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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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完全还没有注意到的时候，透过窗户的月光就暗了下来。罗维诺的呼吸浅浅的，与我的交织在一起。他一开始执意背对着我，后来又在睡梦中翻了个身，他的呼吸拍打着我的颈窝。我小心翼翼地揽着他的腰，不由得感到奇怪，当我们不停地交换一个个吻时，我都没有感受过此时这种脉搏跳动的心悸。我看着他的脸庞，我的小家伙，他熟睡的脸比我任何一个想象都要温柔而安详。我忍不住揣测，他是沉在什么样的梦中，如果他在梦中更为幸福，他会不会不愿醒来？半梦半醒间我就这样想着这些毫无道理的事情，断断续续地醒来又睡着，直到晨曦初现，直到罗维诺悠悠转醒。于是他又挂上了那种质疑又傲气的神情。无忧无虑的孩子终究只是留在浓雾般的梦里。

　　我曾经以为这就是尘埃落定的一段时间，重逢以来，从初冬到春末。在这以后的日子又回到了往常——储物间，黄昏，绘画，自卑而自负的画家与热情而忠诚的赞扬者。我看着他将白纸夹在画板上，又将画好的画取下来，随意地堆在一旁，不去看它们。然后赶着夕阳最后一缕光走出校区，有时候我们会共进晚餐，有时候我只是送他到公立学校那条街上。罗维诺偶尔会来我的出租屋，那个时候我们也许会接吻，也许只是在一起做饭。他对番茄料理狂热到痴迷的地步，我便试着给他做王曾经教过我的两种做法。罗维诺很喜欢糖拌西红柿，不过他说番茄蛋汤尝惯了的味道也不错。

　　不久后我便从费德里克二世大学正式毕业。罗维诺将他的画具都搬到了我的出租屋。“这里采光很不错。”他这样告诉我，“我不是因为你才搬在这……你充其量只是锦上添花。”我揉了揉他的头发，他躲开了我的手，回头瞪我，依旧是红着脸。与此同时，我开始正式成为一个线上心理医师，罗维诺总是以此嘲笑我。“你只会说些漂亮话……”他翻阅着我的资料，嘴角有一个浅浅的、讥讽的弧度，“你还记得吗？我告诉过你，人和人之间总是难以感同身受……”

　　他该算是一个怎样的孩子？我们在一起时，我没大多细想，而在我们离散之后，我却是这般如饥似渴地，遏制不住地去思考。他的性格特点我多靠观察与揣测得出，形成原因也很显而易见。这其实是一个单纯而典型的例子，也十分令我苦手。我那个时候想，不着急，慢慢来，毕竟这种天性与后天环境长期影响形成的性格基本上是根深蒂固了。我犹犹豫豫地接过这个挑战，却总是一拖再拖。我安慰自己，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漫长得看不到尽头，足够让我慢慢地把他往好的方面引导。

　　可事实上，这场爱情持续的时间比我想象中要短得多。我不太愿意去仔细回想，大约是一年半的光景，或者更少。日子奔走的速度永远在人们的不经意中变得飞快。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有时候会是一场天翻地覆转变的开始，而最初总会得到人们的忽视。就像某一天，当罗维诺将他的画板靠墙收好时，他忽然回头对我说：“安东尼奥，可能接下来又好几天我不能来了……”

　　我没有答话，只是用一个安静的笑容鼓励他说下去。他告诉我，瓦尔加斯教授有一位在绘画造诣很高的挚友决定收一个弟子，于是费里西安诺成了首选人物。“老头子给我和费里西看了他们之间的通信，这事差不多就这样定了……”罗维诺垂着眼睑，语气淡淡的，听不出太多情绪，“如果费里西成了他的学生，他们就会满世界跑，去找素材、去采风、去学习，过那种真正的艺术家生活，谁都没法跟着……所以费里西这几天总是又哭又笑的，这个哭包、麻烦精，他昨天就不停地在我的耳边念叨，说在他离开之前，至少让我分给他几个下午待在一块儿……他可和我不一样，不黏着人简直就没法活……”

　　“其实你很爱他，”我蹲下身理了理罗维诺的衣领，对上他疑惑的目光，补充道，“你的弟弟，费里西安诺。”他并没有像我意料之中那样别过头大声反驳，突然就陷到一片缄默中去了。“也许是吧……”他这样回答我，眼睛里是火一样的夕阳，“他是我的弟弟，如果我不爱他的话，又该去爱谁呢……”

　　一切如他所说，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都没有见到罗维诺，只是有一天在桌子上发现了一张字迹潦草的字条。他告诉我，那位画家明天两天后就会来他们的家与费里西见面。我将这张字条随手夹在一个笔记本里，没有太放在心上。那时对我而言，这几天的缺失只是我们漫长生活的一个插曲，微不足道。谁会想到这是分离的预言呢？谁会想到这就是我们离散的开端。

　　我没想到在两天后的夜晚，我出去买了一些生活用品，回来时却发现屋里的灯亮着。罗维诺就靠在玄关的柜子旁，他的鞋也没有换，气喘吁吁的，白皙的额头上全是汗水。听到动静后他没有抬头看我，像忽然失去力气了一样顺着柜子慢慢蹲坐在地上。我只觉得焦急，疑惑，转过身轻轻带上了门。当我再一次将目光投向他时，就听到了爆发开来的哭泣声。一双熟悉的胳膊抱住了我。他在我的怀中不停地掉眼泪。

　　我当时是真慌了神。他有点爱哭，我是知道的，但他从来不会这样在我面前放声痛哭，说他别扭也好，爱面子也好，他哭的时候总是很压抑，死死地咬着嘴唇，咬得发白、咬到出血也舍不得哭出声，总是伸手捂住眼睛，不停地擦，反正就是吝啬自己的泪水。而就在那个时刻，哭声冲撞着我的耳膜，他的身体在发抖，哭得喘不过气来。我紧紧地抱着他，低下头一次次地亲吻他的额角，眼泪，不住地抚摸着他的脊背。我环着他的腰，坐在床沿上，他站在我的面前。那时候我还在傻乎乎地想，他或许是因为和胞弟的分离近在咫尺，太过伤心了。

　　而最后他却红肿着眼，颤抖着嗓子将我永远不愿去回忆的一段话告诉了我。瓦尔加斯教授的挚友的确按照约定时间来到了他们的家，见过了费里西安诺与他的画，却不置可否。画家对瓦尔加斯教授说，费里西的绘画风格完完全全传承了他的祖父，他倒是不介意收费里西为学生，但觉得继续跟在瓦尔加斯教授身边是费里西安诺最好的选择。他一边说着一边漫不经心地翻阅着那些画纸，忽然站了起来，发出一声惊呼……

　　“是的，他看到了一张我的画……他娘的谁知道是怎么混进去的……反正他就是看见了。”当罗维诺说到这儿，接下来的一切我大约都可以猜到了。“他的评价和你差不多，大胆的颜色，野性而有生命力……”他停止了哭泣，勾起嘴角扯出一个不屑的笑容，开了一个冷冰冰的玩笑，“也许我不应该再说你是没有一点艺术细胞的土气人了……”

　　“他对老头子说，他非常荣幸非常乐意成为瓦尔加斯家长孙的绘画老师……可是爷爷告诉他，决定权在我。但我当时没有理会他们任何一个人，就到你这儿来了……”

　　那一刻我的心中是一种怎么样的五味杂陈。我亲爱的小家伙，我本应该为他高兴，应该祝福他，毕竟我比任何一个人都明白，他是多么热爱绘画，多么地渴望认同。但我却完完全全不打算让他从我的身边离开。我说不出话来，只是低头去吻他的眼泪，冲他笑，连我自己也说不出这个笑有多么的拥挤与心酸。我在他湿漉漉的眸子里看到了我的眼睛，重得同一条流淌不动的河，沉甸甸地压在血管里，压在喉口上，压着吻，压着爱情。他又开始不停地用手指去擦眼角，指尖都用力到发白了，眼睛红彤彤的像血要流出来。我忽然觉得恐惧，觉得很冷，于是伸手用力攥着他的手腕贴在我的胸口上，将他往我的怀里一拉。他毫无准备地、不知所措地趔趄着跌近我的怀里，我们就这样滚作一团，相顾无言。

　　他的手依旧贴在我的胸口上，他能感受到我的心跳吗，生机勃勃，不知疲倦，可下一秒又觉得即将死去。一时间我的脑海中无数念头翩跹而过，却又什么也抓不住。他躺在我的身边，微微偏着头看我。我搂紧了他，将手掌抚在他深栗色的头发上，让那些发丝一下下从我的指缝中温柔地滑走。他的发根有点打结，而发梢却柔软得不可思议。就如他这个人一样。我一直觉得我的罗维诺像是一个奇异的矛盾体，他的强烈自负是建立在幼年的自卑之上，他的粗暴是建立在小心翼翼的温柔之上。有人说他古怪，说他孤僻，说他两面三刀，而对于我来说，我就爱这样的他，只有我能看穿那些塑造他的东西，看穿他内心的枯竭与澎湃，嫉恨与柔软。我深爱着他，我的小情人。

　　我将百叶窗的帘子拉了起来，有风缓缓地吹进来。罗维诺裹着被子坐在床上。他刚刚洗完头发，发梢还有些湿漉漉的水汽，他的瞳孔在昏黄的灯光下也是湿漉漉的，闪着波光。他的侧脸埋在沉沉的阴影之下，带着那双多年以前就令我着迷早慧眼神，是对这个世界的茫然与质疑。我忽然想起他对我说从未有人好好地赞赏过他。他从来不知道他的好，于是我走过去隔着一层被子再一次拥抱他，将他的好都轻声细语地同他说了。

　　我没有说挽留他的话，他会扑在我的怀里失声痛哭而不是躲在一边独自消化，这就很明显地告诉我他的选择了。我只是说他的好，一遍遍地说。我也不知道我想表达什么，只是想告诉他，他是很好的孩子，我依旧爱着他，但我相信就算我不说他也明白。我们都默契地没有再提起，默不作声地接吻。我吻着他被泪水沾湿的睫毛，小声劝慰着：“至少这几天你和费里西好好地道别了，你也承认啦，罗维。你很爱他，你不去爱他，又该爱谁呀……”

　　“混蛋、该死的……”他忽然又来了气，恶狠狠地撬开了我的嘴唇，用颤抖的气音呓语着，“蠢东西，还有你呀……”

　　他忽然慌乱地抱住我，又用力推开了。他定定地望着我，眼神沉静。我认得他这样的眼神，这样的语气。他将自己所有退路都封死时就会这样说话。我瞪大了眼睛，月光氲在他脖子下一块小小的皮肤上，又一抹淡淡的绯红流进我眼睛里。

　　“做吗？”

　　他漫不经心地说着，将头重新埋在我的肩窝里。软软的头发扫着我的肌肤。月光照得我的眼前只是一片朦胧。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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