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花

　　三人一路走来，渐渐有豁然开朗的感觉――光线逐渐明亮起来。似乎亦有了风，隐约可以感受到点点凉意。洞中一日，是否世上已百年？云屏说不出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似乎此番行程，已经用尽了她一世的精力。

　　“快了。”西门在她身后，声音中竟然有一份凝重。

　　“嗯。”一时间找不出合适的话来回答，云屏放缓了步子，她不是笨人，只是……“这次，多亏了你……”话到嘴边却又踌躇了，泛泛然一句多亏了你，又怎能抵消得了他的博命相救。但除了这些，她又能，又该如何说呢？

　　“应该的。”

　　一时无言，云屏讪讪看向岁正，他正左闻右嗅的徘徊在三条岔路口前。西门抱了剑，斜靠在石壁上，似乎在想着什么。沉默蔓延开，让人有些窒息。云屏于是寻了一块突出的石头坐了，从怀中摸出了一根碧绿的箫。

　　“是那晚你吹的那箫？”西门眼睛一亮，那薄雾中婀娜的身影似乎又出现在眼前。

　　云屏微一点头，抬手将箫举到嘴边，清冽的乐音一泻而出。西门不由合了眼，静静的听着这婉转悠扬的乐声――他是粗人，无法同那些文人一般吟诗以对，或者击节而歌。忽然间，西门发出一声长啸，绵长宏亮，伴着幽幽乐声，宛如双龙盘升，更似凤凰比翼。

　　不知何时，云屏停了箫声，就这么静静的，静静的，望着西门。

　　“三姐！三姐？”

　　“怎么了？岁正？”

　　“我找到出口了，但是……但是我有很不好的预感……也许，也许，我们根本走不出去。”

　　岁正一脸惨白地看着面前二人。他是找到了出口，甚至他可以感觉出口外那不同的空气，湿润地，如同他所感觉得那样――有一种新生的味道。但是，他们却出不去！不知为何，三人像是被一面无形的墙壁所阻挡，竟然再也不能前进一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西门狐疑地蹲了下来，撮了蔟尘土，细细捻开。

　　岁正抹了把眼泪，哽咽着道：“我，我也不知道。但是这里真的是出口，我闻得到，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不能走出去。”

　　云屏轻轻拍了拍岁正，无意识地吐了口气。失望和遗憾是当然的，与之而来的，还有深深的疲倦，这份疲倦好似抽空了她全身的力气。她抱歉地看了一眼西门，刚想说什么，却被对方截断。

　　“小子说的没错。我虽然闻不到什么，但是这里的泥土明显与别处不同，很湿润。而且这里也比别处暖和。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走不出去，但是大致方向应该没错。人狼林里面不寻常的事情本来就多，走不出去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耸肩笑笑，西门接着道：“反正这儿这么多洞，洞里头又有不少好东西，大不了一个一个走遍了，总有一个能走出去吧。再不行我们就回头，过了这么久，那些个崽子们该回家的也早该回家了。”说罢，他朝岁正挤挤眼，露出一副口水答答的样子。

　　岁正不由破涕而笑，随即脸一红，肉手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上前挽了西门，踌躇满志的说道，“大哥，我方才好像闻到那边洞里头有什么香香的，我们去看看可好？”

　　西门大乐，单手将岁正抡了半圈，笑骂道：“臭小子死性不改，就知道吃。”

　　云屏看着这一大一小嬉闹玩耍，笑意不觉浮上脸颊，她刚想说些什么，却瞥见一抹白色的身影。

　　“小心。”来不及多说，她锵然拔剑出鞘，雪亮的剑面上清清楚楚得映出一匹白狼！

　　白狼似乎并不在意仗剑在手的云屏，却紧紧盯住了西门。它似乎亦经过长途跋涉，身影显得有些疲惫，白色的皮毛上也沾了斑斑点点深褐色的东西，不知是泥浆还是血渍。

　　西门侧身挡在了岁正云屏身前，并不急着拔剑，反而直直朝白狼回望了过去。沉默，又是沉默。云屏似乎可以听见自己冒汗的滋滋声，也可以感觉到后背一点一点潮湿，她不由上前想握紧岁正的手，谁料刚动，那狼忽的就看了过来，碧绿的双眸闪着令人胆寒的光。

　　云屏下意识横剑当胸，摆了个起势，却见那狼似乎不屑的转过头去，又盯住西门不放。

　　“你不是来打架的吧？你的宝贝女儿呢？”西门忽然开口，好似和人聊天一般。

　　白狼垂了垂头，突然恶狠狠瞪向云屏。云屏一惊，亦感到有些莫明，白狼似乎对自己非常憎恨，方才那一眼像要活生生撕裂她。

　　“果然，你不是来打架的。怎么，难道你是来带我们走出人狼林？”西门嘿咻一声跳了起来，反手将剑横着架在脖子上，笑着说：“那就走吧。”

　　云屏感到荒谬异常，刚想说话，却惊讶地发现那狼像是能通人语一般，最起码，能通西门语――它不发一言，转身朝着一条岔道走去，而西门则轻松写意地跟着，那神情架势，就好似出外游玩一般，或者确切一点说，他现在更像是……狐假虎威的小流氓。

　　“三姐，你说，这次会不会见到大姐呢？”
　　“或许吧。”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印池皱眉看着一片狼藉的人狼林，她同暗月马不停蹄的赶到北镇，路上甩了三批人有余，更大大小小打了数仗，终于在两天前抵达。这一路车马劳顿不提，光是随行小豹的安全就让她伤透脑筋――原想豹门弟子总有自保能力，却不料此人吃喝玩乐可算一流，一旦有架要打便如同偷油的耗子，更如台上戏子――一跑二叫三打滚，让印池头疼万分。不过奇怪的是，他总是在打架时惊恐万分地砸烂路边小贩的摊子，而摊子下好巧不巧就猫着一两个扣了暗青子的贼子，或者边号啕着边随手乱丢些个馒头包子水果蔬菜，而却也十次内有这么个□□次能将对方砸个头晕脑胀进而倒地不起。总之，这个人是个大麻烦――暗月如是说。

　　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印池对着冒着缕缕青烟的人狼林无奈地道：“余宵，这又是怎么回事。”

　　余宵必恭必敬地回道：“回印池小姐，臣奉皇上之命前来捉拿人狼。但是此森林深不可测，臣不敢贸然前往，故臣想先烧了部分，再做打算。”

　　“那么你的打算又是什么？可有成效？”

　　“臣已经捉拿到了狼女，并伤了一头白狼。”

　　“那狼女在何处？”

　　“这……”

　　“也罢，可有云将军下落？”

　　“臣无能……”

　　印池坐在床沿上，看暗月慢慢将那油灯挑亮。屋外呜呜的是风声，不知不觉夏天已开始从这国度最北处撤离，白日里阳光下还是热得恼人，到了傍晚，风却带起了阵阵凉意。

　　暗月放下了签子，抬眼看向印池，嘴巴动了动，却没出声。

　　“云屏会没事的。”印池按住眉头，开口。

　　“我觉得那余宵不是好人。他一向对沐家不以为然的很，这次却肯为找云屏而跑到这荒僻之地。而且……”

　　“他也不只是为了云屏，捉住白狼可是大功一件。”

　　“但是，但是大姐。所有人都知道，皇上要狼女，只是个借口。捉不捉得到，什么时候捉到，他都无所谓……”

　　“住口。”印池忽的站起来，衣袖轻拂，咣啷一声合上了窗户，“他？他是你可以说的么？”

　　“大姐，我是担心云屏！”

　　“我说过云屏会没事的。余宵只是没有找到她而已。”

　　“我不相信，或者他早暗中加害了也说不定。”

　　“荒谬，云屏好歹算是命官，他没那么大的胆子。即便云屏不是，他又怎敢轻易动沐家的人？”

　　“大姐！你为何要维护他？！难道你看不出来，当初蛊惑皇上让云屏去送死的就是他啊！”

　　“胡说，你不要命了？这样的话也敢说。”

　　“就是让云屏去送死！大姐，你比谁看的都清楚，但你比谁都把话藏在心里。当初皇上并没又想过要让云屏来捉拿人狼，偏就是那个贼子说沐家向来行走江湖，这等事情对于他们来说应当手到擒来，皇上这才让云屏去……”

　　“当初是云屏主动提出的。”印池叹口气，摆摆手，不想多说。

　　暗月看印池的样子，突然一股浊气涌了上来，她猛地一拍桌子，嘶声道：“当初皇上只说要沐家派一人去捉人狼，你便让云屏前去送死。云屏虽然不是你的亲姐妹，你却又为何非要置她于死地不可？！”

　　印池身子一震，她不可思议地望向暗月，心里头一闷，一口气似梗在了喉咙。她开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长长叹了口气，她感觉心里酸酸的，更有阑珊之意。连亲姐妹也这样说，她又能如何。顶着这许多辛酸一路至此，千辛万苦却被亲妹妹误会成心量狭小不能容人之辈。她忽然就觉得心灰意冷，再度叹了口气，她抬抬手，“我累了，你也累了，先去歇歇吧。有什么事，明早再说。”

　　暗月话出口便有些后悔，再看印池这番样子，虽然没有勃然大怒，却比发怒更加让她惶恐，她上前一步道：“大姐，我――”

　　“去睡吧，连赶了几天路，想来你也累坏了。”打断她的话，印池抬手，门之嘎一声打开，送客之意再明显不过。暗月呐呐，心头有万般后悔却悔之已晚――人总是为了一时口头之快而狠狠伤害自己不愿伤害的人。当发泄了心头浊怒，逞了口舌之能后，却又悔不当初，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可卖，伤害了就是伤害了，留下不可磨灭的一道伤疤。再懊恼，又有何用？

　　默默跨出印池的房间，暗月听得身后门吱呀关上，忽然有印池从此将自己封闭起来的错觉――或者说，她，从来就未曾对别人展开过心扉？

　　“有刺客！有刺客！”一声尖叫响彻天际。暗月一惊，提起纵身朝声源寻去，就见外院熙熙攘攘，人流不断。

　　“什么事？”却是印池也到了。

　　“大姐，好像有刺客。”话音未落明晃晃长剑迎面而来。暗月低头弓腰滑向一边，再抬头印池已经和来者斗成一团。而缠斗二人旁边立着的，正是脸色苍白的――云屏。

　　暗月突然有仰天大笑的冲动，云屏就在身边，那大姐呢？经过她那一番恶言恶语后，本来就同她们有隔阂的大姐，怕是完完全全的，失去了吧。
　　“二姐，你笑什么？”

　　“哦？岁正也在？哈哈，岁正，你可曾见过大姐发火？”

　　“没，没有？”

　　“那你可曾见过大姐杀人？”

　　“没……没有。”岁正早已吓得失却了三魂六魄，这回又见着二姐似乎有些疯魔的样子，更连话也说不周全。

　　“好，那你仔细看，这次大姐，终于使出全力了吧。”

　　残破月光下，印池如同九天而下的复仇女神，虽然脸色一如既往，周身却散发出让人恐惧的气息――那种毁灭的，绝望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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