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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镣余音
城郊偏西,寅时,一阵撕心裂肺的猪叫声自右边传来,耳朵再好一点,还能听到对面那个吊丧脸的女人不断的叫骂。然后“砰”的一声,应该是门打开了,骂声由远及近。
“昨夜偷汉子了?搞到这个时辰来扰民?你怎样都无妨,也想想他人!我男人和兄弟今日还要进城呢……”随即是一串参杂了许多俚语的唾骂。
住在苏幕右边的女屠户:“吊丧的又出来练嗓子啦?!”吊丧脸这称谓还是她叫开的。
苏幕躺在床上,直直地看着房梁,等待右边太阳穴那根筋停止抽动。
随着外面你来我往的骂声,她脑子里同步浮现门外的情景:吊丧脸此时应光脚趿拉着麻鞋,披散着头发,两手叉腰,对邻居双目圆瞪,她身后一半以上的概率跟着一个睡眼惺忪的男人以壮气势。女屠户则支使她儿子继续给猪放血,确保没有遗漏一滴财产,然后解开系在水桶腰上的围裙搭在放杀猪器物的桌上,倒提着杀猪刀就去开门。
然后是一阵急促的开门声,半个村子都加入了这场争吵,各种声音吵吵嚷嚷,一会儿突然停止了——当家人们把货物都整理好了,需要人手一起去准备出摊。
苏幕刚来时半夜被吵醒,气愤极了,本来想登上院墙说几句,迎面就是一把血淋淋的杀猪刀,好险没吓个半死。
虽然经观察那把刀和吊丧脸女人身后的男人是一个作用——虚张声势,但苏幕也不愿意去试试好歹。
城里地价贵,许多人就选择在城外不远的地方生活。
这里离城很近,是需要进城作小买卖的货郎、屠户、农民等等自发形成的一个村子,人并不很多,更多的同类小商贩聚集在城外东边,那里地址更开阔。
从苏幕的房子登上二楼向西眺望,不过十几里就是刘兰芳之前居住的桃山,再近一点,四周丛林环抱,不时可以找到野兽的踪迹,城中少年时常呼朋唤友出没其中。
这是刘定找到的新地方。作为家里小有钱财的布商之子,这就是他拿出来的诚意了——一座离城墙不过几里,方便照看的带院子的两层小木楼。
其前任主人正好搬迁入城成了他的邻居,他就便宜把它买下来了。交给苏幕时很是得意。
苏幕起身,先去取水梳洗作男孩儿打扮,又用眉笔把眉毛画成两条宽面,然后走到厨房的土灶前揭开锅上的盖子,拿出一盘杂面馒头端到桌上,默默和水吃了。
接着是洗衣、晾晒、洒扫……一切收拾好,临出门前叫醒刘兰芳,喂她吃完早点,再喝一杯助眠的水,看着她安安静静地躺下,苏幕才转身出去。
这时才听到此起彼伏的鸡鸣,天大亮了。
苏幕走进刘娘子的屋子,一片寂静,师父还躺在床上。屋子四周散放着中剪、大剪、板尺、插针包等等工具。各种布料凌乱地堆放在桌上、椅子上。
新徒弟按规矩前几年只在师父手里做事,师父不传技艺,但这刘娘子就是刘定的姑姑,她可以叫声姑奶奶。
姑奶奶大方,只要苏幕每日里来做些杂事,就愿意传授手艺。这个师父是苏幕自己找的,刘定带她来时路过这里,不过顺嘴说起自己有个姑奶奶作裁缝,正好和你们住在一条街,以后可以来拜访一下。
这拜访也就是套话,姑奶奶之前因为婚姻之事与刘定爹大闹了一场,又借着去富人家里做事就此搬出家门,两边早已不相往来,只是刘定姐弟幼年受她恩惠,路过时偶尔来看一看罢了。
他哪里能想到苏幕会用自己侄女的身份马上上门拜师,后来知道了,虽然最终同意了,还是好一阵不痛快。依他的想法,苏幕最好是啥也不做,只踏踏实实待在家里照顾好姐姐就可以了。
苏幕进来先不做声地向床上的师傅行个礼,即使无人注视,她的动作还是一板一眼,优美得体。
有次刘娘子醒来看到,惊讶极了:“你不必这样,我不在乎这些……”苏幕当时正色道:“君子慎独,我虽不幸托生女胎,然亦心向往之。”
刘娘子无言以对。她周围哪里有人这样说话呢?
刘娘子到底年轻时出入过富贵人家,略明白一点苏幕的意思。当时她没有说什么,但从此看苏幕时时常有惋惜之色,待她也更加精心。
苏幕只作不觉。
默默收拾了屋子,又摆好早饭。刘娘子没有早起的大嗓邻居,自己又有晚上点灯读话本的习惯,这会儿还在床上酣睡。
苏幕临走时行礼表示拜别,这才悄悄拉上门出去。
苏幕回了家,开始清点刘定上次来访时剩的铜钱。
此地虽多有让人堵心处,但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生活方便,买菜可以直接去邻居那儿,又便宜又新鲜。只有像是酱、醋、糖等等加工产品才需要进城。
今日就是进城的日子。
流寓此地已经一年了,大有定居下来的趋势。所谓居移气,养移体,苏幕每日里看着眼前的光景,先前的小姐脾气渐渐不剩多少。
她是以前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又生性聪慧堪为苏福、蒋悦的骄傲,原本是个爱表现的性子,每到一处人堆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证明自己是最聪明的一个。
如今一番磨砺,她几乎倒了个过儿,每天做的最多的就是闪烁着两只琥珀眼,向别人投以惊讶、憧憬的目光,想办法以此低价买些生活用品以便攒些钱,每天打的最大的战役就是歼灭心里的羞耻感。
母亲蒋悦看到,一定会大声斥责我没有她所谓的风度吧,哈,她反正也再看不到了。
苏幕打了二两醋,小心地护着不让行人冲撞,路过朱记糕饼的时候难得有些犹豫,步伐刚一拖沓,招呼声就来了:“小孩儿,要不要来几块核桃酥啊?今早新做的核桃酥,咬一口还掉渣呢……”
也许我还是没适应现在的身份。暗自感叹一声,苏幕没有忍住诱惑:“只买一块。可以吗?”
店掌柜招呼她进来。
苏幕踏进去的时候,从门后传来一个粗犷的声音:“说了是她自己跑的,我是谁?你是谁?小爷还需要编话来诳你么?”
与他同行的人却十分不客气:“我自然不算什么,在您面前连个屁也不是。但您驳的可是春姨的面子,她老人家在李千户、宋千户等人面前的体面你也知道。虽然我们做的是皮肉买卖,但话可不是这么说的——你在她面前算个什么呢?”
“你说得好听,都道贵人事忙,那婆娘若果真如此阔气,哪里会把一岁前的旧事记到现在?”
“这是两码事,你莫不是以为寻个差事躲出去一年就能没事了?春姨事先给你的银子……”
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油纸包,抬头,掌柜催促道:“五文。”
过了一年,苏幕经事更多,先前还不时会因为情绪激荡而陷入自我恐吓的循环,现在被掌柜一打岔,马上从刚才的打击中冷静下来,除了从腰间数出铜钱的时无名指不受控制地轻轻颤动,几乎可以说一声神色如常了。
面对面的掌柜接过铜钱时姿态悠闲,怕是怎么也想不到眼前这个小孩子的冤家就在门外。
“慢走——”
苏幕低着头,一踏过门槛马上向左转——匆匆一瞥,右边的茶摊上与人闲坐的那个白眼汉子可不正是张岳!
她还是猜错了,以为他要把她送给哪个特殊癖好的权贵手里——真是愚蠢,那样一个底层的押送兵去哪里认识那些人呢。若想卖个高价,自然只有妓院!这狼心狗肺的东西!
苏幕尽量显得像平常一样,她矮身让过一个挎着篮子的大娘的手臂,从两个并肩走的少女身边经过——
“哈哈,来抢啊,你追不到我,呜~~~”扎着羊角辫的童子从右边巷子突然窜出来,手里拿的想来是同伴的爱物,此时正回身冲巷子里扮鬼脸。
苏幕低着头哪里料到,顿时和他撞到一起,童子惊叫着前扑,苏幕后跌,都摔得不轻。旁边行人听到动静也不免看向这边。
刚和人撞上,苏幕心里就喊了声“不好”,然而实在无法控制身体往后运动的趋势,一着地,马上用手一撑,站起来就要走。
那童子的伙伴这时也赶上来了,童子虽然抢了他的玩具,他有些气恨,但到底两人平时一处打闹情谊深厚,刚才他落在后面只见得苏幕和羊角辫纷纷倒地的情状,此时见苏幕要走,马上就认定是苏幕欺负了朋友,哪里肯放她,赶上去就拽住了苏幕的胳膊,嘴里没头没尾地叫着:“不许你走,不许你走!”
苏幕怕张岳认出来,不便说话,只好和他推搡,争执中,右手的醋壶和怀里的桃酥先后落到地上。
醋壶当即摔在街上,醋液横流。包桃酥的纸包则散开来,里头的桃酥露出真容——已经摔得粉碎。
拽住他的童子被醋壶摔碎的声音吓了一跳,这时先前跌倒的也站起来,他直直盯着桃酥咽唾沫,下意识呼唤身边的同伴:“你看这是什么?”
他们这桩小小的闹剧使得街上出现了一处堵塞,过往的人走过去总要投来一眼。
张岳就坐在不远处喝茶,他眼光扫过身边这几个呈犄角之势包围着他的龟公,只觉得这茶越喝越闷,实在没意思。听得那边喧哗,正好也想打岔,于是装作被吸引的样子,说着:“这是在闹什么……”就站起身向那边走过去。
他跑了一年,那身边的龟公好不容易才找到他,哪里会轻易放他走。张岳一起身他就挥手示意同伴连忙缀上:“别管那边,我们先把这件事谈好……”
两人的声音飘过来,苏幕深知真让他们发现,自己的命运也就不必多说了,趁拽住自己的小孩儿被羊角辫童子的话吸引了注意力,手上劲力松懈,一把挥开他的手,就近跑进眼前的酒馆。
当是时,张岳急于摆脱龟公的纠缠,从人群中一眼望见苏幕匆匆进入酒馆的背影,虽然一时还没想起来,却莫名觉得眼熟,不由追上去:“兀那小孩,停下给我认认——”
龟公只当他要借机跑路,给身边的几个同伴打了个暗号一齐跟在他后面要把他堵在哪个角落。
一群人一齐涌进了酒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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