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师]花染录

　　天历十年 如月

　　鞍马山霜雪未化。点点红梅顶着料峭寒意，傲立枝头。
　　等再过一阵，初春景象想必会比现在要多些暖意罢。
　　花鸟一如往常，京都虽然是她的生身之所，可却也是她第一次踏足这里。只当作和其他地方一样游山玩水，看得开。
　　我其实心中不安，害怕哪日花鸟提起想去见旧主伊藤。虽然出乎情理是该去祭奠一番，但我隐隐有逃避之意。伊藤死前将花鸟托付给我，那时候可没想过他会成我的老丈人。出殡之日我不在，现在去的话有些丢脸。
　　好在花鸟惦记着大天狗的事，与我一道直奔这鞍马山，让我松了口气。
　　鞍马寺的僧人认得我。因为我先前在山上兜兜转转居然能毫发无伤，对我有点忌惮。这次看我带着女伴，更是奇怪。
　　“大天狗真的可怖？”花鸟瞅着寺外匆匆移步、面色各异的僧侣，问我。
　　我不言语，笑着摇头。
　　“那他们跑什么？”
　　“应该是清修之人看到画中仙子凡心大动，又怕她身边气宇不凡的护花使者找麻烦，所以慌忙逃避吧。”我说得理直气壮。
　　花鸟无奈，这段时日习惯了没来由的捉弄，隔着衣袖拧了我一把。

　　没有在鞍马寺过多停留，我与花鸟径直走进山间密林深处。
　　林子隐秘处有座凉亭，颇带风霜之色，估摸着建了有些年头。可我上回来的时候却不记得这里有过一个凉亭，真是怪事。
　　一小块山岭，发生的变化倒和外界天地一样诡谲难料。
　　花鸟一旁嗤笑，嘲弄我怎么到了挚友的故里反而开始疑神疑鬼。
　　我解释，不是疑神疑鬼。而是故人旧事时隔太久，有些近乡情怯。
　　世间关于大天狗的传闻不少，我近些年也多少了解一些。他后来真找到了他甘愿追随的人，只不过那个人的声名不怎样，在京都造乱子。阴界裂缝、魑魅横行。而大天狗借助羽刃之力，为虎作伥。
　　我知道世事三人成虎。我自然也是不信的，正如当初我不信鞍马山的大妖是个吃食游人、残暴无常的物怪一样。但是流言甚嚣尘上，局外人雾里看花，局中人如堕烟海。
　　白云苍狗。
　　不知道天狗是否依旧是那个弄笛翩翩的公子？
　　转起墨笔，甩墨聚力、四散飞鸟穿梭来去。林中生物受到惊吓，到处呼号奔走。少顷，西北方袭来妖风，隐隐带有刀刃凛意。
　　“他来了。”我偏头，悄声和花鸟咬耳朵。
　　可能是冬日寒气太盛，花鸟脸色微微泛白，没回应我，只静静看向西北方妖气来处。
　　空中出现一团阴影，背着日光我看不分明。那人肆动羽翼、缓缓落地，风势才逐渐有转弱的趋向。头饰能面、手执纨扇，脚踏木屐信步前来。
　　等走得近些，天狗才伸手卸了能面。样子更加俊朗了，白发不知怎得浸染成墨蓝色，还紥成小辫。他攒眉睨向我：“这鞍马山上也就只有你敢这样，唤百鸟齐飞扰我清净。”
　　幸好，天狗还认得我，还依旧与我熟稔。只是欣喜之余，怅然若失。
　　我原先认识的天狗清雅知礼，绝不会倨傲凌厉，绝不会言辞咄咄责闹说“扰人清净”这样的话。
　　至于时不时地瞥向花鸟，希望只是我的错觉多疑。
　　“这是大天狗。”我拉起花鸟的手，笑着介绍，说完又转头向天狗笑骂呼喝，“还不快叫姐姐？”
　　他挑挑眉思忖片刻，颔首当作行了见礼：“弟妹。”
　　花鸟这回倒没有不好意思：“老是听阿翁提起鞍马山有个奇人，果然名不虚传。”
　　名不虚传？
　　我察觉异样，花鸟自从见了天狗之后一直低沉。这不是我原先意料的，但是想不出是哪里出的差池。本来打算认识或者叙旧，好好聚一聚，可看他们二人现在竟有剑拔弩张之势。
　　我侧身站到二人之间。
　　“还真是护内。”天狗低头掸了掸衣袖。
　　情势稍稍化解，我松了口气。
　　坐在凉亭里，变化齐备一应器具，借山雪作水、落花为茶。我烹了一碗递给天狗。
　　天狗目光落在茶碗之中，没有伸手来接：“你变了很多。”
　　碗中茶水荡起微澜，渐渐散去暖意。
　　“不过还是没什么长进。”他在惋惜。
　　纨扇轻摇，亭外轻岚游走，送来一阵腥色花雨。

　　天狗不擅长言谈，花鸟偶尔抬杠几句，所以聚在亭子里也是我侃谈的时间更长一些。
　　“平安京近些时日不会太平。书翁，你若是没要紧事，别过多停留。”天狗忽然出声。
　　我方才在讲“镰鼬三鼠友朋情深”，被他打断，故事忘了一半。
　　“和天狗叙旧于我而言是要紧事。”
　　他没搭理我，拿纨扇拍着下巴，竟看着花鸟出神。心生不悦，可当着花鸟的面，我不好直白地将话挑明、斥怪天狗。
　　“平安京大战将起。”大天狗不是在与我说话。
　　花鸟浅斟一口花茶。
　　“黑晴明大人广纳贤士……”
　　大天狗顿了顿，“不知花鸟卷可有意愿？”
　　“阿翁去哪儿，我就去哪儿。”花鸟言谈款款但应答掷地有声，“阿翁无心争斗，京都硝烟自然与我无关。”
　　“既然如此，不知可否借弟妹针女一用？”
　　近乎是霎那之间，我起身倾尽全力制住大天狗伸向花鸟的手。襟袖被相冲力道扯出褶皱，周遭散开层层气浪。大天狗并不慌忙，倒握纨扇以扇杆卸力，四两拨千斤。电光石火，他悄然脱身，张扬羽翼退至亭外。
　　虎口麻痹脱力，十指连心传来撕裂痛感。我被回还力道震回原位，忍住口中咸腥的味道。
　　“非友即敌。”大天狗重新戴上能面，能面沟壑深浅不一，显得阴鸷。
　　捡起天狗遗落在亭中的笛子。方才角力之时，笛身禁不起折腾断成了两截。
　　“本来今天高高兴兴……”我还想试着佯装无事发生、轻松调侃，可话没说完，发觉自己也再做不到强颜欢笑。
　　“奈何你摊上个大妖，”大天狗换了腔调，这时候像极了流言中残暴无常的物怪，“要是再普通一点，我都还会向你由衷道贺。”
　　我了解大天狗。
　　他终究不相信除了我之外，世上还有对力量权力无欲无求的人。他的执念种在忠义里，一切有实力的妖怪对他来说都是威胁，是拉拢不成就必需事先除去逆障。
　　青雀嘤嘤啼唤，在左右飞掠只留下残影：“你既然清楚我是大妖，那真不应该在这时候找茬子。”
　　天狗摇翼虚晃，一时间躲闪不及，被电掣风驰的鸟影击中，划伤几道口子。
　　针女红衣红发，不知何时站在花鸟身侧。手中刀刃滚落血珠，截断雪地绵绵皎色。
　　往来较量，风卷雪、花染露，全在迅即之间。我反应不过来，只会写符画画。飞鸟能护住花鸟些许，实际帮不上太大的忙。
　　也不知道是不是上次得罪了镜姬，这回没有出来帮我。
　　大天狗无心鏖战，甩袖朝着花鸟抛出一条青虺，转身离去。青虺獠牙利如弯刀，趁花鸟大意缠缚在左臂噬咬。
　　我忙把那条青虺从她手上抽离、掷在地上。针女杀意未减，现在转到了我的身上。目不转睛看着我，手起刀落了结了那条青虺。
　　如果不是花鸟，针女恐怕是要在我身上补一刀。
　　花鸟伤得不轻、脸色不太好，瞅了一眼地上分尸两截的魍魉，扶额苦笑：“阿翁……我不小心着了这条清姬的道了。”
　　清姬带毒。若为虺状，毒性更甚。
　　心底惶意顿生，将她拦腰横抱，我匆匆往回路跑。我记得山下有口灵井，用来祛伤应该不成问题。鞍马寺有个高人，术法高深解毒肯定不在话下。

　　我后悔了。
　　不该带花鸟来鞍马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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