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之路地狱之门

　　Chris的伤并不重，养了几天结了痂就好了，所以他知道，其实神父还是没有下狠手，他太仁慈了，太仁慈的人对邪恶的东西往往束手无策。只有神才有资格仁慈。
　　Chris不大不小的病了一场，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是真病还是装病，他躺在床上恹恹的，茶饭不思，整个人瘦了一圈。
　　神父对Chris的所作所为很生气，同时又担心打重了，特意到他的宿舍坐在床沿上安慰了他。
　　“孩子，我很为你担心。”他毫不嫌弃他，在Chris做了那样的事情之后，他还是用他温暖干燥的手掌抚摸他的额头。“告诉我，怎样才能帮助你。”
　　Chris觉得自己肮脏又邪恶，不配让神父费心，尤其他在教堂里做出了那样亵渎神灵的事情，他觉得自己当时就是中了邪。
　　“我每天都为你祈祷。”他说道，“快好起来吧。”
　　Chris在幸福与绝望中煎熬，神父每一次的碰触都让他战栗，当他俯身亲吻他的额头，把自己手上的十字架送给他，缠绕在他的手腕上，Chris觉得，死而无憾了。
　　暑假过去是新的开始，Chris勉勉强强地好起来，他跟着大家一起上课下课，跟着Wolf神父到教区布道，当Quinto神父和男孩们打网球骑脚踏车的时候，他也受到了邀请。神父不再和他提起那件事，估计觉得他已经无可救药。但是他看紧了Chris，有谁和Chris接触微微亲密一些，他就要提醒Chris谨守分寸。他希望集体活动能让Chris分心，把他的注意力转移到正途上来。
　　冬天的第一场雪落下来时，神父把他叫到外面，让他在雪地里散步，让这白色的雪花清洗他的灵魂。
　　神父看着他，镜片后的眼睛黑白分明，不带喜怒，他的声音公正严明又不乏关切，“Chris，原谅我的好奇，本来这件事与那个人无关，但是……能不能告诉我，你爱的那个人究竟是谁？或许我能和他一起，引导你，帮助你。”
　　Chris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然后侧过身子不敢面对神父。
　　神父站到了他的跟前，“告诉我，除了上帝和我，我不会告诉第三个人。”
　　Chris舔舔嘴唇，依然没有吭声。
　　“是Jeffery？不可能，他那样五大三粗的……那么是Arthur，他长得太漂亮了，简直比女孩子还漂亮。”
　　“不，不是他。”Chris摇头。
　　“难道是Danny，你们从最初的仇恨转为友好？你竟然爱上他了？”
　　“不，我和他虽然不再互相讨厌，但是也算不上友好。”
　　“那是谁，告诉我？”神父盯着他，对于Chris一再的隐瞒退缩显然不高兴了，他的眉头皱起来，眉心浮现出两个小小的山包。
　　Chris看着他的眼睛，张了张嘴，眼泪比声音更早蹦出来，他摇摇头，还是说不出口，但是他看着神父，一直这样含着热泪看着，双唇微启，答案呼之欲出，那痴迷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问题，
　　神父终于意识到了那个可怕的结果，他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他已经惊愕得无话可说，天气很冷，雪花在他们周围飘落，停在黑色的法袍上，即便如此，Chris眼看着他的脸由白转红，最后简直连耳根子都红透了。
　　“神父，我……”
　　“够了，别说了！”他抬手阻止他说出真相，虽然上帝知道这真相，但是这真相不应该被提及，他听都不想听。
　　下一刻Chris看见他脚下打了个转，直接走掉了。
　　他想，完了，全完了！
　　他一定会厌弃他，鄙视他，对他退避三舍。
　　神父走出去十步，重新回头，他提了一口气想要说什么，最后摇摇头，还是什么也没说。
　　一切秩序都被打乱了。
　　神父消失了一阵，据说他去了耶路撒冷参加一个重要会议，等他回来的时候，神学院已经过完了圣诞。
　　神父刻意地回避Chris，他不再和他说一句话，甚至走在路上，也当Chris不存在，目不斜视地从他跟前走过去。上课的时候，他管住自己的眼睛，决不朝Chris的方向看，下课的时候，他的身边围满了人，使他抽不出别的时间来应付Chris一方哪怕是主动的招呼。
　　Chris坐在窗前，以前可以肆无忌惮地穿过梧桐树的绿叶看着神父从楼下走过，现在神父会在走路的时候突然就抬起头，梧桐树落光了叶子，无遮无拦，神父的眼睛从镜框上方看过来，也是无遮无拦，他目光凌厉，简直吓得Chris魂飞魄散。
　　可是他毕竟没有向任何人揭发，Chris甚至觉得，这一次他心慈手软得失去了分寸。
　　天气那么冷，神父的法袍下只衬一件羊绒背心。Chris爱那上面深紫色的格子，同时心情绝望，整夜整夜地失眠。
　　新年伊始，Chris被叫到院长办公室，几位神父都在那里，他们看起来商量好了，只是Chris不知道他们究竟商量了什么。该来的总归要来，Chris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如果这结果还不来，他反而要寝食难安，被自己的失眠症折磨死了。
　　他怀着最后一次的心情，看看他心爱的人，他痴迷的所有，他的邪恶，他的罪，而神父扭头和Wolf神父低声交谈着什么，并不看他。
　　院长向Chris宣布，鉴于他不能恪守本分，他不再适合呆在神学院，但是念他学习努力，坦诚无欺，他们不舍得开除他，而是把他分派到一个遥远的教区，担任一位年迈神甫的助手。等他的心灵净化，彻底忏悔了他的罪过，神学院的大门仍然向他敞开。
　　Chris对此没有异议，神父甚至没有明说他背弃信仰的真相，他告诉院长这个孩子在热恋，他爱上了教区内的一个姑娘，这热恋已经严重影响了他的学习，而他执迷不悟。所以神学院必须指派一个地方让他静修，好让这可怜的孩子早日脱离恋爱的苦恼。
　　Chris觉得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修行在哪里都是一样的，或许他真的应该远离神父，好好清静清静，或许时间能洗清他所有的罪孽，解开他的心结，驱走他心中的魔鬼。
　　Wolf神父在这个时候走上前来，“孩子，我们没有抛弃你。记得写信回来，诉说你的所见所闻所想，随时向我报告你的进步。”
　　“我会的，谢谢你，神父。”
　　Wolf神父侧身看了看后面，“Quinto神父说，他也会一直关注着你。”
　　Chris把目光转向神父。
　　神父道：“愿上帝与你同在，我的孩子。”

　　.

　　Chris带着不多的行李，坐了十个小时的火车，再转乘巴士，颠簸了二十个小时才到达教会为他指派的地方。这么说不够准确，应该说他只是到了那个教区，徒步行进了一天之后，他才找到了照片上的那个教堂。
　　教堂是小镇中心最华丽最像样的建筑了，周围的其他建筑物由石块垒成，因为多年不腐，又没有战火燃烧到这里，所以这是一片真正的净土——一点现代文明的痕迹都没有。
　　说净土，也是不够准确的，周围的大人小孩都穿着又脏又破的衣服，疯跑的野孩子们甚至光着屁股衣不遮体，来接他的马夫双手指甲缝里都是黑乎乎的东西，街上到处是烂泥和牛粪，空气里一股粪便和霉烂的味道。Chris穿着半旧的法袍，在人群中走过，简直超尘脱俗宛若谪仙，村舍里的人们都出来看热闹，对这个远道而来的小神父充满了好奇。
　　教堂里的所有神职人员，只有一位叫做Owen-D-Carter的神甫，他已经快九十岁了，眼睛基本看不清，耳朵完全就是聋的，固然能听见上帝的旨意，也听不见教徒们说话。他向教会申请了很久，如今终于盼来了一个接班人，那就是Chris。
　　Chris到来的第一天，就对教堂里里外外进行了大扫除，老神父的卧室也散发着一股说不清的怪味，他把床单被褥拿出去洗干净，又发现没地方晾晒，只好暂时搭在后山墓园的栅栏上。
　　“孩子，吃饭了！”老神父在屋子里喊。
　　Chris在昏暗的屋子里坐下，木桌上斑斑驳驳的污渍，粗陶的碗里盛着燕麦糊糊，老神父替他端来了玉米浓汤，发黄的指甲浸在汤里。
　　他双手握在胸前，低头作餐前祷告。
　　神父睁着昏花的眼睛看着他，“孩子，你犯了什么错？”
　　Chris定了定心神，“我……”
　　“什么，你得说响一点，我听不见。”
　　Chris知道教堂里只有他和神父两个人，但是这间教堂太久远了，他总觉得好似墙壁都是有耳朵的，可以听见所有的对话，故而他没有吱声。
　　“好吧，我这个耳朵真是不行啦，什么也听不见了。”老神父吧嗒着没牙的嘴，把燕麦糊用勺子挑起来放进嘴里，他吃得像个*。
　　做完祷告，Chris觉得他的心很平静，可以吃下这些上帝赐予的食物，尽管它看上去不太干净，也没什么好嫌弃的。
　　自此，Chris在这里有了很多事情要做，光是对教堂周围的修整就耗费了他大量的时间，他移木搬石，准备整理出菜园和花园。春天的时候神父给他邮寄了一个小小的包裹，里面有许多蔬菜种子和花草种子，对Chris来说，这是一笔最宝贵的财富，有了这个，他就能播种出一个灿烂的四季。
　　这片地方的土质并不好，青苔下面几乎就是石块，很难耕作，Chris每天去教区里，即传教，同时也是小学启蒙老师、乡村医生、邻里纠纷调解员、法官甚至侦探，因为还要调查谁家的鹅被偷走了，谁家的农具不见了。在返程的时候，他就到山间看起来土层较厚的沟渠河床附近，挖一些土装进袋子，好带回来，为他的菜园和花园增加更厚实的土壤。
　　在马樱丹开得最灿烂的季节，神父又给他来信了，他说很久没有收到Chris的信，不知道他现在过得好不好，暑假的时候他应该会过来看他。他说了很多关切的话，事无巨细，随信寄到的，还有一笔数目不小的钱和一些常用药品，神父知道他生活的地方条件艰苦，他不知道什么东西是Chris需要的，索性让他自己拿主意，可以添置一些家具，或者买一些喜欢的衣服。毕竟那里不是神学院，不用天天穿着法袍。信的末尾，他说“我依然爱你，我的孩子。”
　　Chris捧着神父的信，简直热泪盈眶，他知道他不会抛弃自己，他像上帝一样仁慈，即便知道自己对他存了那样的非分之想。
　　他把信藏在床头的小抽屉里，又把钱放在卧室衣橱的底层。
　　这个地方的确什么都没有，所以即便有钱，也买不到像样的东西。Chris依旧每天穿着法袍，在日出东方之前跪在床前，虔诚地祈祷，并让上帝保佑Quinto健康快乐，然后开始一天的忙碌。
　　老神父看他忙进忙出的，很是奇怪，因为他住在这里都快一个世纪了，也没发觉有什么事情非要他去做的。
　　“我也曾经想在教堂前面弄一个花园，但是杂草太多了，嗯，做栅栏的工具还得买，可是去哪里买呢？”他说道，“我年轻的时候去过好多地方，那的确是极美丽的地方，后来我犯了事，被派到这个地方来。”
　　“你犯了什么事？”
　　老神父没有听见，自顾自说下去，“小时候我也喜欢玫瑰花，我在家门前的空地上种了一片，玫瑰的刺扎到我父亲的手肘了，他非常生气，就把那片玫瑰底刨了，他说玫瑰又不能当饭吃。”
　　Chris用木棍搭架子，让黄瓜能爬上架子，他还在南瓜地里除草，这个时候他喜欢神父在他身边唠叨，讲讲他年轻时候的事情。
　　神父背着手站在菜地前，昏黄的老眼望出去，好像林子的尽头有精灵驻足。
　　Chris随着他的方向一起看，“你看到了什么？”
　　神父没听见，所以依然只是看，看了一会儿，他又突然转身往回走。在一个夏天的傍晚，神父踩着泥泞在菜地边走的时候，突然打了个趔趄，Chris跑过去扶他起来，神父全身发着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那天晚上，在Chris的祈祷声中，神父闭上了双眼。
　　Chris来回步行了一天到镇上为神父定制了一副棺材，天气太热，棺材还没有扛到，他不得不在嗡嗡的苍蝇飞舞中，把变味了的尸体装殓好，准备直接刨坑埋葬。
　　有村舍里的农妇听说了，赶来参加葬礼，有人说：“哎呀，神父有准备棺木的，他这么大岁数，怎么可能不为自己准备好。”
　　于是大家一起在教堂里四处寻找，终于在一个储藏室里找到了一副棺木。
　　Chris没有安排过葬礼，很多细节他不懂，只知道如何念诵超度亡灵的祷词。他在图书室找到了一本关于丧葬的书，按照书上说的举行葬礼，但是有年迈的教徒认为这不合理，不合当地的规矩，又有人认为Chris是神父，他说的总是没有错的，大家东一句西一句的，吵闹个不休。
　　最后Chris主持了葬礼，由附近的几个小伙子帮忙，把棺木抬到山后的墓园下葬。
　　忙完了这一切，Chris独自一人躺在房间里，再也听不到隔壁传来响亮的鼾声，高处的窗子上树影摇曳，他一边流着眼泪，一边虔诚地祷告，孤独和恐惧快要吞噬他的心。迷迷糊糊间，他仿佛看到自己脸上堆满皱纹，稀疏的头发花白，头皮都要露出来，豁开没牙的嘴巴，那嘴巴如同一个幽深地窟窿，他对着前方呼喊着。
　　而Quinto神父依然像现在一样俊美，仿佛他是不老不死的，他和那些男孩在一起，他们打网球，开着车子去教区做弥撒，到野外去收集植物标本，他们那样幸福快乐，他们听不见苍老的Chris呼喊，他们是被上帝眷顾的人。
　　在深夜里冒着冷汗醒过来，他摸了摸自己的脸，他现在依然年轻，但是谁知道呢，或许他会在这里呆上一辈子——一个人过完孤独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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