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生镜引

　　就这么吵吵闹闹过去四年半。在这有限的童年时期，周家大院一天一天地落成。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在日常中悄悄地加入他们的生活。
　　大院落成那天，正好赶上他们小学毕业典礼。为此，张家爷爷还特地带着老花眼镜携张家奶奶再度北上观礼。观的谁的礼，不消细说，看着红地毯上身量拔高的孙女儿那挺直的腰背，两位老人不禁紧紧握住彼此的手，手心有汗，都分不清是谁的，眼角的泪顺着褶子流下，一条如细流，一滴如霜露。四年半的时间，还是错过太多。
　　七年陪伴，四年半缺，一南一北，一来一往，灰发变白，长发变短。
　　是的，张静生剪了短发，应该说，大院里的女孩儿们，都剪了短。因为花菁附中的校规就是这么规定的。兴许是小升初基本都直升的关系，半大的孩子没什么别离的气氛，还是一如既往的吵闹欢乐，直到张静生看到台下好久不见的爷爷奶奶，那眼泪才笑着倏地掉下来。将领来的奖状，献宝似的递给老人们，张家奶奶半是笑半含泪地摸着静生细细软软的短发，赞许地点了点头，开始絮絮叨叨起来，像是要弥补那四年半的光影。
　　余家长辈这几天忙里忙外，依旧不得闲，只得好声好气地将牵挂和思念写成厚厚一叠信，托张家爷奶捎给余家兄妹。乍见静生落泪，余稚岐本是无措得紧，不晓得好端端的发生了什么事，直到看见张家爷奶佝偻的身影，思家恋家想家这些被压抑了许久的情感才喷涌而出，她前几天接到电话，知道爸爸妈妈忙，不得空，过不来。但知道是一回事，看到又是另外一回事，硬是一时间愣着红了眼眶。余稚承心里也不太好受，但男子汉掉什么金豆豆，只将悲伤的气息埋在笑里，学着张家奶奶的样子，带着几分糙，揉了揉妹妹的头发，低声安慰。
　　周西涧静静地看着台上半边红毯的无忧、半边红毯的笨拙，再看台下红毯的久别重逢时，不知怎的多了几分烦躁的意味在里头。他知道大人的事多，像张家爷奶这样不管事的，却因年纪大了不好来回奔波，所以四年半还得是重要场合才能团圆一回；更何况是那些管着一大家子事的长辈，想到这里，他突然觉得自己幸运得多。
　　不好多做打扰，向张家爷奶乖乖巧巧地问了声好，周西涧便两手空空，清袖一拂，走了。
　　而写有他名字的奖状，则被他遗留在某一块儿地方，风一吹，吹不动，还是静静躺在红毯地上，被某个别有用意的拾荒者，收藏了。
　　到了周家，张家爷爷才取出包在红布里的一沓信，郑重其事的交给余家兄妹，带着不常见的慈爱，以自家人的口吻宽慰他们，倒叫两个小辈不好意思起来。
　　张静生回到房间，将奶奶偷偷传给她的小布包打开，里面是一个袖珍的平安符，她小心翼翼地将布包叠起收好，再将平安符系在钥匙扣上，连同钥匙串一起藏进兜里，开门，去找奶奶要抱抱去了。
　　直到很久以后，她才发现包裹在平安符里的一张纸条，上面画满了“正”字，一横一竖，代表了多少个日夜。
　　大院落成后，静生火速搬离周西涧的洋楼，住进一间向阳的屋子。人来人往，进进出出，大院很快开始热闹起来。十三四岁大的孩子，认识的，不认识的，全都落在一处。日子一长，即便叫不全名字，面孔却是记得了大概，有时遇上了，还能搬几把椅子聚在一块儿唠个嗑摘几把银杏叶。
　　红檀木，镂花扣，银杏结果的时候，意味着告别的日子也近了。
　　整整一个暑假，静生都和张家爷奶待在一块，听他们讲一些老掉牙的事，也不嫌无聊，反而还有滋有味的晃着脚丫子，嗑瓜子。
　　张家爷爷说，他们那个时候可不像现在这样方便，吃米要换成粮票，出远门坐驴车都算是好的了，稍近点的全靠一双布鞋拖着走，睡觉打地铺，唠嗑上炕头，就连情书也要过个十天半个月的，才被邮差塞进小小的信箱送往意中人手里。哪像现在呀……
　　听到“情书”那段，张静生不知想起什么，执意要让爷爷多说一点。那时候还不时兴木心先生的《从前慢》，“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的情话还不曾走进大众的视线，张家爷爷当年写的情书也差不厘八、九字成行，带着一点青一点涩，被张家奶奶笑话了好多年。
　　“今日家中吃胖头鱼/想起不挑鱼刺的你/以后吃鱼还是不吃/还是我来挑刺你吃鱼”，难怪爷爷在家吃鱼的时候，桌上堆了小山高的鱼骨鱼刺，而鱼肉总是进了奶奶的碗里，最后却被静生吃进肚里。
　　“昨晚梦到扎辫子的你/突然就想吃麻花了”，不知道街头老张叔的藕粉麻花现在还会不会加芝麻。
　　“天气冷了也能想到你/是你酿的桂花酒吗/甜丝丝又酸溜溜的”咦，桂花酒还会又甜又酸呀。
　　……
　　静生翻着奶奶的笔记，上头是奶奶一笔一划摘抄的爷爷所写的情书，与其说是情书，不如情诗更为贴切，蝇头小楷下还注明爷爷写时的日期和奶奶收到的时间，一则，两则，三则，四则……从穿背心的大男孩写到衣冠楚楚的少年郎，再到一袭长衫的张先生。岁月的年轮就这样一圈一圈的，刻画在这本小小的泛了黄的笔记本上。
　　待静生的一截刘海稍稍长长盖住眉头的时候，银杏叶黄果落，张家爷奶要再次离开了。这一次，静生只是轻轻抱了抱爷爷奶奶，然后目送他们一步一步地离开视线。奶奶的笔记本留给了她，连着钥匙扣上的平安符一起，成了她这个夏天最难忘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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