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雪涤尘录

作者:txf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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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顺天腾龙 1


      这一日清晨,暑气未至时,应龙已带了两乘小轿上山来接小莲。小莲见到他便拱手道:“恭喜恭喜,此番又是高中了!”原来应龙已是通过了乡试,此番便是以当年成都府解元之身份进京参加会试。应龙喜笑还礼,两人便来辞了惠静,同下山来。
      次日清早,韩府中众人都来送别应龙。小莲在旁瞧着一家大小人等对应龙轮番嘱咐,又依依不舍之情,忽然甚是羡慕,心想若有人对我这般也是不错,可惜眼前这群人不是对她视若无睹,便是耿耿于怀,再无人与他说话。一行轿马行了数日,便来到重庆府地界。城门前便有守门的来前拦住,应龙忙叫家人将个信封递上,又袖送银子,那伙差人便立时换了副嘴脸,点头哈腰地让开道路,又说些吉祥话相送。
      车轿来到府内极热闹的十八街上,应龙便叫众人同去一家大饭铺会名楼内休整吃饭。应龙叫伙计开了几个包间,安排些本店特色的菜肴。饭罢,应龙便取出个荷包来付账。小莲见是个新荷包,不由得好奇,伸手要来看。应龙却略显尴尬,小莲一把抢过,又将自己身上挂的荷包取下,塞到他手里道:“妙慧姊姊做给我的,你瞧瞧可好不好看?”应龙看了赞道:“这只草虫活灵活现,栩栩如生!妙慧姊姊好手艺!”小莲欢喜,便也瞧他的,只见荷包正面却是鲤鱼跳龙门图样,周围空隙中又缀有鸟雀,花苞,水纹图案,甚是精致。小莲便将递还,也夸奖手工极好,又问是否灵芝姐姐做的。应龙说乃是紫英绣的,小莲讶道:“咦,她对你还算好。”应龙忙指天画地地解释道:“只是兄妹之情罢了。”小莲奇怪地看他一眼,心想他紧张什么。
      结完帐,家人们便出去准备车轿,应龙小莲和丫鬟们随后下楼。可巧又有一批客人又底下上来,皆武师打扮,眉目刚硬,身材魁梧,腰间背后,多有兵刃。应龙见状,怕惊了女孩们,便回头低声叫小莲带丫头们先上楼,对下面拱手道:“请各位稍住,待我们退后,再请各位先上。”哪知武师后面却站出一个人,这人面白身瘦,衣着浮夸,满面淫邪之气,怪声叫道:“等什么等,不如大家一起走吧!”后面又有多人起哄之声,那尖声又叫道:“男男女女挤在一处,才更有趣儿!”那起人更是哄堂大笑,怪叫着往上推搡挤来。
      应龙闻言大惊,伸臂阻挡,岂知小小螳螂却哪里挡得住一群如狼似虎的武师?一黑胖汉子上前拉扯道:“咦?瓜娃子不上去嘛?那便是要下去喽!”说着手上加力一拉,应龙站立不稳,给武师们推挤着退下楼去。此时领头几个已然赶上小莲和几个丫头,便将她们团团围住,逼近揩油。几个丫头方才早吓得手足失措,有绊着裙子的,有踩了脚的,还有蹲在台级上哭的,那几人见了,更觉有趣,那浪荡子大声笑道:“瞧瞧,瞧瞧!小娘们儿下个楼梯都哭成这样!不如我弟兄们英雄救美,抱她们下去吧,啊?哈哈哈!”周围人皆附和道:“少老板儿怜香惜玉,这几个小妹娃儿有福喽!”那少老板儿闻言更加得意,便凑上来要抱一个丫鬟,那丫鬟吓得直往后缩,却又不敢抗拒,只是哭叫。
      岂知这少老板儿却突然将头一偏,身子倏地跃起,便有一人多高,再落下时,却直朝着小莲扑来,口内骂着:“瓜婆娘找死!敢放暗器射老子!”小莲见被他识破躲过,暗暗吃惊,想不到这干瘦家伙倒也厉害;便不敢怠慢,两手齐发,将四枚莲蕊针朝他身上要穴射去。少老板本有下坠的势头,又兼小莲的莲蕊针几枚互相追打,空中转向,忽然迎面而来,拨挡已是不及,但他轻功着实了得,此刻竟硬生生将身子扭过,一下跃向一楼大厅。这一跃虽是躲过了针儿,落下时却收势不及,脆生生砸在厅中央一张大圆桌上,咔嚓一声响,将桌子砸成两段,桌上酒菜皆泼洒在地。小莲见少老板一身白绸子衫裤上尽是菜汁酒水,花花绿绿好不精彩,忍不住放声大笑,自觉出了一口恶气。
      少老板一摔已是伤了腰,两手撑着勉强站起身来,朝着楼梯上已看呆了的那群武师怒喝道:“看什么?瓜娃子们,还不快给我上!”武师们方回过神来,纷纷抽刀拔剑,就要上冲。小莲见他们人多势众,心内也忐忑,突然,楼下有人大喊了一声“住手!”小莲却认得是应龙的声音,探头一看,原来应龙已带了家人冲了进来。应龙冲着少老板叫道:“快叫你的人住手!打起来你们也未必占得便宜!”少老板见应龙身后众家人不似习武的样子,又兼他摔恼了的性子,哪里肯罢休,只对那些武师道:“别理他!给我狠狠地打!打死不算!”武师得了此命,便向小莲扑来。
      此时会名楼大堂的客人已跑得精光,伙计们也都各自躲藏,偌大个厅堂只剩下他两伙人斗在一处。小莲见敌人人数甚重,便施展轻功楼上楼下飞行,使其追赶不迭,再图各个击破。这一招果然有效,小莲只装作赤手空拳,待武师落单时便假意挥拳,却于暗处突然袖出峨眉刺尖,或挑或刺,无不得手,须臾间已是连续打倒数名对手,余人便有些畏惧,不敢上前。胡雪莲下山第一仗打得极是痛快潇洒,几乎便要仰天狂笑三声。此时那少老板见势不妙,立时便换了副嘴脸,强撑着一张高凳,点头哈腰冲二人笑道:“原来二位是行家高手,小的无知,多有得罪,二位只瞧着小人爹爹面子上,就饶了这回吧!”应龙便欲应承,小莲却问道:“你爹是哪个?”少老板一怔,便拱手答道:“小的不才,爹爹乃是本地通判王仁傅王大人。”应龙心下吃惊,小莲却不知好歹,只道:“哼,没听说过!只是我们这几个兄弟受了伤,你看怎么办?”少老板会意,从袖内取出几锭黄金,双手奉上道:“这点小小意思,给兄弟们看伤。”
      小莲见他出手阔绰,十分惊喜,正欲接过,应龙却推手阻拦道:“算了算了。”一面朝小莲大使眼色,小莲迷惑不解,却也只好依他,道:“罢了,不要你的臭钱!”一抬眼却见酒楼里账房先生哆哆嗦嗦地从柜台后面探出头来,便道:“你们砸坏了这地方好多东西,都算了赔给人家!”少老板忙应道:“是是。”便回头叫那账房过来拿钱,岂料那账房却怎么也不肯过来,小莲迷惑不解,被韩应龙死活拉着走了。
      小莲刚走到门口,却听那少老板叫道:“女侠留步!”小莲停下问道:“干什么?”少老板陪笑道:“小的想请教女侠大名!日后好替女侠传名,年节也好去拜望。”小莲给他说得飘飘然,正开口要说,应龙却拉扯她衣袖,朝她忙使眼色,不教她说。小莲极不爽,甩开应龙手道:“不说便不说,你只管拉扯怎地!”说罢也不理那少老板,径自出门。应龙忙忙地带着丫头家人跟随,又吩咐快走。一行人便快马加鞭,直直地出了城,往朝天嘴码头奔来。
      原来惠静早对应龙交待,让他取道水路,走湖广南直隶,再取道运河往顺天府去。又嘱咐他方便处过杭州府时,带小莲寻亲。于是这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地往,来到朝天嘴大码头,找到早先定好的一艘大船,忙忙地搬箱登船,急急地杨帆拨桨,开始了一段漫长的水上旅程。

      2.
      一片烟波起,万里水疆阔。起伏如鱼龙,直入云雾中。话说韩应龙一行众人急匆匆离地登船,一路往北京行去。这一艘船儿甚大,上下共有三层之多,甲板又数百丈之阔,桅帆也有百尺有余。船老大名叫冯恩儿,韩家虽没使过他船,他却也是惯走这一条水路的老手行家。这冯恩儿手下船工也有数十个,都来跟众人见礼,应龙也大手笔打赏,一时众口称谢,各自下去干事。舱内早已装饰一新,打扫停当,里面又特意熏了香。应龙教小莲往二楼上中间一大间住了,自己带着下人住了一楼十个大间,三楼便是厨房造饭之所,船工们自在下面安置干事。
      一时安置停当,韩应龙来到甲板上,只见小莲正当风而立,发随风舞,衣袂飘飘,状若仙子,心甚慕之,走近笑着说:“我怕你晕船,看来你甚会乘船啊。”小莲转过身来,瞥他一眼,道:“你莫忘记我是哪里人士?水乡的人会怕水?”韩应龙笑道:“可惜你却不会游水?”小莲撇嘴道:“把咱俩人都扔下去,我必然比你学的快些儿,哼,到时我可不救你。”韩应龙赔笑道:“呵呵,我知道,你还在恼我方才不教你拿钱,其实我并不是怪你处得不当。”小莲嘟着嘴,右手转着一根小辫子,只不答话。
      应龙又赔笑道:“你有所不知,重庆府通判出了名的心狠手辣,手眼又有通天之势,咱们还是不要招惹为好。你瞧那账房无论如何也不敢收他的银子。”小莲撇嘴道:“怕什么?他们又打不过我的。”韩应龙笑道:“只怕他们人多势众,又行起律法来,硬要告你伤人,却如何处置?”小莲得意道:“嘻嘻,我那暗器,早就收回来了,他们一丝儿痕迹也找不到。”说着扬了扬手上的指环,洋洋得意,“便是告到官府去,也没得证据,又能把我们怎地?”韩应龙见她不通世务,却也不再与她争论,两个又说些闲话。
      一路无话,过了个把月,船儿便来到杭州府地界,泊在武林门大码头。韩应龙想着小莲这事儿不好声张,便不叫家人跟着,自个儿陪她下了船,往城里去。
      小莲在极幼小时便遭难离家,又兼唯一的亲人雪娘在她未成年时便早逝,因此她于自家里的事儿所知甚少。她只隐约记得自家曾住在元宝巷里,又有些亲眷多在大井巷一带居住,于是这两人一路打听,往元宝巷去。
      小莲十余年后重返故土,百感交集。虽然她现已将幼年之事忘了许多,却对本地的街道巷子,衣着谈吐大有熟悉亲切之感。韩应龙却只是觉得事事新鲜,东张西望,耳畔听着硬邦邦的杭州土话,胡乱乱只是弄不零清。这两人语言不通,又兼道路不熟,兜兜转转走了许多弯路,一时间竟然走上极热闹的清河坊街头。韩应龙茫茫地询问了多个路人,直到碰到个会说官话的衙役方才知走错了路。
      清河坊街道宽阔,旁边有许多店铺,卖各色绸缎雨伞,又各色杂货无不应有尽有,因此无时无刻不是人流熙攘。行过一家绸缎铺时,韩应龙只见上面高悬牌匾道:鼎昌隆,又见其门楣之高大,两边之规模,更远胜自家的店铺,不由得好奇,停下脚步往里面张望。有伙计见状,便拉他们进店。店内十分洁净,店堂阔达,正面是宽大柜台,后面和两侧货架上高堆着各色成匹的绫罗绸缎,有许多人在做买卖。右手边又放着一条十余尺见方的大长条案,周围围坐着许多客人,几个裁缝正跑上跑下地给客人量尺寸,画料子,比较长短。韩应龙见这店铺内生意如此兴隆,不由赞叹道:“早闻得杭州府乃是过当的富足之地,销金之土,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伙计赔笑问道:“这位大爷,要点啥西?”韩应龙略一沉吟,对他说:“给来几匹家常穿用的料子,大人小孩的都要些,要上好的湖丝料子。”伙计听了极欢喜,忙教人去取料子,又让两人到里间吃茶。小莲拉住应龙道:“咦,你买这些料子干什么?”应龙笑道:“今日去寻你的亲眷,总不好空手登门,这里正好买些儿礼物。”小莲却未曾料及此处,深以为然,感激道:“又要你破费,我实在过意不去。”韩应龙笑道:“呵呵,哪里,都是自家人。”小莲听他似语带双关,一时也摸不着头脑。
      韩应龙照着那伙计的意见,选了五六批各样颜色的罗缎料子,付了银子。那伙计见他出手大方,十分欢喜,又趋前道:“大爷家住何处,不如小的叫伙计给送去?”韩应龙一想也好,便说:“也好,那便烦你叫人跟着我们同去。”于是便有一个十来岁才结髻儿的小伙计扛着这些料子在后面跟着他二人一路走。韩应龙兴致已起,又乘兴在路上买了许多绍兴酒,衢州橘,都给那伙计拎着。有伙计指点,两人很快便来到元宝巷。只见巷内一片肃静,巷口更有官差把守。一个官人见他们来,便喝止道:“嘟!不得上前来!”韩应龙袖了几两银子给他,便趋前问道:“请问军爷,这里现住的是哪位老爷?”那差人换了一副和气神色,道:“乃是本任知府赵大人。你找他有何事?不如我进去通报一声?”韩应龙打着哈哈说不必了,便慢慢退下来。那官差也不追究,将那银子揣了,仍按照原样子站了。
      韩应龙把□□同小莲说了,两人商议之下,便要去大井巷寻访亲友。那伙计在后面跟着,嘴里嘟囔道:“这些儿陆二,狗仗人势。现在的知府真是脑西搭牢,造孽万千,这里人谁不背地里骂他。唉,说起来,还是当初胡老爷好人西,那时候整治西湖,百业俱兴,五杭同出,声名远扬,多少风光。现在只剩个壳壳儿罢了。”小莲听了,不禁眼眶也有些泛红。
      韩应龙忙与那伙计攀谈道:“小哥,你可曾见过这胡老爷么?”伙计见他接话,更加兴奋,摇头晃脑地说:“我确无缘得见,那时我还只是个小伢儿,胡老爷嘛—”忽然有些畏惧,低头悄声道:“听说当年是得罪了九千岁,竟全家给抓了杀掉。可惜,可惜。”说话间三人已来到大井巷。韩应龙一路便只敢询问可有人姓胡,哪知家家出来人都摇手,个个也没见过古月人。韩应龙和小莲一路问过去,越问越沮丧,直至那巷尾,也没得一点消息。原来胡家当日获罪,诸多亲眷都遭株连,杀头的杀头,充军的充军,众多女眷甚有充作官妓者,故现如今家族中枝叶凋零,人丁寥落,便有后人远亲幸存者,也或羞或惧,不敢称名。
      那伙计见两人办事无果,垂头丧气,便问道:“老爷,咱们现在去哪里嘛好嘞?”韩应龙一时也没甚想法,只是见那伙计一路跟来辛苦,便随口道:“小哥辛苦了,这些东西儿便送了你吧!你也回去,不必跟着我们了。”那伙计听说有这等好事,又欢喜又不过意,忽然想起什么,便说:“老爷要找姓胡的,我倒认识一个。”韩应龙心想,哪里只是要姓胡这么简单,便未接话。那伙计还自顾自说道:“方才说的那胡知府,老爷不是问小的如何得知,嘿嘿,其实乃是我家邻居便是那胡知府的一个远方姑舅,我家阿婆感念胡大人恩情,多年来一直与他走动,又常在家里念叨,如此我方得知。”韩应龙听得此言,一阵惊喜,与小莲互望一眼,点头暗叹:“果然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忙道:“也罢,咱们便去拜望你家老人,顺便也瞧瞧这好人胡大人的亲戚吧。”
      伙计得了这句话,自觉不负重赏,更加鼓起百倍精神来,抖擞着在前面引路。一行人又走了许远,才来到卖鱼桥弄,走入巷子深处一处木板门前,那伙计便大喊一声:“奶奶开门!”果有一老妪应声前来开了门,伙计便将两人让了进去。韩应龙跟在小莲身后,过了小小一座天井,进得屋内。两人先跟老妈妈见了礼儿,伙计又把东西放下,极口夸奖了二人一番。那妈妈见了这许多东西都给她家,也十分欢喜,连忙烧水摸桌凳,殷勤招待。韩应龙先让小莲坐了,自己才坐在桌旁,转头环视四周,只见房间窄小,家具陈旧,器皿掉漆,便知他家也寒薄,却喜都还干净。一时老妪倒了茶来,几人吃了,老妪又问可吃些饭食不。韩应龙见小莲神色,便温言对那妈妈说道:“不敢劳烦您老人家。我等此来,一时来瞧瞧您老,二来酬谢他一路辛苦。三,啊,便是想要见见胡大人的那亲戚。”那老妪开始听的欢喜,后来听到最末一句话,神色便极不自在,转头瞪了那伙计一眼。伙计略有些不自在,便走出房间,站在那天井里逗个小猫儿顽。
      韩应龙见状,忙温言宽慰道:“妈妈放心,我们绝无恶意。只是听说胡大人是个造福本地的好官,想要表些敬意罢了。”见那妈妈不说话,又道:“如今贪赃枉法,刮地皮的官甚多,能勤政爱民的官员可是难得有了。若是我等百姓不能心怀感激,略表些儿敬意,那这等好官不是寒了心,伤了骨,往后谁还来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儿?”至此那妈妈脸色转和,谦声道:“小官人倒是个明事理的。唉,你莫要怪我,只是此事干系舅老爷身家性命,老身岂敢草率?!若是那不知根底的人,便打死我也莫想见得找人。”韩应龙点头道:“烦老妈妈,只见一面罢了。”那妈妈又看了他二人一阵,便点点头,叫那小伙计道:“阿毛,快去把后门打开。”
      阿毛急忙开了后门,放三人出去,自家又站在门首望风。韩应龙二人跟着老妪,在后巷里又走了一阵,转了不知多少个弯弯,总算在两扇半旧不旧的桦木门板前站下。那老妪轻轻扣了五六下门,又低声叫道:“舅老爷,是我。”过了一阵,里面又脚步声,接着便有人咯吱一声开了门。老妪忙带二人进去,又小心翼翼地将门关了。小莲早见开门的是个瘦高若枯竹的老儒,若近不惑之年,面貌与自己便确有几分相似,不由得心口发烫,鼻翼微酸。那老儒见他二人吃了一惊,忙问那老妪道:“徐妈妈,这些人做啥西?”韩应龙见着老儒眉目之间与小莲确有几分相似,心内便也信他二人便是亲戚,只是这人面相颇有些颓废凶戾之气,却也不敢掉以轻心。徐妈妈忙上前施礼道:“舅老爷一向可好,这两位乃是我那阿毛的主顾,仰望胡老爷威名,要来拜望您老人家。”韩应龙也极识趣地自袖内取出一张一百两全国通兑的银票来递上,赔笑道:“晚生十分敬佩胡梦瑛胡大人,一点心意,请老爷笑纳。”那人听得“胡梦瑛”三字,便如白日见鬼般一下跳起,脸上笑容全无,却是一般凶神恶煞嘴脸,恶狠狠将众人一起赶出门去,连那妈妈告求却也不听。
      3.
      且说三人回家,阿毛兀自站在门首,惊讶道:“咦,嘎快便回来了?”徐妈妈斥道:“去,问什么,还不快烧火去?”阿毛见他们神色沮丧,知事未成,也便进去了。徐妈妈却要往里让他二人,韩应龙却止住道:“今日已大大搅扰,还连带妈妈受骂,我们着实不安。现在也不便打扰,我们这就回去了。”徐妈妈微微一笑,摆手道:“我这老脸,早就不要他了。两位要去,老身也不便想留,只是有句话,不知小姐公子可愿听?”说完便自顾自地笑了一声,低声道:“嘿嘿,两位也是胡老爷的亲戚吧?老身方才也早瞧出来了,不然也不会带你们到那里去。啧啧,这小姐的眉眼,真真跟舅老爷有几分相似。唉,你们莫要怪舅老爷,他也是给弄得怕了。自从胡家垮了,那起小人见他失势,个个都要欺侮作践他,如今只沦落到这步田地,也是可怜。他现赶你们走,也是手下容情。若是有那缺德的,将你们捉去报官,只说大义灭亲,岂不便宜?”
      徐妈妈直将他们送出巷口,又要阿毛送他们去码头,韩应龙十分勉强,才罢了。他两个走出许远,仍见那徐妈妈和阿毛两个在巷口望着相送,徐妈妈又一再冲小莲挥手。韩应龙一面安慰小莲,心里却不由自主地生出庆幸得意之心,小莲家人俱无,可依靠之人唯自己而已。此心一生,韩应龙自己也觉没脸,忙暗骂自己是畜生,怎么会有如此趁人之危的下流想法。
      他正这般自责,忽抬头见一富丽茶楼,牌匾上题着三字:半日闲,又想着小莲这半日未曾进得饮食,便引着她进去。原来杭州的茶楼最是注重装饰,店堂之中摆设着各色应时花草,墙壁上又挂着名人字画,各色桌椅摆件也皆是精致上乘之物。韩应龙即叫伙计开了个二楼上临街的雅间,两人坐了。那伙计察言观色,早知韩应龙是个手头宽裕的主顾,忙叫茶博士沏了一壶上好的狮峰龙井。又道,“客官,我这里许多好茶食,俱有现成的样品摆列,客官随我来,看了再点不迟。”应龙转头去看小莲,却见她形容倦怠,便道:“我跟他去,小莲,你想着吃什么,告诉我,我帮你点来。”小莲诸事无心,只摇摇头。韩应龙便随着伙计下楼,走不几步,却听旁边一包间内有人高声吟诵诗句,不由得慢了脚步,听他说些什么。只听那里面人道:“半枕松根茶未熟,吟怀潇洒满腔春!”一语未毕,座内已是一片叫好之声。韩应龙听了,也觉精彩,不由得便往那包间内探看。又听里面一人赞道:“射阳兄此句慷慨激昂,真真痛快得紧!来,小弟敬你一杯。”那叫做射阳的谦让了一阵,两人对饮了。伙计见韩应龙驻足聆听,知他有慕贤之意,便挑开帘子一脚,招招手交出茶博士来。韩应龙会意,便袖了茶博士些银子,着他帮着引荐,又惦记小莲,怕她枯坐烦闷,便对伙计吩咐道,“本地特色茶点,不拘价格,你估摸着姑娘喜欢的,给她多上些,只说我就回去的。”伙计答应着去了,韩应龙便在帘外恭候。
      茶博士最是勾搭牵线的行家里手,如今又得了银子,哪有不尽心。不多时复还来,手里托着些上好的茶干蜜饯,笑嘻嘻地对应龙鞠个半躬,便挑帘入内。韩应龙在门首听得他道:“吴先生,徐先生,沈先生,今儿个这茶吃着可好?”那三人答曰:“甚好。”茶博士又道:“小的这壶里是昨日新到的头等闽北大红袍,给几位斟上尝尝。”三人惊喜道:“哦,有这等好茶,快快斟来。”韩应龙在外面听见几人吃了茶,茶博士又劝几人吃了些好茶干,座中一人便嬉笑道:“老钱,你今日如此殷勤,却不是有何事求我等?”茶博士老钱陪笑道:“沈先生真精明人,不过不是小人有事,却是外面有位远来的先生仰慕三位,欲要结识,不知三位可肯赏脸?”只听里面叫射阳的道:“我等三个粗人,说甚结识不结识。再说我们茶也喝了,点心也吃了,难道吐出来不成?哈哈,无功不受禄,老钱,你快请他进来!”茶博士见事成,欢喜应承了,便出门请韩应龙进去。韩应龙谢了茶博士,整整衣冠,便迈步入包间。
      只见包间内极敞亮,窗外远观一片水景,近处树影摇曳,极是风雅有趣。中间一张乌木桌旁却坐着三个儒生打扮的人,年岁皆中年左右,左边人容姿极美,右面人四方脸,眉目刚硬,中间这人一张圆脸,眉眼灵动,只是眉间时时微锁。三人一见应龙,忙都起身见礼,互相报了姓名籍贯,原来中间这人便是吴射阳,左边的便是沈坤,右边的乃是徐龙湾。三人又复落座。茶博士早给添了一张椅子进来,韩应龙便挨着门边坐了,拱手笑道:“小弟方才听几位在此谈诗,激情奔放,气势摄人。小弟冒昧求入,实望各位兄台海涵。”三人听他谈吐不凡,不卑不亢,便也对他坦诚相待。待后来又得知他乃进京会试的举子,态度更是不同,分外亲热有加。又叙了几句闲话,吃了几杯茶,韩应龙便道:“射阳兄方才好句,可否另赐一首?”吴射阳笑道:“不敢不敢,还是请龙湾兄先作一首。”徐龙湾微微一笑道:“小弟昔日游桐江,曾有一首,不如今日与诸位知己共赏。”说罢吟道:“奔流千折下,峭壁两崖分。樵径冲江雨,渔舟宿岭云。布帆林杪见,水碓月中闻。独有披裘客,千秋不可群。”吟罢,众人纷纷喝彩,韩应龙感叹道:“桐江景色,竟如尽在眼前也。龙湾兄遗世独立之志,也教人佩服!”
      徐中行略有些得意道:“应龙果然乃一知己也。”转头望着沈坤道:“如此懂诗之人在前,你还不速速和一首好的来!”沈坤答道:“遵命!小弟便送一首给韩老弟,祝他此番马到功成,金榜题名。东风朝马散鸣珂,北极晴光带玉河。寒食中官传画烛,春衣倚史捧香罗。蓬莱雪后烟花满,阊阖天心雨露岁。碧翰朝朝供研习,凤池新绿酌恩波。”韩应龙听了大喜,忙起身施礼道谢。众人十分投契,不由得有多吃几壶茶。吃得半酣之时,韩应龙方渐渐得知,原来这吴射阳即吴承恩,乃是长兴县丞,沈坤和徐中行乃是外任,此番回来探亲。三人乃是老友,故在此相聚。众人又吃一回茶,谈笑一阵,韩应龙却惦记着小莲,眼见时辰不早,便和众人作别,约待后会有期。
      韩应龙回到雅间,只见桌上摆了各色果品美食,却不见人。问了伙计,伙计说姑娘说要出去走一时,说了必回来的。半晌,果见小莲进来,却是左肩有些倾斜,左臂略下沉,仿佛受伤的样子。应龙心里一沉,忙赶上去扶着她问道:“这里可是伤着了?”小莲朝他苦笑一下,轻声道:“是我自己不小心碰的,你放心,以我的身手,谁能伤得了我呢?”韩应龙却笑不出来,一面百倍小心地扶着她,一面自责不该让她独自游逛。
      韩应龙见她虽口说没事,但左臂却似没甚力气,却又不便教她挽了袖子查看,心内着实着急。早有堂倌上来询问,问清原委后便叫出一个妈妈来道:“这位丁妈妈酥油饼做得最好,妙得是却也略通些医术,人称半截观音,不如先叫她给这小姐瞧瞧?”韩应龙想想也好,此处人生地不熟,若要找大夫只怕也耽误功夫。两人往里面去了半个时辰,丁妈妈便带着小莲出来,对着应龙笑道:“少爷放心,小姐的伤乃是冲撞血瘀所致,并无大碍。先下最要紧得是活血化瘀,隔壁朱养心的雪梅活络膏药甚好,各么我现去给小姐买几贴儿,修养半月,包好的!”韩应龙见她说得有理,便拿钱出来,叫她去买药。
      待两人复回到船上,已是新月初上,华灯普照之时。饭菜早已送来,春花秋月给摆布停当,并一小罐绍兴黄酒,便照吩咐留小莲独坐自斟。小莲靠在窗边,瞧着岸边灯影下仍是人潮熙攘,有上下搬运货物的,也有迎送亲朋好友的,人人热络,个个熟悉,不禁心下黯然。偌大一个世界,这许许多多人,竟然没有一点点亲情留与她。杭州府这般繁华喧闹,却都与自己无关。想到此处,也不愿见这些人,便舒目远望江景。只见那暮色中黑黝黝江水默默无声,却又绝无半分留恋地一意向前奔流,不由得更添愁闷,只好吃酒。这黄酒本来性烈,后劲十足,又兼闷酒最是醉人,小莲不知好歹,虽是那半截观音不教她多吃酒,仍是将那一罐酒吃尽了,终于醉倒,伏在桌上混混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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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章 二顺天腾龙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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