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野

　　曾经上专业课时，一位制图老师说过，土木工程这行，出去头三年踏踏实实干，积累经验，学习，考证，说不准三年后工资翻番，成为无数小学生天真说着梦想时并不太明白其中含义的“工程师”。

　　为了毕业后不必两眼一抹黑，但一声寒暑假都会去工地打工，跟着老家芙城的一位做包工头的叔叔干，没成想，原本一眼好像就能望到头的人生列车突然就改了轨迹。

　　做完毕业答辩，所有毕业生在六月三十日前必须离校，六月二十九日早，但一声打包好所有行李，提前去了车站取开往广东的动车票时，接到了一个非常特殊的电话。

　　“请问是但一声吗？”

　　“我是《遇魔》剧组的副导演，你通过了试镜，现在有为期两个月的培训，我会发地址给你，请5号之前务必到达这个地点。”

　　“片酬？当然不是零片酬。”

　　“你能拿到手的片酬，绝对比你累死累活干一年的工资高。”

　　行业老油条，他并没有说明，如果没有通过培训，戏开拍之前但一声就会被踢出剧组。

　　而后者听到薪酬承诺后想到嘉树那边巨大的医药费空缺，在身后排队取票的乘客不断催促声中拉着行李箱，毅然回了头。

　　几天后，按照发到手机上的信息，但一声来到培训地点。

　　辗转几个巷道走到一栋别墅里，正门未开，不过上头贴了张海报，大大的红色箭头指向左侧，他拉着行李箱往左转，迈上几级台阶便瞧见敞亮的大厅，木色珠帘半遮。

　　门口倚着一位清瘦的青年，白衬衫塞入裤腰，黑色皮带，又长又直的腿包裹在西裤里。

　　他像是刚从名利场受足了追捧，神色慵懒，靠在门框上一股子软骨劲儿。

　　“您好，请问……”

　　要问的话未出口，青年回眸，落了风一般轻微的涟漪在那片清可见底的绿中即现即逝，十分符合这将入夏未入夏的时节。

　　但一声立刻确定了对方的身份。

　　商朝朝自然也在第一时刻确认了他的身份。
　　寻常人很难不去注意他的双眼，沉黑静深，头发比视频里长了些，很高，得仰头去看，而离得近才看到这人眉心竟然有一颗很淡的痣。

　　不怪张若信誓旦旦地保证，见惯了美人的商朝朝在近距离的视觉冲击下愣了三秒才回神，淡道：“进去吧，都在里面。”

　　新人培训，商朝朝不用参加，他只需要在开拍前一周提前进组就行，这一趟是专门来看人的。

　　新人围坐在桌前，但一声旁边还有个空位，落后了两步身穿白T的男孩儿正要坐过去，一只素白的手先一步拉开椅子坐下，冷香骤然传来。

　　但一声转头，后头本要朝这个方向走的几人脚步一顿，竟然默默退了退，长长的会议桌边，商朝朝对这样的特殊待遇早起习惯，十分自然地靠着椅背，左侧坐着但一声，右侧隔了老远坐着新人。

　　有一搭没一搭听着老师讲话，商朝朝困得厉害，目光有些失焦地落到座椅扶手旁的手臂上，肌肉匀称青筋明显，想必用劲时带起的那种张力会很好看。

　　却不知看风景的人，也是别人眼里的风景，淡色的发丝柔软，侧脸轮廓仿佛是漫画里拓印下来的，数十双目光偷偷摸摸瞟过来，半点风吹草动，又忙不迭挪开去。

　　长桌尽头，几位专业老师在自我介绍，还有专门负责主角仪态的，但一声拿出手机加了投影仪上的微信群，肩膀被轻轻戳了一下。

　　浅色头发微微掩住那双绿眼睛，眼睛的主人低低开口，“加个好友？”

　　他怔愣一秒，答道：“好，我扫你？”

　　纵然低调地交换了联系方式，旁边坐着的人也不难注意，所有人散开后，商朝朝先行离开，刚才那个白T男生凑过来搭话：“刚才，商朝朝跟你聊什么呢？”

　　但一声实话实说：“没聊什么。”

　　男生大大咧咧点头，“也对，大明星跟咱们有什么好说的。”

　　“也不是什么都没聊吧？”另一个细眉长眼的男生笑道，“商朝朝加你微信了？”

　　但一声拿好发的资料，回道：“是。”

　　白T男生夸张地叫了一声：“哇，那能不能把他联系方式也给我啊？”

　　这一叫直接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但一声没有躲避这数十道目光，环视一圈，对白T男生道：“不太方便。”

　　人迹交往就是这样微妙，一句不太方便，好像水如低热的油锅，窸窸窣窣炸开许多讨论声，细眉长眼的男生轻笑一声，打头出了门。

　　人不多，都安排在这栋小洋楼里，据说正式开拍后，戏的大半段也会在别墅里，提前适应也不错。

　　而上课地点则安排在临栋，培训的老师每天由专车接送，一楼的大厅搭了个简易的台子，据说还正要上台演两场。

　　这样的安排，对于没有表演经验的但一声来讲，是进入剧组前期最快速的适应方式。

　　由于住宿房间数量有限，但一声和那个细眉长眼的男生分到了同一间宿舍。他叫方玉鸿，看起来不是好相处的性格，但话也不多，好在但一声同样是话少的人，两人处在同一间房，几个小时不说一句话也是常事。

　　不过但一声的演绎生涯，大致就是从这时候开始了。

　　最近天气越来越热，一早的阳光全打到室内，二楼朝南的宿舍里两张书桌，一张桌子摆满了瓶瓶罐罐，另一张桌子除了叠好的衣服，只有几本书整齐摆放着。

　　但一声有早上锻炼回来冲澡的习惯，早起后背的汗浸透T恤，他随手脱下，露出一身劲瘦的肌肉。

　　室内异常的安静，他似有所觉转过头去，刚好捕捉到一双专注的目光，歪着身子往床外侧睡的方玉鸿躲也不躲，沙哑着嗓子道：“你怎么练的？”

　　但一声拿过毛巾往浴室走，“没专门练。”

　　他动作快，几分钟的时间收拾好出来，外头传来动静，新的一天就在菜鸟们上下楼梯的声响中开始了。

　　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科班和非科班的差别不是一般的大，但一声的形体没大问题，但为了上镜还得减重，而台词基础则是完全没有，一早到晚，几乎没有空闲时间。

　　转眼一周过去，群里又布置了一个新任务，之后每周三进行课题表演，按寝室分组。但一声点进去一看，他和方玉鸿两人的名字后头用黑体写着：《平行爱人》。

　　《平行爱人》是一部悲情片，主要讲的是一对恋人被死亡分离后的故事。

　　方玉鸿拿到剧本后简单扫视一眼就直接拍板，“你演简桥，我演罗溪。”

　　简桥和罗溪刚确定关系半年，罗溪但在下班回家的途中，因为一场车祸去世，因为不舍滞留人间，而简单则失去挚爱一蹶不振。

　　表演片段仿佛是老师们特地为但一声这只菜鸟考虑而选的，肢体动作简单，台词也少，但谁都知道，缺乏动作和语言的激烈冲突，还想要表达出至死不渝的爱，真的一点也不简单。

　　上完早课，下午的时间全部由学员自己掌控，所有人都抓紧时间排练，全身心投入，时间总会过得很快。傍晚时分，刘胡子赶过来，手里还拿了个摄影机，新人们看见他这个架势，不约而同紧张起来。

　　与此同时，商朝朝刚结束一个代言的站台，他最近的通告单手可数，接下几天都是闲的。

　　躺在保姆车后排，他先打了个电话。

　　电话接通，那头的环境吵闹，杯盏声响，有人嚷嚷着：“张导，陈总，再来再来，这杯我敬你！”

　　商朝朝慢悠悠道：“师兄，应酬呢？”

　　可不正应酬吗，张若数不清最近有多少天是在酒桌上过的夜，不过他现在劲头很足。

　　前天胡梦的表妹给介绍了一个白手起家的企业家，张若和胡梦见着人后一顿真情实感的胡吹，企业家忆苦思甜，不禁两眼通红，酒桌都没下就定了五百万的投资。

　　今儿这笔要是落实了，扣扣索索地就能把戏全拍下来。

　　张若憨憨一笑：“外头谈点事情，师弟打电话给我什么事？”

　　“准备去郊区一趟，你在忙我就自己过去。”

　　张若连连点头，而后才反应过来人看不见，忙说：“刘胡子在呢，你去，他接待你。”

　　“哪能用接待这词？我这不是怕生吗？”

　　毛方带好东西上驾驶座，刚巧听见他说这句话，不禁啧啧两声：“您怕生？说反了吧？”

　　点开导航，毛方大概看了眼路线，“哟，还是别墅区，不是说这小破组穷的扣脚，还有钱搞这个？”

　　“制片人朋友的房子，只能用，不能变卖。”商朝朝解释道。

　　毛方点头，“那这就对了。”

　　商朝朝轻言细语教育他，“少看不起人，Kelly都去查了，编剧大头是张来亲手带的徒弟，制片人是红石的前老板娘，跟红石闹掰了出来单干，就你嘴巴里这小破组，说不定真能翻出浪花来。”

　　毛方连声说是，侧头看了眼，小老板低头捣鼓着手机，他多嘴问道：“您干嘛呢？”

　　后者眼瞅着聊天界面自己发出去，却半天收不到回应的那句：【听说你们今天有排练？】

　　“没事。网上冲浪。”

　　毛方开车又稳又快，半小时后，黑色SUV缓缓听到别墅门口，商朝朝先下车，熟门熟路从侧门进去。

　　不同于上次敞开迎客，门口放了扇屏风，商朝朝躲在屏风后头，瞧见所有人都聚在大厅保持安静看着小台子的方向。

　　“小溪？”但一 声，坐在一张独凳上，背脊绷直，脸上的表情挺像那么回事儿，朝着面前的空气不确定地又叫了一声，“小溪？”

　　看得出他在酝酿情绪，商朝朝环着手，正准备看看接下来他能演出个什么模样——
　　“噗！”

　　但一声对面的青年忽然喷笑，接着十分抱歉地转身给大家伙连连鞠躬，声音里含着笑意，又非常真诚，“抱歉，抱歉，我只是突然想到声哥这样特别像接头暗号……咳，收到收到，我是大河！”

　　方玉鸿是有过拍摄经验的科班生，但也仅限于打个酱油，在娱乐圈里连颗草都算不上，竟然也是别墅里的菜鸟头子，底下的人也跟着乐，仿佛这真的是一件非常好笑的事。

　　但一声倒是放松，表情自然地看着方玉鸿，等他注意到自己后才问：“不然我们重来一遍。”

　　“重来？”后者笑眯眯的，“可是后面大家还等着……”

　　举着摄影机的刘胡子一抬手，“时间足够，这样，你俩对角对调，下一组先来，你们先琢磨琢磨，等会儿再来一遍。”

　　商朝朝勾了勾唇角，他玩儿这招的时候，菜鸟们还在准备中考呢。

　　屏风的放置遮住了大半的光亮，他抬脚走近去的动静并不足以引人注意，但因为余光一暗，有几人还是迅速转过头来，发现来人是谁后，猛地瞪大眼，再捅捅身边的同班。

　　安静的大厅里瞬间四处嗡嗡耳语，正要上台的一组学员尴尬地卡在原地，商朝朝抬手阻止要站起来打招呼的人，“你们继续。”

　　他目标明确，直接站起来往但一声旁边走，顺道捞过一把椅子往他身旁放去，“没看见我消息？”

　　冷香袭来，青年浑身上下透着精致气息，但一声愣了愣，拿出裤兜里的手机，这才看见大明星居然给自己发了消息，他不适应地回答：“没注意。”

　　“行吧，”商朝朝不置可否，盯着他手里的剧本，手摊开，“借我看看？”
　　所谓的剧本也就是夹在文件夹里的一张纸而已，商朝朝将文件夹放在膝上，方便两个人一起看，几分钟后，台子上的表演进入尾声。

　　商朝朝压低声音问道：“罗溪的戏你练过吗？”
　　“没有。”

　　但一声看过来，盯着那双漂亮的眼睛，忽然想起闲下无事时他好奇在网上查到的娱乐科普，商朝朝的粉丝名也叫“绿眼睛”，一种漂亮的月季花，繁多的纯白薄瓣一层层包裹着绿芯，没有香味，但耐寒的品性就像是眼前这么个冷清的人。

　　他继续低声道：“但是我看方玉鸿演了挺多遍的，照着他演吧。”

　　两人就这么低声交谈，像是关系亲密的人在互相耳语。身后刘胡子忽然喊了声好，上一组表演结束了。

　　方玉鸿理了理衣服准备上台，商朝朝忽然站起来，将轻薄的衬衫脱下递给大厅后方看热闹的毛毛。

　　对刘胡子说道：“我挺喜欢这段儿的，不如我来吧。”

　　四下懵逼，方玉鸿最先反应过来，双眼一亮，却见商朝朝朝他伸手，“同学，借你的剧本用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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