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月冷千山

作者:林子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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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归去来兮


      名为“望月”的小岛实际比柳十七在船上瞥见的那个轮廓要大得多,他跟在封听云的身后,随他一步步踏过了砂砾细软的海滩和小径,又穿过一片令人眼花缭乱的树林,几乎被花香熏了个跟头。
      他环顾周围,那些树木仿佛活物一般,原先还在既定的位置,这时回首却看不见了。柳十七皱着眉,不知不觉就停了下来。
      封听云感觉到他的动静,扭头道:“跟上。这里是个迷阵,依照奇门遁甲之术修筑,若是被困住,连我也找不到你在哪。”
      听了这话,柳十七不敢再怠慢,紧紧地缀在了封听云后头。

      他记不住封听云是如何走的,还没容柳十七反应过来,只走了不多时,他们面前已出现了一片开阔地带。
      望月岛的沙滩银白,树林当中却修起了与海滩风光迥异的水榭,亭台楼阁均十分精致,飞檐下悬挂一串小小风铃,海风拂过便叮当作响。九转回廊后一座小亭独立,掩映在芭蕉之后,若隐若现,颇有江南诗情。
      封听云领着他穿过回廊,一直走到亭子面前,柳十七抬头一望,亭子上方挂着的除了“清风”的名牌,还有个匾,上有“微雨江南”四字,落款“庚辰七月天涯有怀”,并不能看出多少端倪。
      那亭子四周悬挂月白纱帘,当中似有人影,柳十七看不分明,呼吸却因那股若有若无的花香先一步放轻了。

      封听云站在亭前却不进去,只恭恭敬敬地拱手行礼:“师父,徒儿回来了。”
      下一刻,亭子里的人影站起来拢了拢衣襟,朝他们愈来愈近。
      一只纤纤玉手撩起那垂纱,那只手白得几乎与垂纱一个颜色,柔若无骨,柳十七只瞥了一眼,就挪不开视线了——
      放在半个月前,柳十七做梦也没想到,封听云口中似乎神通广大的“师父”,竟是个看上去尚且年轻的女人。

      她算不上绝色,却让人在须臾间几乎忘了所有,只想要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她身着一身鹅黄色衣裙,却并不显出任何活泼与轻浮,柳眉杏目,光华内敛,乍一看瞧不出年纪,但说她是二八少女似乎也能令人信服。
      封听云仍旧站在一侧微弯着腰,她淡淡地瞥了封听云一眼,声音毫无少女的娇嫩,反而很是通透:“回来就好,找到人了?”
      封听云道:“就是他。”

      那黄衣女子没有再问,而是看向了柳十七,或许被柳十七一直盯着看,她望过去后,冷淡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一个微笑。这点笑容实在吝啬,却犹如点亮了她全部的情绪,让她从云巅落到了人间烟火中。
      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柳十七一低头,吞吞吐吐说了真名,那女子若有所思,道:“你是左念的徒弟?”
      所有人都把他和左念放在一起。柳十七被这名字惊醒,慌忙收回了视线,只沉默地点了个头,随后就忐忑起来——左念于他,首先是恩人其次是恩师,纵然他知道了左念的不堪,在那些冲动念头退去之后,仍旧无法干脆地恨他。

      黄衣女子没有再多问,却道:“既然你是他的弟子,又逃了出来,我听人说你身上带着渡心丹……至于为何收留你,大概听云已经告诉你了?你随意留在我这望月岛,但不留给你白住,拿渡心丹换。”
      柳十七顿时头脑一热,险些张口就是一句“我若不给呢”,他正欲开口,封听云在那女子身后朝他使了个眼色,柳十七愣在了原地。
      那女子又是浅浅地一笑,仿佛背后长了眼:“听云,你看他做什么?”
      于是封听云连忙眼观鼻鼻观口,专心致志地数地上的蚂蚁,原地变成了一尊石像,恨不能连喘气声都立刻消失。柳十七蓦地失去了支援,心情复杂,看着面前眉眼跟菩萨一般慈祥的女子,实在不懂为何自己脊背发凉。

      他识时务者为俊杰地低下头:“渡心丹的确在我身上,但我不能随意给人,就算离了十二楼,我也还是他的弟子。这东西宝贵,不知您……您想拿去做什么?”
      “救人。”女子言简意赅道,她听出十七停顿下的深意,补充道,“我叫伊春秋,你若不介意,和其他人一样叫伊师父便可。”
      柳十七默然。
      伊春秋道:“言下之意,只要不是他的弟子,你就能把东西给我么?那不如你拜我为师,我废掉你身上的天地功法,教你更好的!”

      她异想天开地这么一提,轻言细语地,听在耳里却仿若惊天霹雳,柳十七不可思议地望过去。他短暂地因伊春秋身上的花香与过分宁谧的环境失去了警惕,甫一抬头,脉门却忽然被人掐住了,柳十七大骇,刚要反抗,另一只手也被利索地擒住了。
      伊春秋嘴角还带着一抹笑,指尖却摁在了他两只手的紧要穴道,柳十七察觉到她的意图,慌忙道:“不,不行!你想做什么——!”

      一股阴冷真气强行钻入,柳十七本能地想逃,身体却动弹不得,他向封听云投去求助的目光,对方仍雕塑似的站在原地,对这一切漠不关心。他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绝望,盯着伊春秋那张素净的美人脸,眼睛通红。
      岂料伊春秋却突然停了下来,她“咦”了一声,秀气的柳眉微蹙:“寒毒?”

      柳十七对她的好印象已经彻底被扫了个精光,额角溢出冷汗,喘着粗气说不出话,只瞪向伊春秋。那女子看他的表情犹如看着一只任她摆弄的小动物,语气这时终于露出了和封听云如出一辙的轻佻:
      “看样子是吃了不少苦。不过你内力远比我想象中深厚,带着寒毒这些日子,脸上竟显不出一丝一毫的不适……但寒毒终究还是在的,若不想法子尽快祛除,你猜它一日一日地发作起来……自己能活多久?”
      柳十七梗着脖子,险些又脱口而出“死就死了”,他在和所有人置气之时,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闻笛。

      那夜西秀山的洞穴中,闻笛和他挨得很近,他嗅到了闻笛身上经年的药香,他的眼在黑暗中很亮,带着一点宽慰的微笑对他说:“我会去找你。”
      ……干干脆脆地去死,这念头忽然就难以启齿了。
      如果真的因为寒毒悄无声息地死在了荒岛或者干脆淹没在海水中,日后闻笛找不到,会怪他不等自己吗?
      西秀山昏暗的那一夜成了最后一面,闻笛会不会难过?

      看出他一刻的动摇,伊春秋轻言细语道:“做个交易吧,我徒弟助你祛除寒毒养好身体,你给我一枚渡心丹。一命换一命,这样够公平么?”
      这一次柳十七没有直接反驳,他掐着自己的脉门,几乎喘不上气了。方才伊春秋钉进去的阴冷似乎还在顺着经脉往里钻,直接激发了寒毒的余威,盛夏时光,海岛上阳光灿烂,柳十七竭力忍着不下跪不蹲身,已经冷得如堕冰窟。
      他的脸刹那间褪去了血色,咬着牙问:“救人……救谁?”

      伊春秋叹了口气,没再回答他的话,头也不回道:“你救他。”
      快要变成石像的封听云应声而动,他单手拢过柳十七的肩膀,不声不响地让他的大部分重心落在自己身上,然后就这么半搂着把柳十七提到亭台旁边的一处半开放水榭中。他在柳十七膝弯毫不温柔地一踹,迫使人跪坐其中,小声道:“我告诉过你别惹她。”
      接着在柳十七的讶异目光中,他就跟什么都没说过一般,在柳十七身前落座,解开他的衣裳,露出一大片单薄苍白的胸口。

      封听云的目光不动声色地逡巡一阵,不带任何情绪,还没容柳十七愣怔结束,他手掌起势,隔着尚未脱落的中衣贴在了柳十七气海穴上。
      “你……”
      话还未出口,柳十七忽然感觉到一股暖流温热地探入,随后张牙舞爪地顺着带脉环绕住终日冰冷的地方,他情不自禁地喟叹一声,好似一直以来冻结在五脏六腑的冰能迅速地随着这股暖流融化。

      封听云察觉到这变化,唇角一扬,缓慢地替他打开被寒毒淤积的经脉。原本这活十分危险,可在封听云手里,仿佛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容易事。
      “一口吃不成胖子,此事需慢慢来。”伊春秋刚好走到他们身后,笑道,“你不如在望月岛上住下。”

      封听云立刻撤回了手,柳十七猝不及防往前方一倒,连忙撑着地才不至于跌在面前的人身上。他拉好衣襟,伊春秋适时地伸出一只手,道:“渡心丹。”
      柳十七吃软不吃硬,何况别人于他有恩在先了,他闻言只踌躇片刻,道:“我若给了你,他不再帮我怎么办?”
      伊春秋道:“我从不食言。”
      他握住怀中玉瓶,站起身来,诚恳道:“或许渡心丹并无你想象中的那般妙用呢?我知道江湖人都说它能起死回生,但我派掌门常备它,只因为修习走火入魔,要它护住心脉,所以是不可能有那种奇效的。”

      伊春秋听出这是他的肺腑之言,脸上的表情凝滞一刻,飞快地恢复了平静,道:“左不过比现在更糟糕,我当真想要救人。”
      柳十七:“十恶不赦之人?”
      伊春秋眉心拧出一道小小的褶皱:“我师父。”

      这下,旁边的封听云浑身一抖,堪称出言不逊道:“师父,师祖已经无药可救了,你放过自己也放过他吧!”
      伊春秋:“我偏要一试。”
      她瞥见柳十七迟缓的动作,单手拧住他的左腕,顺势取出那个装有渡心丹的小小玉瓶。伊春秋朝柳十七客气地一笑,拔开塞子倒出一枚丹药,把剩余的还给了他。
      素白的手托着鲜红丹药,伊春秋注视这传闻中的灵丹妙药,心绪复杂,随后毅然决然地用一块帕子裹了,转身而去。柳十七停在原处,不知该如何,却见封听云大逆不道地以下犯上,他往伊春秋面前一挡:“师父!”
      伊春秋的声音终是有了波澜:“让开!”

      封听云凄然道:“那一掌就是打在神仙身上也会魂飞魄散,何况他肉体凡胎!师祖临终前的话,您是没有听进去吗?”
      “放肆!”伊春秋单手一挥,给了封听云一巴掌,她背对柳十七,单薄的肩膀抑制不住地颤抖,“何时轮到你来教训我了?”
      封听云双目通红,终是不忍地别开头站到一边。柳十七目睹全程,忽然发现他一直以为的那个万事都不放在心上、公子哥儿一般的封听云,居然也有七情六欲,也认真地将什么事放在了心上,否则怎么会有那么伤心的表情?

      伊春秋决然离去,封听云犹豫许久,终是一咬牙跟上去。他临行前不忘拽过柳十七的手,非要他作陪。
      柳十七挣扎道:“你们自己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你做什么抓我!”
      封听云不同他多话,只把他拖着,跟在伊春秋身后几步的距离,没敢放松。柳十七眼见摆脱不了他,索性认命地一路跌跌撞撞。

      如封听云所言,望月岛温暖如春,可柳十七想不到此处竟还能设下一个冰窖。
      不知绕过了多少树木,封听云带着他停在了一处山坡底下,伊春秋执迷不悟,一路上再也没理他们一眼,径直走过去打开了某个机关。
      “轰隆”之声震彻天地,柳十七错觉脚下踩着的土壤也在跟着颤抖。他见那处山坡后头缓缓打开一扇门,接着是第二扇,露出里头黑洞洞的甬道,冷气争先恐后地涌出,柳十七本能地抱紧了胳膊,凉意侵袭,他还是不舒服。

      封听云除下外衫扔给了柳十七,自己只穿一件单衣,跟着伊春秋进去了。他不明就里,可左右只有他一个人,再者好奇心已经被勾起来,这么快没法消下去。
      他被那冷气吓住了须臾,用封听云的外衫将自己裹了个结实,也一闭眼闯了进去。
      女子纤细的背影被她手中的烛火晕染,柳十七走得愈深,觉得愈冷。他紧跟着那团微弱的光,一路走到了最里面。
      方圆十丈的冰室,当中搁置的竟是一口棺木!

      而伊春秋对两个少年人的恐惧视若无睹,她走过去,按动棺木旁边的机关,等它升起时毫无耐心,侧面绷得很紧,像是等不及了似的,直接伸手扣住了那棺盖的边缘,不由分说地直接掀开,厚重棺盖歪到一边,在冰室中发出震天响声。
      柳十七小心翼翼地随着封听云靠近那地方,发现那是一口石棺,大约在温度极低的地方放得久了,表面结了一层冰,浮着幽深的冷气。
      里面躺着的,赫然是个死得僵硬了的人!

      那人须发虽花白,可看得出死的时候年纪已经很大。他神态安详,双手覆在小腹上,紧闭双眼,表情并不狰狞可怕。但哪怕再是和蔼,也叫人不寒而栗。
      伊春秋嘴唇一动,轻轻地喊了声“师父”,随后她托起那一枚渡心丹就要往那死人嘴里灌。那躯体单凭低温保存,她努力许久,仍旧不能撬开齿缝,伊春秋瞬间失了神志一般,胸口起伏不定,撑着石棺边沿的手几乎绷出了筋骨的形状。

      “怎么会这样……师父,师父怎么会死……”
      声音凄厉地回荡,封听云已不忍闻,望着自己的指尖,轻声道:“师父,你明明知道渡心丹不是上仙灵药,为何还要执着呢?”
      站在石棺前的人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她好似终于发现自己做的这些事都是徒劳,颓然地垂下手臂,仍旧没回头,像诉说一件很遥远的事:
      “你我都没想过师兄会叛逃,他……听云和行舟都被他打伤,你亲自去阻拦他,还是挨了一掌……六阳掌,何等霸道的内功。从前,师兄曾说渡心丹能救命悬一线之人,还说十二楼……掌门的关门弟子,是个姓闻的孩子,那孩子与虞师妹大有干系,我去要,他定会奉上,一语成谶……”
      柳十七一震,猛地抬头盯住了她的背影。

      而伊春秋还在喃喃自语:“我该知道的,我早该知道……这世界上,本就没有死而复生之事。可我不肯接受……非要、非要等最后一根稻草——”
      封听云“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他的脊背笔直:“师父节哀。”
      伊春秋直起身来,眼角隐约有水痕:“那时只有你守着他,他告诉了你什么?”
      封听云一字一顿道:“师祖临终前让我转告您,同门一场,他愿以死来换你与师伯的恩怨一笔勾销,还有……‘天涯难觅归处,春秋不知深情’。”

      旁观的柳十七听不懂任何,可封听云话音刚落,原本古井无波一般站在当中的伊春秋却突然崩溃了,脚一软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石棺,再抬起头时泪流满面。
      他直到很多年后才明白,那素未谋面的王乾安是如何用寥寥几个字就断定了两个人后半生的全部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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