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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京临近玉垒山,听闻玉垒山色极佳,想着解决了手头的事,偷来浮生半日,去山上走走。没成想,这一想就是半月后了。
再过两三天,军队班师,我也得打道回府。虽说是打仗来的,但人偶尔还是得放松一下,见多了血流成河,也得欣赏一下山鸟花色。
这天中午我从军营回来,趁着日头还未正毒,喊上斐韶两人骑马出城。刚出城不远,有人跃马扬鞭超过我们,停在了几步外的草地上。
一袭白袍翩翩,光彩照人,可不正是我家上司温小将军嘛。
斐韶笑道:“温小将军何往?”
我也连忙扯马停下。
温琏道:“玉垒山。”
我看向斐韶,对方摇摇头,似乎在说不是我告的密。话音未落,温琏一个甩鞭,瞬间把我们撇在身后。我无奈,还能怎么,追吧。
玉垒山是道教胜地,背接浮云,面朝大江,果真是个极美的所在。入眼竹林苍翠,耳闻鸟鸣松涛,当真叫人心生遁世之志,终焉之心。
斐韶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温小将军莫不是有千里眼?到哪都能找见你。”
看着前方策马慢步的人影,我摸摸热乎的脖颈,道:“他一出现,我这脖子就痒痒。”
斐韶揶揄道:“你这是心虚。”
我心虚?我心里叹口气,我还真不心虚。
这事说来不怪我,要说欺骗,他老子才是主谋,我左不过是个听人干事的命。
议事结束那天晚上,我正准备关门睡觉,温小将军提着一坛子酒,一头撞开了我的房门,提着我的衣领把我压在柱子上。那叫一个酒气熏天,鬼知道他喝了多少。
人一喝醉就力气特别大,像要把憋着的痛苦一股脑倒出来。
可温小将军又什么痛苦的呢?
长得俊、家境好、受人喜欢、武功又高,在一众平庸普通的世人中间,就像一根闪闪发光的标杆。他要借酒浇愁,那我直接自杀得了。
随着一声酒坛被摔碎的声音,他的另一只手也捏住我的领角,整个人无力向前扑来,我一抬手,他便直直摔在我怀里,面色绯红,抬眸笑望我,却似乎看向另一个世界。
“褚令、褚令……”
他想对我说什么呢?我不知道。
如今打量他的背影,我也猜不出,总归不是想要取我狗头的话。
我甫一抬头,一座道观迎面而来。
温琏翻马而下,径直入内。我和斐韶也后脚跟进去。道观里访客甚多,略显吵嚷。温琏转眼不见去向,我和斐韶坐在廊下等他。
看来他的确有正事做,和我们只是凑巧罢了。
斐韶环视周围:“道观并不大,人却这样多。”
我道:“战争方定,唯有神灵可平人心罢。”
李恪昏聩无能,皇室宗族几乎没一个好东西,大好河山糟蹋在他手中,的确可惜。如今成川天下归并到我晋朝江山,只要治理得当,何愁不会重新繁荣。
就像这诸天神佛,信则有,不信则无。战争亦如此,成则有意,败则无功。风霜刀剑终难挡,如此一想,之前的生灵涂炭,血流成河,战火遍地,也都有其各自的意义吧。
斐韶道:“时君说的有道理,只是我不信道,不信佛,不信神鬼,不信报应。”
我道:“疏结自然是信儒。子不语怪力乱神,那日过领兵过死人墓,你也是一马当先。”
斐韶摇头一笑:“我也不信儒。”
我道:“那信什么?”
斐韶道:“我只信自己。”
我愣住,随即会心一笑,转头看见温琏站在廊下树边,不知道站了多久,手里提溜着大红福袋,见我看他,转身往观外走。
我和斐韶追了上去。
斐韶在我身侧道:“温小将军留步。附近不远有山泉,风景优异,是个散心的好去处,温小将军可愿同往?”
温琏别过头去,不言。
我刚想张嘴,转念一想,还是闭上了,闭了闭,我又把嘴张开了。人不能怂,怂的端怂的直的时光一去不复返了。
车寅那事我已经说清楚了,车寅就是个叛徒,这事温大将军知道,我也知道,之所以不说的原因,和车寅那日说的话一样,密谋密谋,越少人知道越好。
早在出兵前探子已得知车寅和成川王爷互有贸易往来,这原本不是大事,也犯不上给他安个谋反的罪名,再者,温大将军还要借他的手段对付成川,因此装作不知道。可是车寅却做鬼心虚,害怕温大将军找到证据,治他私通敌国之罪,故而打定主意要将李恪王族铲除,将那个王爷也除掉,这也不是大事,除掉就除掉吧,说是王爷,也是祸祸,强抢民女,无恶不作。
可关键在于车寅,倒霉就倒霉在他的身份,是前中军将军尹深源的参军,而尹深源是温大将军的头号政敌。
尹深源北伐大败,虽被变为庶人,但朝廷却有复启之态,温大将军怕他有朝一日再翻身,对自己产生威胁,故而心生一计,想借车寅彻底摧毁尹深源。因此温大将军每每让车寅指挥战争,就连这次攻打都安也是,分明有更好的劝降之计,却还是听信了车寅的谋划,选择了攻城这种愚蠢的办法,都是想要迷惑车寅,做出他被信任的假象来。
这次攻打都安,虽然大获全胜,活擒李氏宗族,但却是以将近全部的兵力作为代价换来的。这样做的目的自然不是为了车寅毁灭证据,而是将其锻造为最终处死车寅的那把刀。
安西将军、荆州都督、驸马都尉、温大将军随便一个名号拿出来,就算这次伐蜀彻底失败,朝堂上也没人敢拿他开刀。尹深源北伐失败,几乎全军覆没,被废为庶人,朝廷还是动不了他。不是不能动,而是不愿动,如今正是朝廷缺人之际,砍杀一员大将,就是亲手给敌人送给一把利刀。
但是战争的损失终究要有人来扛,就像战争的胜利终究要有人享一样。那年尹深源战败只是被废为庶人,而他手下的首席谋臣却是以死谢罪。
之所以选择攻打都安,之所以选择让那么多将士白白送死,就是想要让损失变得更大,因为明眼人都知道,这是攻城行动明明不可为之。朝廷一旦追问,温大将军自然无事,承担责任的只能是某人。如若此时再有人无意间从旁扇一把火,抖落出某人和成川的纠葛,再有人无意间说上一句,某人和尹深源的关系,这把火最终会烧向哪,已是肉眼可见了。
因此这次的计谋,为的根本不是车寅,车寅也根本不是叛徒,最终原因只为拔掉温大将军眼里的一根刺罢了。一石二鸟之计,何乐而不为。
那日我故意冒进,顺从车寅诱敌深入的计策,最终差点被杀死在成川水牢之中,也不过给车寅的糊涂记上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罢了。
定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最后连根拔除的计谋时,温大将军曾在密室里问我,问我怎么看车寅其人。当日我只说了八个字,一世聪明,一时糊涂。如今看来的确没错。
某些虚妄的东西,才是人们恐惧的根源。车寅败倒的或许就是那颗自以为通透的心吧,把旁人都当成了傻子。
这些便是温小将军想要知道的全部,也是我那日议事时说的全部。只是有一点,我没有说,那也是我所没有想明白的,但这并不重要,温小将军想知道的,只是我如何欺瞒他罢了。
若不是温大将军选择了我,以身犯险的人又会是谁呢?
我望着身边的人,不敢想,也不愿去想。
那日玉兰花旁,我曾心想,温小将军像他父亲,其实在某种程度上并不像,他没有他父亲那样的算计和心肠。
我道:“温小将军手里是何物?”
我没期待他回我,就像那日他醉酒看我的神情,往日温情散去,皆是戒备冷漠。一瞬间我突然想起他刚穿上戎装那日,曾经问过我的话。
“褚参军,倘有一日我当上将军,你可愿做我的谋士?”我含笑点头,他又追问:“那我可信你吗?”我亦含笑点头。
算到今日,我与他相识三年,这诸般的信任难道就要毁在这一次所谓的欺瞒中了吗?这欺瞒之于他,最重要的是什么呢?
温琏道:“我祈的福令,送给有功将士的。希望他们平安,活的更长久些罢了。”
我顿时没有了游玩的乐趣。
那些死在都安城外的将士,并不全是我的过错,但终究还是怨我。事实真相我不敢深思,也不敢告知他,如此装作无知就罢了。
时间飞快流逝,大军班师回朝,我再次回望蜀地美景,却觉得把什么丢在了这地,心里空落落的。
温小将军骑马在前,我策马追上了他。阳光正好,他什么话也没说,却将一个东西塞在了我手心里,红色福令鲜艳夺目,叫人浑身发暖。
他轻声道:“福气有余,长长久久。褚参军,你还活着,我很开心。”
我再也不想回望了,我觉得眼前重新充满了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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