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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崆峒往事
囿于要换水路,镖车就要换成镖船。
改路一事不大常见,熟悉的路对镖师与镖物而言才更安全。因此,在魏姚边境之地,只少数毗邻江河的村落与镇子才备有镖船。
这便是一行人行至黄昏时分方寻到镖船的缘由。
金乌西坠,惟见余晖。昌光依青嶂,更映近山眉妩。
这恩阳镇依山傍水,似乎确是方好水土。然而在那场风云变色的三边之战后,这恩阳镇所毗邻的月陨之森凶名赫赫,便少有普通人敢居于此处。但仍有一些江湖人,虽畏于此地,但知晓居于月陨之森之内那位三边之战的主角与各方有约,无甚可能出山,索性给自己在这人去楼空的恩阳镇寻处宅子落脚。
这恩阳镇从此成了江湖人的天地。魏姚王朝从来未曾重视这个自给自足的边陲之镇——毕竟恩阳镇真的只是个很小的镇子。
直到木已成舟,这镇子彻底成了江湖人的老巢,故而此处兴起了个流通消息的集市。虽自是不比风语楼,却也自有玄妙之处。
宋酒见林霄熟稔指路、安排的明明白白的样子,心中无甚意外。想来这换水路与在此恩阳镇寻镖船,亦在林霄预谋之内。
然而虽知如此,她亦忍耐了下来。说到底宋酒既入镖行,总不能违镖行之法;且她又确是急欲知晓魏姚之事,饶是她再不愿承认,但从局势来看,事实是她宋酒应当有求于林霄。
真是荒谬至极。宋酒心中轻嘲,自己竟到了有求于使自己家破人亡沦落江湖的罪魁祸首之一的境地。
她五年来所经历的万事起因,诸起源于林霄携空桐之山——传说中上古空桐一族废立人皇秘宝崆峒印俯首魏姚王朝那日。
崆峒印在这世上说是人尽皆知也不为过。小至市井传闻,大到史料典籍,这个上古传奇以这些方式存活已久。她幼时也曾心疑过背后是否有空桐氏,如今魏姚皇室一族的推波助澜——皇姓空桐、自诩为上古空桐氏族的魏姚皇室自然会抓紧一切机会证明其高贵甚至正统,毕竟上古氏族空桐氏也曾是南方霸主。
而“空桐之山”这个代称,民间说是不可直呼崆峒印其名、莫冲撞神器,实则指向再明显不过,意味颇为深长。
因此,当崆峒印被“寻回”时,即便来人是江湖凶名赫赫的鬼笛,魏姚也无随便打发的理由。当朝圣上接见林霄那日,宫中大设宫宴,右相府自是在宫宴所邀其列。
是夜,龙德殿内,千灯俱燃,锦绣交辉,金碧辉煌。龙涎香烈,编钟声鸣,金樽清酒,玉盘珍馐,应有尽有。
酒过三巡,魏姚王朝当朝圣上空桐御已似微醺,然半醉未醉间双目却愈发炯炯。其终于俯身向身旁的公公小声言语几句,便宣林霄上来。
林霄被那公公引领着走上前,拱手垂眸,安安分分。
那时林霄的伪装当真精妙。隐下眉间阴鸷,消去嘴角总是似勾非勾的讽笑,又收敛邪气双眸,一身英姿飒爽的玉白长衫加身后,他赫然亦是个丰神俊朗的潇洒男儿郎,与杀人如麻的名声全然相悖。
皇帝陛下正了正身,耷着眼扫视全殿,下坐的臣子便即刻停箸放盏,丝竹声亦渐无。当是时,方才尚笙歌鼎沸的龙德殿落针可闻。
皇帝陛下看似已有醉态,然而看着林霄的眼却极清明。他缓缓道:“空桐之山乃是我空桐氏古时秘宝,遗失以来,已近千年矣,而我空桐氏不曾懈怠搜寻。”
林霄极为上道,躬了躬身,嘴角弧度未有改变:
“三月以前,风语楼自东旸谷三长老处得知有异宝出世。余得空桐之山时,天有异象,蜀夜竹泉陵之上紫气萦绕,七日不散,陛下自可查证。”
东旸谷乃是大陆第二大宗门,占星术乃是其双绝之一,所占卜之事极为准确。
林霄自袖中取出一锦盒,约一个巴掌大小,双手托出:“此乃贵国圣物。”
他嘴角又扬了扬。
当时来看,那笑甚是无害。如今一想,却颇觉讽刺,幸灾乐祸且诡谲莫测。
皇帝陛下难辨喜怒的眼凝视着林霄,一时无人言语。金碧辉煌的大殿上,竟隐有几分肃杀之气。
但终于,他微微一笑,示意公公呈上锦盒。
皇帝陛下直截了当地亲手打开了它——意料之中亦是意料之外。魏姚的这位皇帝陛下足够漂亮的功绩足以令他的自负无伤大雅。
时至今日,宋酒仍记得那日皇帝陛下打开锦盒的那一刻。
当是时,奇霞散绮,荧荧煌煌。千百夜明珠黯然无光,满室金碧辉煌亦为之失色。复有清越龙吟,闻者无不感其威仪。
下一刹那,自那锦盒中,九条蟠龙倏忽跃出,身形暴涨。金鳞利爪,清越龙吟,威风凛凛,盘旋御风,长久未绝。
那只是一瞬。眨眼间,九条蟠龙又恢复原状归至原位。
皇帝陛下抬了抬眼,乍一看不辨喜怒。然而若是深究,还是能发现端倪。
他在狂喜。
宋酒解释不得,却是知晓。
皇帝陛下确实欢喜。他从未怀疑过崆峒印的存在,事实上大陆上几乎人人如此。但他不曾心疑乃是因他有证据。
——空桐一族秘密典籍知崆峒印现世时状貌,与此别无二致。那典籍惟历代族长知晓,当下他便确定林霄献上的崆峒印是真。
皇帝陛下终于带上几分真心实意,大笑三声,合上锦盒:“妙哉!”
话音方落下,便有宴上朝臣跪拜:“恭贺吾皇寻回圣族神物!”
“恭贺吾皇!”
“恭贺吾皇!”
宋酒——那时的公孙佩玖虽既是年幼又是女眷,但亦是极为上道的早早跪下恭贺。
龙德殿内臣子跪倒一片,溢美之辞不计其数。皇帝陛下此次显然尤为受用,红光满面,看上去是醉是喜无法分辨。
“众爱卿快快请起!今日本便是宫宴,莫过于拘泥虚礼。”
林霄仍躬身站立,但皇帝陛下此时并不在意,反而似乎带着几分赏识地看他,道:“林壮士之清正高洁,如清风明月。”
林霄笑了。宴上大多人亦附和着笑了。
现在的宋酒想来,这场景同样仍能令她感到荒唐又滑稽。
清正高洁,鬼笛林霄。
车已引至林霄的宅院,叶尘霏方自车顶跃下,便见宋酒表情悲喜难辨,蹙起眉头,“小酒儿?”
宋酒停了马,终于笑出声来了,虽然眸光颇不平静。
“无事。”
宋酒敛眸。
自公孙府被满门抄斩起,她已流落江湖五载。然而五载已过,她心绪至今难平,甚至愈发迷茫。
她其实并未亲眼目睹当日公孙府那日血光冲天断井颓垣的样子。府内似乎早有预感,那年的除夕夜,她便被哑仆送出魏姚王朝境地。次月,她方知晓此事。
悲戚是有的,那是她的家。但她在更长的时间里想的是如何能让空桐逸登基。她很清楚给公孙府沉冤昭雪亦不是急事,可能如今世间惟她一人期盼。虽然她至今仍总觉抄斩一事如一荒诞不经的梦,又似一滑稽的弥天大谎。
她也曾夜探公孙府。一切似乎却又不曾改变,然而院落里只有桃花凄凄惨惨地零落地开着,春天不愿来。屋檐上映着旧日时光的湖蓝珐琅不见踪影,破败的宅邸里再不见故人。
确实变了。
如今她依然憎恨胆小如鼠却能高高在上发号施令的摄政王空桐栾,但她始终渴求为魏姚王朝未来的皇帝陛下流尽最后一滴血,为魏姚王朝出生入死奉上一切。
五年。
她终于窥见了沉沉雾霭后的一丝天光。
她伸出手来,揉乱了眼神忿忿的叶尘霏的柔软长发,笑意真切了些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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