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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问清秋(中)
随之而来的冬日格外寒冷, 丫鬟拨弄着暖炉火炭, 偶尔发出几下"呲呲"声, 反衬得屋内愈加静谧, 窗外落雪之声清晰可闻. 昕毓倚在长椅上翻书, 瞅见父亲府里常送东西来的一个管事进来, 抬头问道:"父亲近来可好? 您到炉子旁边说话吧, 暖和些."
那管事走到暖炉旁搓着手, 笑道:"小姐, 老爷请您今日一起去用晚膳, 夫人知道您怕冷, 还特地托小人给您捎来一件翠羽裘." 说着就将手中的紫檀木盒子奉上.
昕毓打开一看, 翠羽裘绵软滑腻, 流光溢彩, 不由得暗自叹息, 从前, 父亲惧怕他的夫人, 自己从未有机会踏进曲府半步, 如今却送这样的大礼来, 并且邀请自己过去用膳, 断然不会是为了亲情复炽, 大概是有求于己吧, 转念一想, 却又不知自己有何利用价值.
曲府内政隆重其事的准备着当晚的宴席, 曲夫人顾氏前前后后的打点着, 不忘了对坐着喝茶的曲大人, 道:"你说敬亲王是怎么看上那丫头的, 居然大驾光临来府上提亲用膳, 若是认错了人, 咱们可要成笑话了."
曲大人慢条斯理的放下茶盏, 道:"王爷送来的丹青上画的确实是那丫头, 即便王爷认错了人, 碍于颜面也不会承认的, 将昕毓那丫头纳了做个侧室, 咱们也跟着沾了光不是. 要不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你怎么会巴巴儿的送了翠羽裘过去?"
曲夫人横他一眼, 嗔道:"但愿别浪费了才好."
说话间, 家丁进来通报, "老爷, 老爷, 敬亲王的车马已到了门口了."
曲大人连忙携着夫人前去门口迎接, 敬亲王长身玉立, 一袭宝蓝色双龙海水纹华袍, 上绣四爪蛟龙, 金线蹙成的龙目光辉耀眼, 隐隐透出皇室的威仪. 他的神色却很悠闲, 面带微笑, 手持着竹股烫花洒金素面折扇, 摇啊摇的, 看来心情大好.
曲大人邀敬亲王入了席, 附耳吩咐家丁去看看昕毓小姐到了没, 家丁还没跨出家门, 已看见前去接她的桃红色簇金绸帘的轿子到了府门口. 一名十八、九岁的女子走进前厅, 正是曲昕毓, 分花拂柳行上前去向诸人行礼.
她身上一袭天水绿的簇银线繁绣对襟衫子, 皆用软罗绡纱制成, 下着月白色荷意图案流仙裙.身上装束甚是清减, 越发显得身姿如柳, "父亲, 母亲安好, 女儿来迟了, 实在抱歉."昕毓缓缓抬起头来, 一头如云青丝绾成九寰髻, 点缀几星艾叶珠花, 云鬓端处斜簪一枝錾银翡翠流苏长簪, 绿莹莹好似一碧湖水. 只见她眉眼如画、云鬓若裁, 削若莲瓣的娇小脸庞上, 一双水波潋滟妙目更是流盼动人.
曲大人连忙起身上前拉住女儿的手, 朗声笑道:"多日不见, 为父想念你的紧. 毓儿, 快过来见过敬亲王."
昕毓这才意识到上座有人, 抬眼一看, 座上那人, 不正是在别院为自己捡风筝的人, 原来, 他就是敬亲王本人, 忽而想起当日的赌约, 不由得羞红了一张脸, 向着敬亲王裣衽为礼, 声若蚊呐的道了声:"王爷万福金安."
上座的敬亲王满眼尽是开怀笑意, 示意她不要客气, 曲大人吩咐下人开席上菜, 曲夫人特地安排昕毓坐在自己身旁, 献媚似的向敬亲王道:"不瞒王爷, 虽说昕毓不是我的亲女儿, 可是我疼爱她犹胜亲女, 她身子素来羸弱, 又不爱人多的地方, 我和老爷这才由着她独自居于城郊别院."说完还不忘望向昕毓, 极尽慈爱的语气, "毓儿, 身子可好些了?"
昕毓强自按奈下了心里的鄙夷, 淡淡道:"回母亲的话, 毓儿的身子好多了."
敬亲王听罢一笑, 道:"那本王真该感谢曲大人和夫人了, 若不是如此, 本王也没有机会与曲小姐相识了."
昕毓不去听他们说话, 只静静地品着酒, 酒案用浅红的檀木制成, 散发着类似玫瑰的氤氲香味. 酒具是薄如春冰, 绿如幼松的越州瓷, 质地细致完美. 再看桌上几道菜, 芦荟烧双翅、清蒸覆子鱼、玫瑰河豚唇, 虽是名贵, 却略显荤腥, 衬不出出玉露梨花春的柔润清醇. 昕毓没什么胃口, 每样只动了几筷子而已.
宴席用罢, 昕毓便借口身子不适先行告退, 曲大人与夫人一对眼神, 正和他们的意思, 好与王爷讨论婚事细节. 昕毓晚膳吃的并不多, 腹中仍是饥饿, 半路上就掀开帘子, 对轿夫道:"去陶然居." 轿夫应了一声, 轿子也转了方向.
到了陶然居跟前, 昕毓下了轿, 从腕子上撸下一串粉色碧玺十八子手串交给轿夫, 微笑道:"我认得回家的路, 你们且回去吧, 将这手串拿去换酒喝."轿夫谢了恩也就去了.
昕毓伸手去推陶然居的门, 发现门从内拴住, 打不开, 一个路过的人上前对她道:"姑娘, 陶然居的陈老板前些日子过世了, 这陶然居大概也就此关门了, 可惜以后再也吃不到那样好吃的汤面." 昕毓听了, 心里一阵怅然, 才不过月余没有来, 就再也吃不到最喜欢的汤面了, 胃里隐隐觉得疼痛, 昕毓忽然一阵委屈难过, 缓缓蹲下去, 捂住脸不能言语. 就在这时, 身后陶然居的门慢慢打开了, 一个陌生的声音传来:"姑娘, 您....是来吃面的么?"
昕毓猛地站起来, 回过头, 眼前是个比自己高不了多少的男子, 憨厚朴实的长相, 眼睛不大, 神情却很诚恳亲切, 有些窘迫的搓着手, 对她道:"我叫陈大, 我爹临终前让我一直好好经营这陶然居, 我只怕自己没有爹那样的好手艺, 我刚煮了面, 若是姑娘不嫌弃, 就进来尝尝."说着就将店门大开, 请昕毓进来.
昕毓走进去, 一股熟悉的汤香扑鼻而来, 陈大走进厨房, 不一会儿, 端着一碗面放在昕毓面前, 香浓稠滑的汤面, 加了肉茸香菇, 还额外多了半只咸蛋黄, 鲜黄可爱的颜色. 昕毓喝了一口汤, 不自觉的勾起笑意, 满眼笑意的望着陈大, 道:"好吃, 原汁原味, 汤头和以前一样浓郁, 面也爽利, 还加了这样多的料, 可见你的用心, 以后生意一定兴隆."
陈大憨憨笑着, 双手不住搓着围裙, 不住的向昕毓道谢, "姑娘这样说, 以前常常来吧?"
昕毓笑笑, 一边吃着面, 心中阴霾尽扫, 与陈大聊着自己自小就喜欢这里的汤面, 看陈大为人憨厚老实, 又嘱咐他以后开门做生意要小心之类, 又约了以后会常常光顾. 偌大的店面里, 两人这般说话, 倒仿佛旧时相识似的放松惬意, 玉壶光转, 不知多少辰光, 忽忽过去.
是夜, 昕毓睡的格外香甜, 还梦见了小狼, 小狼已经长成了威风凛凛的苍狼, 神色却依旧温柔, 且开口说了话, "毓儿, 敬亲王显然对你有意, 现在你觉得幸福么?" 昕毓紧紧勾住小狼的脖子, "嗯, 原来他就是敬亲王...他是个端正不俗的君子, 况且, 他又是这般地位, 若是能...嫁给他, 父亲必定再小瞧了我."她一沉吟, 心中便有了些模糊的打算, 腆然一笑, 又道:"何况我又吃到了陶然居的汤面, 若是小狼还能时时在我身边, 那么我的愿望就都实现了, 自然会是最最幸福的."昕毓心中不知怎的, 泛出些微漪, 牵动肺腑, "小狼, 我好挂念你."
苍狼的身影从怀中化去, 远远的凝成一抹墨色背影, 染着清霜般凛冽风姿的背影, "毓儿, 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一直......"
三日后, 曲大人接了昕毓去曲府住, 并告诉她, 敬亲王在宴会后已正式向曲大人提亲. 婚礼的筹备进行了一个多月. 之后就举行了婚礼, 王爷娶亲之礼非比寻常, 因此装束特别繁琐. 一天的礼节完毕, 昕毓已疲累不已, 敬亲王在外面宴客, 自己则坐在床榻上, 透过喜帕的层层流苏, 看大红缎被上的百子和合如意纹, 指腹捋过凹凸的图案, 心里有些欢喜, 也有些忐忑.
忽然想起乘轿来王府的路上, 掀开窗帘, 看杨柳的枯枝上, 有一只乌鸦, 冷冷地盯着自己看, 那时便有些惶然不安的预感, 也不是前路是好是坏. 想起敬亲王眼中的温和情意, 心里也就坦然了, 何况于这良辰吉日, 怕个什么. 不快如擦面而过的清风, 转眼就忘了.
新房门口蓦地响起脚步声, 喜娘的声音:"奴婢见过王爷."
"免礼."敬亲王的声音, 他推门进来, 昕毓感觉到他就站定自己面前, 眼前豁然一亮, 满室的大红色映入眼中, 温暖喜气, 他就在面前, 定定望着她.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了, 眉目清俊, 望住自己, 微微带着笑意.
他在桌上斟两杯酒, 递一杯给昕毓, 交杯而饮, 道:"毓儿...还记得我们的赌约么?"
昕毓是细腻温婉的女子, 亦知曲意承欢, 她说:"王爷到底是赢了, 毓儿自愧不如呢."
"毓儿, 这证明我们我们有缘了."敬亲王见她羞涩低头, 笑道:"看到进来讨风筝, 慌失失的那个样子, 我便喜欢上你了. 四处打听说你是曲家小姐, 正好曲大人的千金选秀入宫, 我只道是你, 后来, 我和曲大人聊起此事, 看他恍然大悟的神情, 说你久病居于别院, 后来宴席一间, 果然是你, 心里真是说不出的高兴."
她感动的几乎垂泪, 只觉得自己再是幸运不过, 就连对父亲的怨怼隔阂, 也在出嫁的那一刻尽数泯去了, 父亲对着她恭敬作揖为礼, "臣恭送王妃娘娘."昔日母亲病重都求不得他前来一见的父亲, 如今对她俯首称臣, 她的心里, 有着一雪前耻的畅快.
敬亲王拥紧她, 春宵一刻, 暖意融融. 她不经意间看见敬亲王脚踝有一处伤痕, 心中蓦地一颤, 几乎惊叫出声, 那形状, 分明是小狼脚腕上的, 是自己亲手包扎的, 绝对不会认错, 王爷, 他是小狼么? 不....不...这又怎么可能.
婚后的日子, 举案齐眉, 相敬如宾, 昕毓自幼与人疏离, 长大了也不爱热闹, 与敬亲王之间话也不多, 常常是他看书, 她就在一边研墨, 然后就静坐一旁绣花, 婉转谦卑的模样. 他也曾为她勾勒出黛如远山, 恩爱缠绵不知餍足...
那是她从未有过的平静幸福, 她也撇下仆从只带一个侍女跟着, 去陶然居吃一碗面, 王府内山珍海味俱全, 可是她唯独爱这碗汤面, 面的滋味里有她最为甜美的回忆, 有关爱她的娘, 还有小狼...
陈大在店里忙进忙出, 可是不论多忙碌, 看见昕毓来, 都会笑着招呼她, 亲自给她送上一碗汤面, 见她喜欢吃咸蛋黄, 他就给她两个, 每次见她吃得欢喜, 就会不自觉的漾起笑意.
可是, 昕毓没有意识到一件事, 敬亲王可以给她优渥的生活, 华贵的隆宠, 可是他从未承诺他的心会永远属于一人...
于是, 一年后, 又是冬日, 一抬花轿喜洋洋荡进敬亲王府高高的门槛. 昕毓接过那女子奉上的茶, 她是正妃, 按礼要说几句教导之语, 努力平静道:"妹妹, 从今后你就是王府侧妃, 务必遵礼守仪、谨慎言行, 以昭德仪, 还有, 要好好侍奉王爷, 为府内多添子嗣才好." 那女子娇笑着答应. 昕毓目送王爷与她步入新房, 大厅内熟悉的红烛硬生生扎伤她的眼, 熟悉的大红灯笼高高悬挂, 站在敬亲王身边笑魇如花的女子却已不是她.
昕毓面无表情的回屋, 插上房门的栓, 将所有喧嚣隔在一边, 慢慢取出压箱底的嫁衣. 摸上去依然如新. 一寸寸的镶金线绣, 而它, 只需艳丽那一日, 夺目那一日而已.
忽然觉得冷, 她缓缓蹲下, 抱着膝盖, 下意识的将身上的貂裘裹得更紧, 可心底的寒气却一寸寸的肆虐上眉睫, 侵入她的骨髓. 曾经将敬亲王脚踝上的伤痕与小狼的重合, 想来是希望自己的夫君如小狼一般温柔, 可是终究夫君也像小狼一样, 走得老远, 不再回头. 脑中泛起一个模模糊糊的墨色背影, 让她心醉, 又心碎, 却怎样都抓不住."小狼, 小狼, 我很不开心, 我很想你, 你不是说会在我身边么? 为什么再也不回来见我?"
清晨帘幕卷轻霜，呵手试梅妆。都缘自有离恨，故画作远山长。思往事，惜流芳，易成伤。拟歌先敛，欲笑还颦，最断人肠...
人说梅妆是寿阳公主额上拂不去的落梅, 今日却成了昕毓心中拭不去的殇愁, 那是红豆熬成的伤口.
铺天盖地的寒冷使她失去言语, 半晌, 才缓缓起身, 她...忽然好想吃一碗面.
昕毓挥一挥手, 不让丫鬟跟着, 她甚至在丫鬟家丁眼中看到了同情的意味, 那侧室嫁进来已经是有了二个多月身孕的, 可见王爷与她厮混已久, 奉子成婚, 而她, 日日枕在他身旁, 竟然懵懂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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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第6章 郎问清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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