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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圣(2)
玉镜湖,广纳千顷,毗连天门峰、落日峰、剑堂,居处正中,门规十条有四条与之相关,不得戏水,不得穿行,不像个湖,倒像是万山拱卫的大型祭坛。
夜色下碧波浩渺。
承天如镜。
掌门真人负手立于湖边,气息与山川同化。显然,等人这一会儿间隙,他神识都没闲着,正借由护山大阵,监察各峰动静。
宿怀星道:“什么了不起的典仪,非得大半夜扰人清静?”
掌门道:“登船。”
岸边泊着一叶扁舟,临近方觉符文重叠。宿怀星想起某些古老传说,以活人为祭,沉于寒潭,祈求风调雨顺……呸呸呸。
小舟无桨自动,驶向烟波深处。水幽暗,月空明,两下相映,凭生许多银白碎影。
船身猛沉!
湖水瞬间漫过船沿!
宿怀星正要跃起,掌门道:“别动。”四面灵光柔韧,撑开一道无形屏障,驱使祭船向湖底沉去!水壁沉黑地积压,唯有符文散发淡淡寒芒。
船底。湖底。半口窟穴。
掌门一步当先,闪身没入其中。宿怀星不情不愿拢着袖子,小心翼翼避开淤泥,他感到轻微的吸力和斥力,同时来自洞口,“啵”的一声,天旋地转,双脚踏上实地。
洞中无水。
有光。
寂静而威重。
亘古不灭地燃烧。
宿怀星望着那点朱红,轻飘飘说:“水底有火?”
“南明离火,以水封锢。”
掌门道,“此火源自朱雀神君。朱雀司火、司夏、辟阴邪。你即将直面天魔,神魂易受侵染,须以此淬炼神识,磨砺心志。”
宿怀星举步向前。顿住。火光忽起忽落,一时明亮,一时暗淡,他感受着久违的温度,眼角烤得很干。
“火种何在?”他问。
掌门道:“莫要贪多。朱雀神火至烈至纯,你能承受这些,已属不易。”说着扔来一块手令,“安心修炼。能支撑几时是几时。倘若神魂摇动,难以为继,唤我便是。”
宿怀星没应声。
火烧着,他看着,相对无言。他俯身凑近,脸颊缓缓埋进朱红光晕,眼眶发干、发涩。火焰从两鬓分离,本该焚灭万物的神火,温柔地捧住他的脸。
火光之上是水影。
又窄。又空。
宿怀星笑了笑:“好闷啊。幸好你感觉不到。”
目光投向幽深窟穴。
黑暗尽头是什么?
火种?遗骸?陷阱?幻梦?
他推开一扇门。
青铜雕像沿边排开,一双双眼窝空洞。铜像后方龟裂发黑的命牌互相碰撞,其声幽咽如亡魂低语。
狂风骤起!
青铜面孔竟似活转过来,空洞眼窝渗出黑血,干裂嘴唇一张一合:
“诛——妖——”
“降——魔——”
万千尖啸炸响!他颅骨剧痛,献予魔神的魂灵狂躁嘶嚎!至深深处,祖师画像栩栩如生,威严肃穆俯视人间。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万里追杀,不亡不止……魔头当诛!混种该死!当诛!该死!
“我偏要活!!”
香炉轰然掀飞,灰烬漫天泼洒,裹尸一样盖到铜像脸上。
画中人寂寂无声。
庄严冷肃,不染纤尘。
“人族算什么!正道算什么!青云山算什么!你最‘完美’的两个徒弟,一个被我耍得团团转,一个被我捅得半死不活!他们越‘完美’,越证明你错得多!彻!底!”
血红双目逼近那张画像,若痴若恨若癫若狂。
“你杀不死我!睁眼看吧!我不仅要活,还要你亲眼看着,你引以为傲的一切,如何毁于我手!!”
膝盖重重砸落,腰身被无形之力凿弯。他剧烈喘息,脊椎压垮了依然拧起头,目光死死钉着那幅画。
哒。
哒。
脚步声。
规整。精确。
掌门真人未看他一眼,井井有条处理现场。香炉归位,灰烬聚拢,命牌浮空重组。转眼间,祖师殿恢复如初。
“能动吗。”
“……咳。”
盛凌霄一把扣住他的手腕,长风过隙,下一瞬,他被扔进一间冷飕飕的石室。
宿怀星脱力靠着墙,意识昏沉沉。擅闯禁地,辱骂祖师爷,不该下狱处决么……以泽天赋高,或许……
“‘他’要杀你。”盛凌霄说。
宿怀星一激灵,脑筋慢悠悠转了转,干脆承认:“是。李太平想杀我。”
李太平。
盛凌霄微滞,不适应直呼尊师名讳。一刹那的失态摁进泥塑,脊背挺直,端正不似活人。
“……我也这样过来的。‘他’所有‘徒弟’,都是这样过来的。”
也?
宿怀星迅速回神。
盛凌霄误会了!误以为他也是“完美工具”。砸祖师殿,辱骂李太平,被解读成“遭受非人压迫的绝望反抗”。
这种反抗,在规则允许范围之内。
灵光乍现。
弱点。
他看到了,青云掌门绝无仅有的弱点。心脏隐隐发痛,既有摸索到未知领域的好奇,还有命悬一线的刺激,“我不信你。证明给我看。”
本该自证的受审者咄咄逼人,向审判者提出诉讼。
凭什么我的破例才是破例,凭什么你的规则就是规则?你的允许难道不是反抗的一种?
我不信你共情我!
假惺惺的包庇不够!让我看到你内心深处有什么!
证明给我看!
我们是共犯!同谋!
盛凌霄准备好了接受投诚,元衡磨刀霍霍反将一军,刀尖舔血的狂气肆无忌惮涌出来。
错了。
他对元衡的判断全错了。
泛着金石冷光的瞳仁与充血的癫狂眼眸相对,凝滞片刻,他松口:“你要怎么证明。”
宿怀星微微笑,乍露的锋芒柔和下来,笑容有些俏皮:“我要你——放松。”
盛凌霄沉默。
一瞬不瞬盯着他。
“证明你不是一块石头,一件兵器。你太绷着了,来,试一试……放松。”
宿怀星四处看了看,这地方光可鉴人空空如也,他盘膝而坐,从袖中取出茶杯,指尖光芒一闪,不甚雅致的灵茶泡好了。
“喏,青云山的规矩,掌门不备待客之礼,我只好越俎代庖。”
盛凌霄呷了口茶水。动作精准,姿态无可挑剔,神识牢牢锁在他身上。
宿怀星轻叹,似怜悯似惋惜:“您这尊贵的脖子肩膀不能动一动?休息一下吧,掌门真人。”
盛凌霄模仿他的姿势盘坐,背脊挺得笔直,如同端坐殿上。宿怀星再也忍不住,低沉畅快笑起来。
“你这坐姿,比站着还要费劲吧?你那眼神,比盯犯人还要紧吧?这双手,是不是准备调动剑元随时把我碾死了?这!不!叫!休!息!连喘气都算不上!”
他倾身逼近,气息炽热如火焰,烧进对方冰冷的眼底。
“盛凌霄!你根本不会休息!你就是一件兵器,一块印玺!离了那套‘该做什么’的规则,你、空、无、一、物!这——就是我要的证明!”
盛凌霄不为所动。
至少表面如此。
他终止观察,冷冰冰宣读判词:“道君,你今日言行……”
“啊,看来您休息不了了。”
宿怀星轻描淡写打断他,一边说着,一边轻轻巧巧起身,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
“明日此时,还是这里,我等着你的‘诚意’。”
……
他的洞府,他唯一割裂出来代表私隐的场所。元衡擅自将之定为前哨,蛮横入侵。
从召见变作私谊,以私情挑衅公务。
……
元衡。
黄昏。两忘峰。
师徒两个手挽手走着山径小路,小徒弟发带松了,发梢随步伐一翘一翘,元衡抬手按了按,眼神专注又温柔。
这个人……这个歇斯底里砸祖师殿、逼迫他休息的疯子……为何……展现出如此……截然不同的行为?清冷仙君,癫狂赌徒,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元衡”?又或者……截然不同的行为,指向同一个……名为“人”的本质?
子时三刻。
盛凌霄肃容端坐。洞府空荡,四壁光可鉴人,全无雕饰。这就是他的私隐,与公务别无二致。
元衡来了。
步履闲适走来,好似乘兴赴宴。
盛凌霄抬起眼,准备迎接又一场狂风骤雨的冲击。
“掌门真人。”元衡歉然一笑,声音温和清朗,语气坦荡令人发指,“我想了想,昨日是我太过急躁。我相信你。”
……相信?
荒谬!
青云掌门何须取信于人?他的职责是审判、裁决,何须向一个立场存疑行事癫狂的瑕疵品自证!他应当质问,应当——
“哦,对了。”元衡依旧那么轻松随意,“现在该你问我了。”
“……”
审判的权力没有被收回。
而是交还了。
元衡笑盈盈摆出知无不言的态度,邀请他进行互审。
咔哒。
机关强行复位。盛凌霄一瞬间清除所有情绪,冷声问:“你的任务。你的最终形态,‘他’赋予你的存在意义,是什么。”
李真人每个徒弟都有特定功用。盛凌霄是万世基业之石,季青冥是出鞘必杀之剑。元衡,这个被选中又脱离轨道的工具,预设形态是什么?
“我存在的意义?”宿怀星怔愣。唇角勾出一点虚幻的讥诮,有点戏谑,有点自嘲,“大概是,‘正道之光’?泽被苍生,受万民敬仰?”
胡言乱语。
嘲弄李真人的胡言乱语。
盛凌霄静静听着。
“好。”
宿怀星一时心悸。盛凌霄从无戏言,他说“好”,即是绝对成真的许诺,无论听起来多么荒诞,无论代价如何,他要动用一切资源,将元衡推上那个位置。
他无法审判清除此人,那么,就让规则本身来审判。他邀请天下人参与裁决。让所谓的“正道之光”自行显其本质。成真,毁灭,都是规则运行的必然结果。
他只是推动进程的,观察和执行者。
……
原来人性可以摒弃如此彻底。
宿怀星下意识避开那洞穿一切的目光,声音低了些:“你……算是……我师兄,对吧?”
盛凌霄道:“你我只需身份职能,其余无益。”
“啧。不能这样。”
宿怀星看他死倔死倔的鬼样子,莫名烦躁,“不能因为有人把你摁进水里呛着了你就不喝水、不对,你呛不着,用火、还是不对。”
火不如水有哲理。
宿怀星放弃比喻,斩钉截铁说:“听我的!你得改!你得分清楚,‘他’灌输的观念,和你内心的感觉!不能因为‘他’把你当兵器,你就真拿自己不当人了。”
讲大道理属实别扭,歌功颂德都没这么羞耻。宿怀星有点不好意思:“当我没说。走了。”
走时他撬开禁制。故意的。
山色漫进来。
风声。松涛声。
云雾缭绕。
“元……衡……”
盛凌霄肃容端坐,脊背挺直如往昔。抛开职责和身份符号,第一次,仅仅为某个人本身,喊出名字。
“元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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