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心（快穿）

　　屋外没有响动，也没什么不同寻常之处，然而南荣靖冥无端地想看看外面，好像有人在叫他似的。他没有呼唤宫人，自己走到窗边抽开木栓，一把推开窗扇。

　　沁骨的冷空气迎面扑来，将呼吸化为白雾。窗外极黑，夜空里不见半颗星子。南荣靖冥把目光投向深空，突然，他冷漠的眉毛动了一下，眼睛慢慢睁大。

　　一粒晶莹的雪，仅仅一粒，自天空飘落。摇摇曳曳，像洁白渺小的蝶在黑暗中静默地闪烁，如梦似幻，拖拽出耀眼的轨迹。

　　南荣靖冥怔愣地望着这片仿佛自虚空而来的雪花，看它倏然滑过眼前。刹那间漫天盈白，无数白蝶在漆黑的天空中起舞翻飞。

　　又下雪了。

　　此时尚在清秋，还不到有雪的季节，然而最近京城夜夜大雪，算上今天已整整五日。天地的神秘在南荣靖冥眼前弥漫，他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震撼，情不自禁伸出手。雪花飘落，点点寒凉。他望着自己摊开的双手，掌心濡湿，没有雪，只有泪滴般融化的水痕。

　　起风了，不大，轻轻卷着雪粒飞进窗口。外面渐渐有了声音，宫人们忙碌起来，赶着为各处宫殿的主人送去棉被，添置火炉。门外，苍老尖细的声音响起，小心翼翼地低唤：“皇上，皇上？外面下雪了，奴才给您添件衣服，把炉火升旺点可好？”

　　南荣靖冥回过神来，“嗯”了一声。

　　李公公抱着貂皮大袄走进来，见皇帝站在洞开的窗前，急忙上前将皮袄披在南荣靖冥身上。他作势欲关窗，先瞄一眼主子的脸色，然后才真的探身出去将窗户拉紧。一切妥当后他看看龙榻上整齐的被褥，轻声道：“皇上，夜已深，该休息啦。”

　　南荣靖冥点点头，看起来心不在焉。待李公公离去，他走到榻边坐下，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咯咯”笑起来，声音越来越大，双肩不住轻颤。

　　南荣靖冥有好看的五官，尤其在嘴角上扬时，虽是男人却显华美。此刻他便这样好看地笑着，艳丽冰冷，犹如窗外飞雪。

　　今日是秋决之期。辰时，罪臣贺心送押城南刑场，斩首。

　　准确地说，被斩的是贺心的尸身。他已于五日前亡于天牢，受刑造成的腿伤脓肿溃烂，毒血攻心使得他五脏衰竭，终致丧命。贺心死后，残留体内的溃烂之毒愈发猖狂，尸体腐烂速度比之常人快了数倍，不到三日便肌肤脱落，白骨袒露，面目全非。

　　贺心昔日门生，今谏议院大夫贺一鸣一再恳求当今皇帝南荣靖冥撤去斩首圣谕，企望能保留贺心尸身完整，但南荣靖冥不予理会，即使贺心已死，他依然命人砍下了尸体的头颅。

　　据说行刑时刽子手被尸体散发的恶臭熏得几欲呕吐，手脚无力，连砍了三刀才把烂得见骨的脖子砍断。

　　贺心终于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死了！

　　一想到此南荣靖冥的心底便涌上一股难抑的兴奋，好像胸膛里关着一只躁动的野兽，冲撞着渴求被释放。他站起来，不知不觉攥紧的双手感到疼痛，也许是指甲掐进了掌心。

　　南荣靖冥沉声低笑，在自己的寝宫里焦躁地走动，看上去有些不知所措。

　　胸口发疼，想宣泄，用任何方法，大笑、呐喊、痛哭、破坏……突然，他看到桌案上摆放着一只用纸折叠的大雁，眼神瞬间狠厉起来，嗓子里压出一声低吼，一把将桌面所有东西扫到地上。

　　李公公听到响动立刻冲进屋子，见刚才还平静安稳的皇帝正满面冰霜，心里一凛，情不自禁跪下：“皇上息怒，奴才该死！您，您这是……”

　　李公公不知该如何措辞，却又不得不问，慌得直冒冷汗。他是服侍过先皇的老人，在宫里混了几十年，自认为什么样的主子脾气都见识过，有人暴躁；有人任性；迁怒于人，无理取闹的也大有人在，可像南荣靖冥这般喜怒无常的主人他还是第一次遇到。

　　大多数人即便阴晴不定也总有个触发的因由，让别人有迹可循，可南荣靖冥无论发笑还是动怒都毫无征兆，每每突然发作，让人无从揣测。这比天气还难测的脾气让李公公头疼不已，他无法像服侍老皇帝那样摸清年轻主人的好恶，做任何事都提心吊胆，不知折损了几多寿数。

　　南荣靖冥盯着李公公发抖的背脊，冷不防沉声道：“李好，你怕朕？你觉得朕比太上皇难伺候，是不是？”

　　李公公把整个身子都贴在地上，颤声道：“能伺候太上皇和皇上是奴才三生修来的福分！当年在众位皇子中，奴才最希望将来能服侍您。”

　　“是吗，李公公挑主子的眼光倒是独特。”南荣靖冥淡漠地瞥了一眼全身发抖的老人，向外挥挥手。

　　李好如获大赦，立刻磕个头退出寝宫，连地上打碎的笔砚都不收拾了。

　　南荣靖冥看着自己造成的一地狼藉，嘴角勾起不冷不热的笑意。那只惹他发怒的纸雁掉在砚台旁边，被泼出的墨汁泡软了，萎靡成一摊黑色的纸团。

　　纸雁是南荣靖冥年少时亲手折的，那时他还不是皇帝，只是个身有残疾，受人轻视的皇子。他难得遇到了朋友，那朋友教他折纸的方法，他便兴高采烈折了纸雁想把它送给对方，然而最终纸雁没能送出去。

　　南荣靖冥并没有刻意保存纸雁，他甚至早就忘了这件事，直至刚才看见他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留着这东西。

　　细说起来，这纸雁算是个稀罕的玩意儿。正国民间虽自古以来不乏纸鸢剪纸之类以纸为材料的手艺，但并无只靠徒手折叠纸张便能模拟各种动物花草的技艺。这奇特的折纸手法是贺心发明的。

　　据说在贺心一岁左右时，他的母亲给了他一张写对联剩下的红纸，他的父亲则在一旁编草鞋。两个大人皆没有留意，当贺心高兴地“咿咿呀呀”扬起手中物件笑闹，他们才吃惊地发现孩子竟用那张纸片折了一只惟妙惟肖的鞋。

　　小小的纸鞋与贺心父亲手里编织的草鞋几乎一模一样，贺心父母大为惊奇。事情很快传遍村子，人人惊叹幼童天资聪颖，贺心的神童之名便起始于此。

　　在贺心长大一些后，他不断拓展自己这门独特的手艺，将之教给父母。贺心父母为多赚钱供他读书，便在农闲时做些折纸拿到集市去卖。精巧的纸花纸兔颇受富家小姐欢迎，县令千金更是对折纸大为推崇。县令是个有些经商头脑的人，着意支持，使贺家折纸成了一方特色生意，风行一时。

　　南荣靖冥忆起纸雁的来历，心中不禁又涌起一股戾气。真是可笑，他竟将一个早该扔掉的东西保存了十年。忽感右手指尖刺痛，只见食指上一道血线，想来是刚才扫落东西时被划伤了。

　　他下意识地用拇指轻轻拈着伤口，眼前不知不觉浮现出另一只手，如烟如梦，又似真的存在，轻轻地握着他的。修长白皙的手指，多么好看，和他的不同。

　　他讨厌自己的手，因为他的手和别人的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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