道士，先是一愣，颇为默契地短暂沉默后，又颇为默契地重新开口，谁也不提画符和修行的痛处，闲着也是闲着，照旧继续为“茅山是不是道家术首”吵得不可开交。你一言我一语，怒火烧得二人面红耳热，登地甩拂尘站起身，不顾体面隔着桌子唾沫横飞。
　　嘴上功夫渐落下风，胖道士险些要爬过桌子，直接动起手来，“看贫道撕烂你的老嘴，等等就扔到奈河喂白鱼吃，敢对茅山不敬！”多亏小二哥机灵，眼疾手快扶酒壶于将倾，一边好心提醒道：“道爷，桌子踩坏要赔的哈，二掌柜说了，这烧柴木小方桌一个是十两银子，绝对是奸商价格，你再考虑考虑…”
　　这样的喧嚣之下，至于金盏能不能画符，画的又是什么符，小师弟渭尘是不是神仙，修的又是哪路神仙，一听就是疯言疯语的疯话甚至都没有在蓬勃兴旺的酒楼中，荡起哪怕一片小小涟漪。
　　而也是这样的喧嚣之下，恰可以掩盖住很多不愿为人知，或是有些匪夷所思的小细节。
　　比如白胡子白眉毛的老道士金盏，借着醉意吼完那句“嗝…天地灵力怎么能没”，登地一头倒在桌上，右手直愣愣指天，左手却悄悄伸到桌子下面。
　　“有蚊子…痒…好痒…渭尘，不要挠师父的脚心。”他一边嘟嘟囔囔，一边勾起指头挠挠桌子下的脚腕，趁没人注意之际，竟从鞋底掏出三张皱巴巴、颜色浅淡的叠好的黄色符箓，小心藏在手心，动作出人意料的敏捷且清醒。
　　再比如长相英朗温润的小道士明珠，并非江德鸥所想，过着‘今夕不知何夕’的疯日子。他听到耄耋老者的话，他一边好言安抚金盏，一边认认真真地思考，很快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小声嘀咕：“祈巳二十七年…原来是九十六年前的往事。”
　　“乖徒弟，什…什么？”
　　“我说，难怪师父你和徒弟我，都未曾听闻过‘天战’一词。”
　　“啊？”
　　“您忘了？咱们痛快观的琳琅麒麟阁，藏书陈列之多，五花八门无奇不有。但让人想不通的是，阁中浩瀚书册渺渺，唯独没有一本记录着九洲近百年的风、物、事、人的史书。小师弟曾托我去扬州城买过几次，次次都是无所收获，只能空手而归。”
　　按城中唯一一家书斋——‘别枝’书斋掌柜的说法，“不敢瞒小道爷，这百年乏善可陈，加之无人执笔，无稿付梓，自然没的卖给您。不如买本《祈巳前史》怎么样，这《銮唐典志》也不错啊，总归来来回回就是那些事，看哪本不是看，您说呢？”
　　回忆起那位瘦竹竿身材的掌柜，身上总是有一种若隐若无的杏花香气。一本正经地说出如此荒谬好笑的话，更像嫌弃卖史书薄册挣不到银子，因而不曾进货的托辞。倒是什么《尘世孽海情痴录》、《人间镜花水月缘》…一本本写尽男女情事的刻本，明晃晃摆在人来人往的架子上，引来观者无数。
　　“贺公子，这次我难得和师父出一次城，还是到了贵地，这相别万里、异域山川的酆都。劳烦问您一句，这亥时才开张的鬼市有没有卖书册的铺子？我…我想和那鲤鱼灯笼一起，买些带回去，给小师弟开开眼。”
　　再再比如，二人对面，被金盏逗笑的小书童，已经收敛好先前的那副调侃的模样，眸子盈盈明澈，透着少年郎独有的求知欲望，既不功利亦不急切，仿若讨论今日的天气一般，轻轻浅浅地笑着问说出‘一次不行，两次也不行’的老道士：“长者，笑归笑，但贺某心里好奇，这世上难道真有能活死人、肉白骨的方法？当真能让人重新活过一次。”
　　灰色单薄的长褂衣领，半遮住贺延卿清秀瘦削的下巴，或许是因为酒楼中的热气，哪怕没有喝酒，双颊也隐隐透着红润。整个少年看上去机灵、灵动、亲切，倘若有卢家的下人瞧见，大概会想，难怪郑九爷会一眼选中他做自己的伴读书童。
　　老道士刚刚那敏捷而清醒，偷偷取出符箓的动作，仿佛是从未出现过的幻象。他抬起眼皮打量贺延卿，早已酒醉不知归处，什么也答不出，“嗝…你说啥？”
　　“贺公子，别听我师父瞎说。”身旁，明珠伸出一巴掌，不留情面地将师父仍指天咒骂的手“啪嗒”按回桌子上。“没这回事。在观里的时候，师父曾说师祖说过，人生在世，哭来笑去，统共就只有一条命。就算是潜州的大修者，也不过是延长己寿，从天地那多偷几百年来活，搞不好是要还回去的。遑论死而复生，推倒重来，嗯…若人人都能重活，这人间早就乱套了。”
　　贺延卿慢慢啜口茶，听到‘潜州的修者’时神色一动，但很快恢复如常，语气诚恳地问：“小道爷的师祖真是高见，小道爷，听着，贵师祖是神仙？”
　　“嘘。”明珠对他做了一个手势，“其实，我也没见过师祖。只是师父偶尔会讲起些往事，是位大能，小师弟喜欢他，总爱读他留下的那本书册子。有些好玩的，比如师祖问：人活一世该想些什么？”
　　贺延卿挑眉：“该想什么？”
　　“师祖答：爱想什么想什么。是不是很有意思？读起来像玩笑话，却也让人受益匪浅。像我和小师弟呢，想痛痛快快活一场，不计较时之长短。要是…贺公子，这话只是在下的拙见…人活在世，只贪图比谁活的时间长，那不如投胎去做王八，寿命短则百年，长则千年，岂不是比修仙者还厉害？但有些人想长生不老也没错，爱想什么想什么，想什么都是自己的道。”
　　爱想什么想什么？不知为何，贺延卿听到这七个字时，愣了一下，凭借本能不让明珠发现蹊跷，便随口应付地说：“痛痛快快活一场，很通透。”
　　“贺公子，你想说这话通透，但是做起来很难是不是？看来，你不仅长得像我小师弟，言语也像他。”会错意的明珠善意笑笑：“小师弟也说过，所谓痛快，难的不是‘快’，而是‘痛’。人啊，想喝酒就喝酒，想睡觉就睡觉，想骂谁老子…就骂谁老子，说一句做事情要随心而动，那多轻巧多简单啊，谁会抗拒活得快快活活呢？真正难得，是随心而动，做那些旁人放弃、旁人惧怕、旁人懦弱、旁人恐避之不及的事情，有可能会带来痛苦和厄运的事情。比如为弱者直言，向昏者劝谏，不计成败逆流而上，强权之下威武不屈，爱恨出于本心不以势移……秉初心而行事，事虽或不成，或毁身，或穷困，或千夫所指，搞不好还要一命呜呼，但不做一定会后悔。痛快痛快，既有痛苦又有快乐，能在快意一生中，坦然接受随之而来的痛苦，这也是道。稍有不慎…不执此道，仅顾字面意思，这话就是世间享乐者的说辞，是不肯面对命运的人，拿在手中纸糊的挡箭牌罢了。”
　　“逆流而上者，谓之勇。”眼前浮现出，渭尘说这话时满脸少年意气的模样，明珠不由低下头抿口酒，任由甘甜中带着几分微苦的金玉，在口中四溢荡开。他英朗温润的清眉秀目，因为这抹柔思，瞬间软和万分，迎着贺延卿注目的视线，颇为难为情地对他笑笑，“我…我是不是脸红了？让贺公子见笑，在下酒量太差，一杯山中醉，两盏海底眠，三口就要醉三年。”
　　寡言的贺延卿摇摇头：“贵师弟所言，道法精益，哪怕我没见过，也着实佩服，难怪…”他机敏地止住话，尔后，盈盈笑问：“明珠道爷，既然你和渭尘道爷不求成仙，可是内有缘由，才被家人送去观里修道？我想，总不会是自愿去道观过清贫冷修的日子。”
　　“贺公子，你不用叫我道爷，直呼我明珠就好。”明珠说话时，既有面对陌生人的腼腆含蓄，又带着几分痛快观的洒脱率直，“嗯…为何上山修道…道法随缘，混口饭吃。”
　　“嗯？”
　　“说来话长。”明珠礼尚往来给小书童也斟满茶水，“你趁热喝，想听什么，我慢慢讲。我和渭尘没有家人，皆是师父在山下捡回的孤儿。平日随师父开道场做法事，既能消遣，又能帮乡邻解困，一来二去，还能顺便赚些碎银子，不就是师祖赏饭吃嘛。”
　　“小明珠，啥一啊，二啊。”只见金盏打着酒嗝，迷迷瞪瞪地转向徒弟，少顷，老小孩儿般哎哟地拍着额头，“为师知道了，是要考为师《道德经》？”
　　“不不不，徒弟不敢。”
　　“你敢，怎么不敢。这背书罚酒，平日你和那小魔王不是常玩？背完典志背诗词，见天儿咬文嚼字，二个脑袋凑在一处傻乐…嗝，倒是上次背的那个什么鬼啊，狗的，为师就很喜欢听。”
　　“鬼啊，狗的？啊，是《饮鬼浆》。”明珠贴心地给师父也倒上热茶，助其醒酒，以免一会儿出门买东西，冷风吹过，总会头疼，“师父喜欢这种，以后，我和渭尘常常背给您听。‘我授生时，为一犬过，踣而失鬼浆，遂不得饮，能前知’…能前知…诶…能前知…贺公子！能死而复生，重活一世的方法，在下想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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