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门虎女

　　尹承锋与何镜轩商量出了一个章程，回到侯府与季氏一提，季氏当然同意。

　　为怕妻子忧心，他并没有说到将来如何，季氏也没有想到那里去，只觉得这是一桩好事，她自己也有些想法。

　　她亲手为丈夫斟了杯茶，问：“为妻的如今问你一件事：大晟与北戎之间，还有机会重开互市吗？”

　　尹承锋很少听妻子过问这类边事，知道她一定有话要说，便慎重地回答了：“如今北戎政局不明朗，老王未退，王子之间互相争斗未有结果；如果是主战派胜，利州少不得要大战几场拖个几年，若是主和派胜，他们必会派出使者前来朝贡，提出互市。”

　　季氏道：“侯爷觉得陛下主张如何？”

　　尹承锋想了想，道：“其他国邦也倒罢了，这北戎的骏马可是天下闻名的东西。我西北军中也有马场，却怎么也养不出北戎那边的神骏——与北戎互市，陛下自然是愿意的。”只是条件方面要拉扯一番罢了。他见季氏若有所思的样子，不禁问道：“夫人问这些，是想做些什么呢？”

　　季玉棉闻言一笑：“不过是想赚些脂粉钱，不知侯爷意下如何？”

　　尹承锋笑了：“夫人尽管放手去干，赚了是你的，赔了都算我的！”说完却被打了一下，季氏嗔道：“尽触我霉头！”尹承锋哈哈大笑。他完全不担心妻子的生意头脑——一手带大季玉棉的季老夫人出身晋州许家，未出阁时就是全大晟都有耳闻的“生财玉女”，嫁入季府后，几乎盘活了所有只进不出的生意，可说季府能延续到今天都是她的功劳，否则若是靠季家那几个不事生产的酸儒，早就人走茶凉了，她教养出来的孙女哪怕只学得她一成本事，都是了不起的；二来，季玉棉自到北地之后，先是有孕、生产、照顾女儿，再之后又有孕、小产，沉疴不愈几乎丢了性命，直到现在才真正好了起来，有精神做自己想做的事，他看了比什么都开心。

　　一晃眼，时间就到了七月。

　　琥哥儿被养得十分壮实，虽然还不满七个月，手脚已经很有力气，能满地爬了，有时趁着丫鬟婆子不注意，还能扶着东西走两步，常常闹得身边的丫鬟婆子手忙脚乱，生怕磕着碰着，还是尹玄瑛小手一挥，带着丫鬟婆子们把屋子里带尖角利沿的物事都用包着棉花的棉布包了起来，这才省了很多事。

　　尹承锋在利州城划了一块空地，修整之后盖起一座“存义堂”，战祸中生存下来的孤儿都有善堂收容，存义堂则是由季氏出资，雇请了读书人来授课，无非是教些基础的读写术算，满足日常生活所需。初时只是一些军户家的孩子每三日一遭前来上课，慢慢地，周边平民见先生和气，便开始打听，闻得普通农户也可到此进学之后，便纷纷把孩子送了过来。

　　西北边陲之地由来贫瘠苦寒，不似盛京是一朝之都花团锦簇，也没有江南的富饶风物，从古到今都孕育不出什么读书的人才。却不是说西北的人就没有东边南边的那么聪明，而是人穷则志短——连肚子都填不饱，哪里有什么心思读书？字都不认得，也就别提什么才学了，倒是为了生存一路摸爬滚打的铜皮铁骨还有一比之力，出了不少武将。可武将这东西，也就是乱时值些钱，要到了没仗可打的时候，朝堂到底还是文臣的天下。

　　这人材不趁小选拔、趁式微时笼络，还等什么时候呢？难说定远侯府不是打着这种主意——否则，定远侯的本家远在盛京，族中有族学，定远侯的嫡子还不满周岁，办什么学堂？

　　便有人暗暗写了奏折递到京城去参他：手握兵权，又培养着自己的势力，不得不防啊。

　　然而奏折还没行到京城，众人也都看明白了：存义堂请的先生并非什么饱学的名士，也就够开蒙，教授的学生里若有天资聪颖的可造之材便加以告知，父母便可另择正经私塾让孩子进学，资质普通的那些，大约也凑不齐一份束脩，因此与利州城中的私学并没有什么冲突。再说，除了学文识字，存义堂里还时不时地请些匠人，教些粗浅的手艺，还请些绣娘教女童打个络子画个花样什么的——怎么看都不是个正经学堂。这一切早在策划的时候，定远侯尹承锋便拟了折子跟皇帝备了案，得到首肯才实行，故而那个参他的折子还没送进皇帝的御书房，便被撤下来投进火盆销毁了。

　　这样，懵懂新生的定远侯府在利州顺利地发展，一晃眼就过了好几年——尹玄瑛已经满十二岁了。

　　她因随父亲习武日日不辍，身体比寻常孩子壮实，个子更是抽条得飞快，加上心智早开，虽然才十二，看着竟似十五六的大姑娘。利州不像盛京城那种世家贵族扎堆的地方，虽然尹承锋同僚不少，却也大都是武将，也是没规矩得很，以她为首，一群武将千金走马射箭，一派英姿飒爽倒也养眼，只是定远侯夫人不免发愁：嫡长女养成了这样野的性子，将来回京可如何说亲呐。尹承锋却哈哈大笑：“定远侯府今非昔比，你为她攒下了山一样的嫁妆，她又有弟弟撑腰，便是没人敢娶，侯府养一辈子也是使得的！”气得季玉棉拧了他好几下。

　　季玉棉自尹玄琥之后，又生下了一对双生儿子，喜得尹承锋好一阵子眼睛都睁不开，干什么都是笑着的，远在京城的皇帝更是直接赐下许多财物，还下了一道旨意封了尹玄琥做世子，因后得的几个都是儿子，衬得唯一一个女儿玄瑛更是珠宝一般地位超然。

　　尹玄琥满五岁便跟着长姐一起习武，一招一式都是玄瑛教的，两年过去，下盘扎得稳，已经能顺畅地打下一套拳法了，现在，尹玄瑛又像当年父亲教她一般，寻了匹性格温驯的小马教他骑术。

　　说到骑术，尹玄瑛颇为自得——这是她从来不曾有过的值得夸口的事情。她的骑术，别说利州的这些闺秀千金，便是把父亲军中的好手都拉出来，比她强的也就是只手能数得过来，父亲深深感叹若她是男儿，定能在军中谋个不低的职位。其实尹玄瑛的射术也是不错的，可惜到底是女儿身，虽然她因习武已经比寻常女孩强上许多，但是要拉开军中标配的一石弓还是有些勉强。她曾经硬想练，结果拉伤了手臂，气得季玉棉几乎禁止她再习武，拘着她在侯府里学了一个多月的规矩……

　　经此一事，尹玄瑛倒也看开了——她也不是非要练成一身男人本事，不过是觉得难得有件她擅长的事情，想要更加精进罢了。可在府里学规矩的时候她才猛然省起：她最终还是要回盛京的。

　　父亲再把西北镇得风平浪静、一团和气，皇帝都不可能让他永远待在这儿，除非是想要大晟多个西北王。只要大晟和北戎之间的关系能达到一定的平衡，父亲便要回京。交不交还兵权两说，最起码，为了掌控父亲，她和弟弟们总有人要留在盛京——若按年龄计算，那时候她怎么也该嫁人了，估计就是她吧。

　　在利州的这些年，就算把她梦里的前世一起加上，也是她人生中最快乐无忧的时光了。尹承锋宠女儿，她又“懂事”，夫妻二人对她没什么约束，与辖下将领、任上官员的关系都不错，尹玄瑛也得他们疼爱，常常与这些官员的女儿相约跑马，倒比前世多交了不少朋友。可惜她的年纪偏小些，那些比她大几岁的不是已经出嫁就是待在家里备嫁，就剩她一个还没心没肺什么都不想。

　　想到她的婚事，尹玄瑛不免叹了口气。

　　那个前世梦里，她嫁人之后不到三年就死了，因为父亲去世她彻底没了依靠，也没有了利用价值，在世人眼中一无是处的她又占着国公世子夫人的位置，不知道有多碍眼——她就是再蠢，对自己的处境也十分清楚，却一筹莫展。因忧思过度生了病，身体越来越虚弱，终于在掉了一个孩子之后，她卧床不起，最终死在国公府一个偏辟的小院中。

　　这段记忆全程都是阴雨天的那种灰色，晦暗又绝望，那种清楚地感觉到生命一点一点地从身体流逝的经历，她偶尔还会梦到，每每半夜惊醒再难入睡。

　　初时，她既怨且恨。怨父亲抛下她死在战场，丈夫对她不理不睬；恨世间人情冷暖，昨日还言笑晏晏，今日就翻脸不认人。从头到尾她做错了什么？她的孩子又做错了什么？

　　后来多梦了几次，她也冷静了，怨恨渐息，只剩下心酸与无奈。若说她有错……她确实是有错的，就错在她什么也没做。忝居侯府嫡女之位，甚至后来世子夫人之尊，她都没有做好任何一件与她身份相符的正确的事，从头到尾她心里只想着自己。她还记得梦里，母亲去世之后，父亲对她也开始淡了，连见面都少，把她的一切起居都交给了丫鬟婆子，现在想起来，大约是因为看见她就难免想起母亲、触景伤情吧。她渐渐长大，听了人言对继母抵触非常，对任何接近父亲的女人都视如仇敌，弄得父亲后来干脆不要丫鬟伺候，身边全是小厮，还闹出一些不太好听的流言……现在想想，如果那时父亲的身边能有个知冷知热的女人照顾，他也一至于一头扎进战事里头也不回地拼命——人啊还是得有些牵挂的。后来他受伤回京……

　　是了！

　　尹玄瑛猛然省起，前世梦里还有一件将要发生的大事，实打实地影响了父亲的一生！

　　她坐立难安地在房内踱来踱去——这些年北戎内部争斗不断，已经有好几年没有成规模地来进犯，去年隆冬听说又冻死不少牛羊，很可能提前派使臣来商议互市重开的事情。虽然她记得前世是在她十三岁的时候才发生的这件事，但现世的事情已经有了许多的不同，比如她的母亲仍然健康地活着，比如她多了三个活泼可爱的弟弟，很难保证这些大事还会遵循原来的轨迹……如今定远侯府家大业大，弟弟们都没长成，父亲决不能有任何闪失。无论如何，她都要阻止这件事的发生。想到这里，她把白梨叫了进来。

　　她身边原有两个大丫鬟，青杏前几年已经由季氏做主嫁了外头新开铺子的管事，季氏又把季家原送过来的两个嬷嬷里一个比较年轻些姓齐的调过来给了她。齐嬷嬷眼瞧着，松白院的丫鬟不多，白梨能干是不必说的，丹桂和绿苹虽然也不错，到底年纪还是小些，有点毛躁性子还须磨一磨，便只留了白梨一个一等，之后再看着提，尹玄瑛也没有意见——侯府人口简单，规矩也少，她平常也不必跟谁比排场，丫鬟够使也就得了。

　　白梨走了进来，尹玄瑛道：“你找个丫头去看看琥哥儿在院子里没有。”白梨出去吩咐了一阵，就见齐嬷嬷正服侍玄瑛穿出门的骑装，问：“小姐，您要出去？”若只是去琥哥儿那边，实在不用换骑装的。

　　尹玄瑛道：“先去看看琥哥，再去一趟存义堂。”

　　白梨掩口而笑：“小姐比大哥儿的骑术师父还严厉呢。”齐嬷嬷也笑道：“那可不，大哥儿一看到咱们瑛姐儿，眉毛眼角都垂下来了，那小脸皱得跟吃了苦瓜似的。”

　　尹玄琥的骑术师父是尹承锋的部将，也教过尹玄瑛的。因是上峰的儿子，年纪又还小，虽尽心教却也不能太严厉，尹玄琥也不太怕他，常常耍些脾气，尹玄瑛却不吃他这一套，该罚就罚，铁血得很，众部将都夸她有父亲的风范。

　　不一会儿，出去问话的小丫鬟回来，说尹玄琥在校场骑了一上午的马，双腿酸得站都站不起来，正由小厮帮他揉筋呢。绿苹偷着笑：“自上次大哥儿贪睡被大姐儿抓住罚了一通之后，点卯就再也没迟过，也不敢偷懒耍滑了，咱们大姐儿真是厉害。”白梨捏了捏她的脸：“就你话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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