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军记

　　姬扶被困在机关重重的崇明塔里已经两天了，塔壁外表青砖，实则里面有精钢灌注，蛮力根本打不破。周遭没有一处疑似机关的地方，他走不脱，在这不过十丈的地方，困死。
　　他近乎绝望地瘫坐在塔底，抬头看去，一块碗口大小的天空，青色的，周围泛着白色的光晕。进来的第一天，他试着飞出去，可是，那块青色的天空，永远只有碗口大小，他走不到尽头。每每狠狠地摔了下来，狼狈不堪。
　　他伸手掏出怀里的名单，嗤笑一下，有些费力地塞回胸前。他受了伤，体力耗尽，没吃没喝地熬了两日。抬头看那片青天仿佛是一块白色的烧饼。
　　突然忆起还是少年时期的聂数说过的事，聂数被他的狼舔了一口，舔在了脖子上。连这样忠心的猎灵，都对主人的皮肉动了念头。可见，饿，是多么令人难熬。
　　姬扶又忆起更早的时候，他剜去了聂数身上两块皮肉，鲜红的，跳动的，令人食指大动的。就是以往厌恶的血腥味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食物的清香。
　　他忍不住慢慢将手臂送往嘴边，还存在的鲜嫩的气息。
　　“啪！”姬扶扇了自己一巴掌，困倦地闭目。
　　四周静的可怕，他一向耐得住寂寞，却也觉得浑身犯冷。
　　恍惚间，他觉得在这里已经有许多年了，他从一个俊朗不凡的年轻男子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者。又有时候，他看见自己没了一头黑发，穿着粗布麻衣，在摩肩擦踵的人群中艰难穿过。
　　他受过辱骂，他遭过背叛，也遇上雨后的蜻蜓，山间的蟋蟀。见过王朝更替，家族兴衰。甚至看见了九重宫阙，奇花异草间，竹藤躺椅上，有一只皮毛雪白的狼崽子。
　　姬扶一下子睁开眼，面前笑得不怀好意的年轻人不是聂数又是哪个？
　　“啧，堂堂的定国公不在国公府歇着，竟然来到项王的后院偷东西，这崇明塔可不是那么好过的吧。”
　　姬扶早先看见聂数的惊喜早就被他强烈的压下去，他理了理长发，颇为冷淡，“你怎么来了？”
　　“当然是为了......”聂数的目光在姬扶胸前转了转，笑道，“姬美人，你说一句好话，哄哄我，我若是开心了，就带你出去。不然，我就带着名单出去，留你一人在这。”
　　青年的脸近在咫尺，眉目肆意张扬，在晦暗的崇明塔下，比头顶上的青天还要明亮。姬扶伸手揽住聂数的臂膀，手指准确的按着青年剜了皮肉的地方。一时间，心中无比安稳。
　　他轻轻凑近聂数的脸，滚烫的气息打在青年的脸上，“阿数，我心悦你。”
　　他清晰地看见青年眼中的惊讶，不待青年反应，渴了两日的姬扶，主动寻了水源。极为接近的距离，姬扶看见，聂数近乎墨蓝色的瞳孔中倒影着他的脸，而他的眼中，又有两个小小的聂数。
　　姬扶舔了舔唇，满意地溢出一声轻叹。
　　......
　　屋内的水漏刚刚滴到三更，姬扶从床上幽幽睁开了眼睛，他坐起身子。撕扯着满头青丝，近乎虐待。
　　不是这样的，根本不是这样的。
　　......
　　那时，姬扶见到聂数。聂数笑眯眯地道，“姬美人，你说一句好话，哄哄我，我若是开心了，就带你出去。不然，我就带着名单出去，留你一人在这。”
　　他动作迟缓却坚定地从怀里掏出名单，扔到了聂数脚下。
　　聂数捡起名单，略翻了翻，将其收入怀中。从腰上解开一个水囊，递给姬扶，“真拿你没办法。”
　　姬扶接过水喝了，勉强站起身来。挥开聂数前来相扶的手，固执冷漠地先行一步。
　　聂数几乎笑弯了腰，“你认得路么？”
　　姬扶不做声，默默跟在聂数身后。聂数从未回头看过他，却在他行动缓慢的时候，放慢脚步，二人总有一步之遥。
　　那时，姬扶以为聂数可以毫发无伤地进来，自然可以轻松的出去。而且，他跟着聂数的时候，并未遇到任何机括，一路平安顺遂。
　　很久之后，也就半年，呼延平在几个将军吃饭闲聊的时候，说起项王勾结外敌，通敌名单藏在崇明塔的事。冷不丁夸奖了一下姬扶，“姬兄弟真是好本事，我那蠢弟弟，还说什么精通机关之术，进了一次崇明塔，回来躺了两个月。姬兄弟好端端地在里面呆了好几天。”
　　姬扶的手一向很稳，听到这话时，伸出的筷子夹碎了一块嫩豆腐。
　　.....
　　“阿数......”姬扶只觉得心口火烧火燎地疼，各种各样的聂数，只要他一闭眼，全在他脑子里打转。可是真的昏沉的睡过去，那个人从来没有来过梦里。
　　西宛来犯，太女的战书是下给他的。是聂数接了战书，赶赴西宛。
　　......
　　高高在上的皇帝带着一脸和煦的笑容，与自己手下最得力的臣子花间品酒闲谈。轻轻松松地送这个大靖第一元帅上了西天。
　　不是没有拦过聂数，当时聂数说什么来着？
　　聂帅拿着战书，嘴里含着一块晶糖，鼓着腮帮子，含糊不清地说：“你还没成亲，不知道女人的厉害。”他凤目流转，露出一个不怀好意地笑，“你是不知道，白天打仗，晚上伺候夫人是什么感觉。没死在战场上，也会死在床上。”
　　他笑得嚣张，不自觉地流出晶亮的口水。
　　......
　　那时他干了什么？
　　姬扶抱起脑袋呻吟，他可以想到。
　　当初的自己一定是嫌恶地看了聂数一眼，头也不回的走掉。
　　“阿数......”姬扶跌撞地下床，往日如谪仙一般钟灵毓秀的人，竟然也有如此狼狈的时候。他哆嗦地打开柜子，一柜子的小玩意儿。
　　聂数贪玩，每每打了胜仗，进城闲逛的时候，总会淘出来一些奇怪的玩意儿。元宵的赤鬼面具，端午的五彩丝绦，北地的泥土娃娃，东面的精致帆船。
　　姬扶看到这些，似乎冷静下来。纤长的手指一点一点拂过这些民间的小玩意儿。不是没有问过聂数原因。
　　......
　　五六年前的时候，刚刚击退北容，把土城夺了回来。正值新春，他和聂数坐在土城高高的城墙上。拿了几坛子酒，围着烧的浓烈的柴火，身前是广阔无垠的荒漠冰山，身后是土城的万家灯火。
　　聂数从胸口掏出一条牙齿做的项链，用黑色绳子串起，在火光下显出格外温润的白色。他嫌弃地皱眉，没有接下。
　　“脏。”
　　聂数听见，似乎笑了一下，不似往日那般，非逼着他收下，而是揣在了怀里。
　　见到这样反常的聂数，他反倒来了兴致，“我想想，你送过呼延平一把古刀，你每次到一个地方，都会给温凉泊搜罗些古籍。就是你的随侍，孔林，你好歹也给了人家一栋房子。怎么？到我这儿，就送这些不值钱的玩意？”
　　聂数仰头干了手里的酒，一双眼睛亮晶晶的，“不值钱么，我倒是觉得这些东西可爱又有趣，要是小时候谁能送我这些，我不知多么开心呢？”
　　他嗤笑，冷而艳，“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聂数点头，有些无奈，有些宠溺，“是。是我贪玩。”
　　“你明白就行，明明那么大个人了，做事一点正形都没有。偏偏打仗倒是一把好手。”他眯着眼睛，随手拍开一坛子酒，也不倒杯子里了，对着坛口喝了半坛。
　　聂数闻到酒味，不由蹙眉，探身过去闻了闻，脸色微变。
　　他一把打开聂数的手，“做什么，你那里不是有两坛子么？抢我的做什么？”
　　......
　　那时候，聂数究竟说了什么，竟然一丝印象也无。只记得那夜似乎烤了一夜的火，很热，同时是极为畅快的，从来没有过的欢愉。
　　黑暗中有玉质的东西一闪一闪的，姬扶心中惊疑，伸手去拿，似乎被什么卡住了。费了点子力气把东西拽出来之后，才发现是那串狼牙。
　　聂数的狼，也是在那时候死去的。
　　脑中一丝灵光闪现，这串狼牙，应该是猎灵的牙齿。
　　猎灵作为一只狼，已经活了许多年了，将近死去的时候，它曾经锋利的牙齿一颗一颗脱落，漂亮的白毛，也不断飘落着。
　　那段时间，聂数除了打仗，就是抱着猎灵，一圈一圈地在马场闲逛。有时候猎灵在躺椅上睡着，聂数满草丛的到处翻找。
　　他站在远处，静默地看着，看着聂数找的狼狈。
　　现在想来，聂数找的就是从猎灵嘴里脱落，又被猎灵偷偷扔掉的狼牙吧。
　　姬扶抚摸着那串牙齿，不多不少，四十二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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