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颜

　　夜已深。
　　晚风轻拂，可扎在身上却有刺骨寒凉。
　　还好长街上灯影幢幢，暖色的灯火瞧得人心里一暖。

　　江姒在街上游荡了一会儿，发现自己饿了，就拿衣袖里的散钱去买了个烧饼吃。
　　一边啃，一边跟着感觉乱走。

　　路上有三三两两晚归的行人，见到一个面容猥琐的男子一本正经地啃着烧饼，纷纷避之不及。
　　大概是怕这是个疯子。

　　江姒不甚在意，果腹要紧。
　　继续吃。

　　刚吃完，她走着走着，发现所处的位置越来越偏僻，灯光也昏暗起来。
　　偶有恶犬低低呜嗷。

　　不远处黑漆漆的，似是深林。
　　困意袭来，江姒打算去林间寻一棵高大的树木歇一晚上。
　　风餐露宿对她而言不过是寻常事，相比客栈，反倒自由而静谧。尽管，这并不能真正释放她的内心。

　　她施展轻功，轻轻跃上树。
　　一提足，一落。她整个人就好像融进了树中一样。

　　树上歇了一窝鸟。大鸟感受到动静，惊疑得睁开眼睛，又缓缓闭上。

　　月色跌宕。
　　在深林阴翳间如流水般浟湙沉浮。

　　江姒睡得很沉。
　　却忽然感觉有什么人逼近，意识清醒之前她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
　　她已许久没有做过梦，而这一梦，梦回到师门中的数年。

　　“师姐的记性真好，师姐你是怎么把这些复杂的药经全部背下来的呢？”
　　“对呀对呀，师姐也给我我们讲讲嘛。”
　　……
　　几个白衣的弟子围在她身侧，脸上的笑容热情无比，在江姒看来如同冬日的暖阳一般温暖。

　　她贪恋这份被人簇拥着的温暖，于是老老实实道：“读一次就能背下来了。”
　　“……”
　　话音刚落，师弟师妹们的脸瞬间就变了，笑容凝固在嘴角：“师姐不愿意讲就算了，以后必然不会再来劳烦师姐了。”
　　他们愤然离去，嘴里还嘀咕着一些话，诸如“还真是仗着自己天分高便从来不把人看在眼里”、“总是做出一副清高无害的样子给谁看啊”、“就是就是，谁知道有没有私下里和师尊讲我们的坏话”……

　　她很不解。明明自己说的确实是实话，为何她们却一下子就生气了？
　　好在谷中长年繁花似锦，她无人排遣寂寞时便和花叶草药相伴。
　　有时候，一个人的状态反而更能让人专注，她的医术不断精进正和她多年来的独处有很大关联。

　　师尊门下一共三名入室弟子，整个师门中，除了师尊，也就只有另外两位师弟师妹愿意耐心地同她讲话。
　　小师妹慕容涵秋性格如同孤兽一般，但偏偏只有她，后来阴差阳错地与她成为了唯一愿意和彼此交底的人。
　　只可惜，那个时候的她不知是性格寡淡到有些迟钝，还是像被刻意地隔绝了某些消息一样，她并未及时能读懂师门之间复杂的斗争。

　　“麻木”，仿佛已经刻进了骨血，或许会一生相随。

　　而大梦一场之后，繁花仍是繁花，深林仍是深林。

　　她吸了一口气，意识逐渐清醒。
　　抬眸，正好对着一镰新月。
　　寒凉月色，恰如树下人说话时语调的冷冽低沉。

　　“接着！”是个冷冽的女声。
　　“你确定是她？那边的人知道么？”回答女子的是一个说话痞里痞气的男子。

　　“你若不信，自己去查探便可。我们只是暂时的合作关系，透露消息，也得对等才行。”

　　说话的是个女子，嗓音清淡，好似清茶。
　　她正好站在离江姒所栖的那棵树下不远处，说话时，晚风刮过，江姒又闻到了熟悉的香味。
　　——那种如同雨后幽兰般、有毒的香味。

　　“啧，这么在乎你那个好友？”男子冷笑，走了两步道，“我打听过了，澧州的一些门派数月前曾有人看到她被花澜带走了。”

　　“花澜？碧池山少司？”

　　“所以现在麻烦就大了，这个人可不简单。”男子打了个哈欠，“你知道‘碧池山下，碧水照花’八个字的含义么？你这朋友啊，大概是有去无回了。”

　　江姒在树上听得有些懵。
　　她长年游走在一些在旁人看来有些与世隔绝的地带，一下子对这些复杂的江湖讯息有些吸收不过来。
　　什么澧州，什么碧池山，并没有什么印象。

　　师尊也是痴迷医术到有些疯魔的人，她除了传授她武艺和医术之外，从来不会和她讲那些天下格局、江湖大势。甚至在小师妹到来之前，她连“江湖”一词是何意都不知。
　　不过师尊却在允许她离开的时候说过，让她绝对不要把自己的师门暴露给任何人。

　　只听那女子冷冷道：“花澜又如何？他人现在在碧池山？”
　　她语声冷厉，似乎得到答复后提剑便要走。

　　“你别冲动嘛，你一个人也只是去陪葬。”男子枕着一棵树，又是一个哈欠，语调懒懒散散，始终连眼睛都没有睁过，似乎已经困得不行，“你的武功在你们那堆人里边儿也就是中上而已，而碧池山的实力却是又一个紫竹林，是你们的翻版。你只有一个人，而你的敌人却有满满一座山。”

　　紫竹林？
　　江姒的眉头不自觉地动了一下。她听过这个名字。
　　一年半前在军营中时，她曾听那人提起过——紫竹林是整个离境最大的杀手组织，它的地位在江湖中几乎无可撼动，自三百年前临熙皇室开辟离境霸图起，紫竹林便已经存在了。百年来，黑白两道无数门派与之为敌，妄想取而代之者不计其数，但无不落得个惨淡收场的结局。
　　她曾问紫竹林究竟在何处。那人道，没有人知道它的具体位置在哪里，或者说整个离境到处都有它的据点。
　　总而言之，那是一个让人听了名字需要绕道走的可怕组织。

　　女子厉声回答她，语气中是满满的不耐，似乎多一刻也不想再和他说话了。：“一座山又怎样，如果能找到她，和整个天下为敌也在所不惜。”
　　可她说出的话却像是某种誓言一般，在江姒看来，她忽然觉得这个虽然欠缺考虑、但愿意拿自己的性命去救好友的姑娘莫名地变得可敬起来。

　　而男子却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好像这一笑把他的瞌睡给笑没了，他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依旧是睡意朦胧的，可是却难以掩盖的锐利藏在下面，像是一柄被藏起来的刀锋。
　　他擦擦眼角还没睡够的泪花，大笑出声：“哈哈哈哈，暮雨姑娘，你们紫竹林的人都这么奇葩么？要知道你刚才说的话，外面那些情话本子里都不敢这么写。”

　　月光稍稍移了位，江姒的角度正好看到了月光下暮雨脸上的表情。
　　暮雨很明显地一愣，好像投射在她身上的不是月光而是闪电。紧接着，她露出一种介于恍然大悟和惊愕难言的表情来。
　　江姒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似乎看到暮雨的脸瞬间变得绯红。
　　片刻后，暮雨转身，急切地想要结束对话似地冷冷道：“话不必多说，你可以滚了，我的人我自己去找，你我已公平地交换讯息，两清了。”

　　男子又开始哈欠连天，“我的话并没有说完，你要找的人未必现在依旧还在花澜手上，你并不清楚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冒然前去更有可能搭上自己一条命，人也救不回来。”

　　暮雨背对着他，眉弯冷峭，语调里尽是对男子的不耐：“那你有什么馊主意？”

　　“所以我说咱们是极佳的合作伙伴啊。”男子捂着嘴，睡眼朦胧，“我的人告诉我，花澜不日会来古州，我没猜错的话，大概就是来找你们家少主的。”

　　这句话说完，暮雨缓缓转过身来，不动声色地握紧了剑，身体微微前倾，江姒明白，那是戒备的体态，很有可能下一秒气氛就会变得剑拔弩张：“天音的人知道的还真多。”

　　男子好似浑不在意，闭着眼睛笑笑，懒洋洋还带点痞里痞气地挠了挠后颈，“虽然紫竹林确实实力强大，但我们既然也是杀手组织，自然也不是净吃素的，紫竹林和碧池山打算联姻的消息也算不上什么绝对机密，查到这点的本事我们还是有的。”

　　紧接着，他飞快地扔了一个东西给她。
　　暮雨接住，脸色一变，是一个碧色瓷瓶。
　　“姓邵的，这是什么意思？”

　　“唉，我有名字，姓邵名默的嘛。”邵默叹了一口气，然后一改之前痞里痞气的模样，语气陡然间变得严肃起来，“既然你已叛离紫竹林，目的是接近花澜找到你好友的下落，而我们的目的是取代紫竹林，那正好可以继续合作一段时间。”

　　暮雨冷嗤着看向邵默，“呵，这么大胆地说出你们的目的，就不怕我并未叛离而是紫竹林的奸细么？”

　　“险招方能制胜嘛。何况我也是替人卖命的，上头要我信你，我也只能信你，我能有什么办法？”邵默撇撇嘴，语调似在微微哀叹，“我想，卖命一词，你和你那位好友想必对这其中缘由是再明白不过了。”

　　江姒觉得这个套路有点熟悉，男子分明是借由同为杀手的身份打得一手共情的好牌。
　　不过，连她都能看明白，也不知道这姑娘究竟看明白没有。

　　暮雨蹙了蹙眉，冷冷问：“所以这个药是？”

　　“这里面的东西可以让再厉害的高手也如同婴孩般无力，你若是肯配合我一同制住你们家少主，再以之要挟，花澜多半是会放人的。”

　　“多半？我不做没有把握的蠢事，你可以滚了。”

　　“我说暮雨姑娘，你这不是自相矛盾吗？你前面还打算提剑去找花澜来着，怎么就不敢做没有把握的事情了。唔啊~困死了。随便你，反正上头让我把东西给你，我给你就是了。那玩意儿挺好用的，你不去对付你们家少主，以后遇见了什么麻烦的敌人拿来对付他们也是不错的。就当是天音送给你合作一场的谢礼吧。”
　　邵默也不再多言，打着哈欠和她擦身而过，似乎急于回去一觉睡个够，“再会。”

　　江姒本能地觉得今天撞倒的谈话似乎很危险，她轻轻捏了一点药物往他们的方向掷去，打算留下点来日可以寻到的踪迹。但是邵默看起来懒懒散散，但是他行动的速度却相当轻便快捷，正好躲过了药物的附着范围。无色无味的药物只化作肉眼不可见的药尘黏在了暮雨的衣衫上。

　　邵默离开后，暮雨盯着手中的瓷瓶良久。
　　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之际，她才飞快地把瓷瓶藏入怀中，施展轻功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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