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君诺

　　第六章泥石流

　　程诺沿着山路爬山，大雨早就把脚印冲没了，哪里有程牛牛的踪影？他越走越着急，山上有树坑，下雨时容易积水，小孩才到他腰一般高，万一不小心掉进去，呛了水入肺腑，神仙难医。

　　“牛牛……牛牛……”

　　他一边喊，一边左右看顾，锁链拉扯着他的脚踝，因着用力而生出道道血痕。

　　雨水倾盆，他的衣服早就湿透，脖颈冷飕飕的，越往山顶，山风越烈，雨水越发的不规则，双眼朦胧，几乎瞧不见树林中的情形。

　　一声惊雷，树林里发出孩童惊恐时下意识的喊声。

　　程牛牛是程诺看着长大的，这孩子天不怕地不怕，单单害怕打雷。他寻着声音方向，果然在树顶看见了程牛牛。

　　程诺对着树上喊：“牛牛，快下来。雨这么大，淋病了还是你遭罪。”

　　程牛牛又往上爬了一个树杈。

　　“娘她打的不疼，看着疼，其实一点儿都不疼，真的。”

　　程牛牛才不信，他年纪小，却不是傻子。

　　程诺无奈，脱了鞋准备爬上去。这孩子，起名字的时候真是撞对了，脾气倔起来跟头牛一样。

　　程牛牛抱着树枝，边哭边摇头，“小爹，你走吧，逃的远远的，别回来了……”

　　“这么大的雨，我能跑哪儿去？”程诺爬到树杈上，扯住牛牛的小胳膊。

　　程牛牛踢打了一会儿，也挣脱不开，转头看见程诺手臂上一道青紫痕迹，浑身上下早就被雨水淋了个透彻。小爹身子骨一向不好，淋了雨又要起寒病，都怪他不懂事，大雨天瞎跑什么啊。

　　一直抱着树杈的小手慢慢松开，程牛牛环上小爹的脖子，“牛牛错了，小爹，牛牛错了，咱们回家吧，回家……”

　　程诺轻笑，“牛牛，以后别乱跑了，前一阵子我还听程九叔说，后山林子里有老虎来着。”

　　“老虎跟奶奶，哪个更凶？”程牛牛把黏在小爹额前的碎发拨开，试了试小爹的前额，又试试自己的，一样烫，没烧。

　　程诺无奈，“自然是老虎凶。”

　　“为什么？”

　　“因为老虎不讲道理。它饿了，就吃人。”

　　“奶奶也不讲道理。”牛牛嘟起小嘴，很认真的做比较道。

　　“可最疼牛牛的，还是奶奶啊，奶奶不吃牛牛是不是？奶奶见牛牛跑出来，很着急，急的都摔倒了。”

　　程牛牛忙拉着程诺的衣角，“小爹，我错了，我回去向奶奶说对不起……”

　　程诺心知牛牛的脾气，来的快走得快，搂着牛牛，就要回家，刚翻身还未跳下树，只听山前轰隆巨响。

　　声音震耳欲聋，之后大地微颤，如同铁斧子要把整座山给劈成两半。

　　不是雷声，不是雨声。

　　程诺抓着树枝，勉强没被震下去，他与程牛牛同时偏头，眼前的村庄，已经淹没在泥石之下，不复存在。

　　一瞬间，一刹那，一声响，泥水倾覆，半山腰的程家村，连一片瓦片，也看不到了。

　　雨水依旧如瀑布般落地，打在埋没程家村的泥土碎石上，刷啦刷啦，似有节律，仿佛在奏着饱含悲情的凄绝挽歌。

　　雨，是苍天的眼泪。

　　世上最凶猛的，从不是野兽，更加不是人，而是凌驾于世人之上，掌天下生灵命运的老天爷。

　　程诺的手颤抖的厉害，他顾不上牛牛凄厉的哭声，他直觉仿佛做了一场噩梦，他无比期待着梦快醒来，即使睁开眼，他的世界依旧是牛棚山田，是他贪睡半个时辰都要挨上几棍子的程家院子。

　　他曾恨程家村，恨程家村的所有人，那时候他每日在那黑漆漆的屋子里，想的最多的事，就是程家村生了瘟疫，或是生个天灾，自此在这世上消失。可那时候，菩萨与佛祖似乎在打盹，从未理睬过他的心愿。

　　有一天，佛祖与菩萨睡醒了，随意翻开了若干年前的旧祈愿，随意打了个叉，画了个圈。

　　程家村就着么消失了，连带着他这么多年来，日思夜想的那个人。

　　程诺不断的喃喃自语，告诉自己，这只是个梦，从今晨他端着粥碗，踏入程家里屋的那一刻，就开始做梦了。

　　可为什么，梦里，他会疼，心疼的厉害，不是因为渣在手心的碎瓷渣子，也不是如家常便饭早已习惯的程三娘的几棍子，而是梦里的那个人，他看不见了。

　　八年，毫无交集的八年过去，那如天上明星般漂亮的眼睛，为什么会看不见了？

　　他还没有来得及去问，山顶上落下的泥石，就把这方寸天地，分了上下两层。

　　直到程牛牛哭喊着，松开程诺要下树，程诺猛然惊醒，他把牛牛拉了回来。

　　他解下早已湿透的外衫，把牛牛的绑在树杈上。山上的土因为连日来的暴雨松软，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会再塌，他不能由着着个八岁的孩子，回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程牛牛挣扎，可奈何程诺绑的出奇的紧，他恳求，大哭着求小爹松开他的手脚。他要回去，那泥土下，埋的都是他这个世上最亲的人啊。

　　他出门的时候，只是说了一句气话，他从来没想过，那句“再也见不到你们！”的气话，这么快就变成了现实。

　　程诺狠下心，把程牛牛绑好，沙哑的声音里带着轻颤不住地重复，“牛牛听话，在这里等小爹，外面太危险了，小爹回家。。。回家去看看，你不要下树，在这里等小爹回来。”

　　程牛牛哭着摇头，死死的拽着小爹的内衫，他怕，他唯一的亲人，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也要把他扔下了，也不要他了。

　　程诺已经没有心思去哄孩子，他跳下树，快步地走着，穿过满是泥泞的树林。

　　他此刻，满脑子都是程老三家的那个生活了八年的院子，想着那院子的石墙够不够结实，能不能撑得住顺着山势冲击而下的泥石？或许那处正巧没有石块，只是稀泥，没有震塌屋顶？

　　他想跑，可拴住双足的链子，限制着他的迈步。摔倒了，再爬起来，他不知道一路摔了多少次，总算是挨到了城家村口。

　　程诺攀上土丘，眼前尽是石块，哪里还有屋子与土路的痕迹？他回忆着程老三家院子的大体方向，一边走一边环顾四周，仔细听那雨水落地的刷刷声音外，是不是夹杂着人的声音。

　　没有，除了雨声，沉沉死寂。

　　铁链子刷啦刷啦的声音，格外清晰。

　　雨下的似乎更大了，又有几处小塌陷，轰隆两声，震的山林子连连颤动，泥土石块堵住了下山的路，排水不及，很快，雨水积聚，漫过脚底。

　　程诺踉踉跄跄，在记忆中的院子处徘徊，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看着水从脚底漫过脚踝，越漫越高，脚下踩着的土石，仿佛离他的视线，越来越远。

　　程诺半蹲下，想要挖开，可雨水很快卷了泥土，把他刚刚挖开的坑填满。他挖的有多快，那泥土回覆的就有多快。他不知道他挖的是水，还是土，他已经失去了理智，他只想着，他挖下一点点，或许就能再见到他一次。

　　“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老天爷……求求你，我求求你，你要怎么折磨我都可以，我求你开一次眼，求求你……”

　　指甲缝里，满满是泥掺着血，程诺就这么不停地挖，水还在涨，漫过小腿，就要漫到膝盖，似乎山地又颤了颤，他听得模糊，他的视线早已在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间失去了方向，仅仅能感受到有光亮，有水，有他自己。

　　人，就算耗尽力气，总也敌不过命运。

　　然而，红尘滚滚，人们还是选择不断地挣扎，想要从命运中逃离。

　　因为命运太过残酷，他们即使伤痕累累，即使头破血流，还是想要奋力一搏，想要摆脱那残酷的现实，幻想着他们的身边，会发生奇迹。

　　程诺的手指麻木，眼里尽是水，黄色的，如这偏僻西南地地十万大山的颜色。

　　或许，他一直呆在这里，很快能在地府见到他了吧。

　　若是能一起转世投胎，就好了。如果转世投胎，能留着前世的记忆，就好了。

　　他总觉得觉得水似乎变浅了，他抬头，雨还在下个不停，为什么呢？水不应该是越积越多才对？

　　程诺的动作渐渐停了，他低下头，地上水似乎变得更少了。

　　他猛然站起，弓着身子，仔仔细细的看，理智回来，水变少，是因为有流处，有低的地方，哪里，在哪里？

　　不远处，有个小小的漩涡。

　　程诺立刻开挖，那小小的漩涡下，定是空隙，挖开泥土，漏出了一块儿大石头，他用尽力气，把那大石头移开可一点儿缝隙，瞬间，周围的水向着这处涌入，很快，地表漏出了黄泥，程诺继续推着石头，但石头似乎卡住了，再推不动。

　　程诺感觉石头下似乎有力气在帮他，两道力气合起来，终于把石头从泥间推出来，大石头一去，旁边的细碎泥土也失去了挤压，向下落入。

　　程诺一脚踩空，半身撑着还算牢固的地方。只听下面有声传来，“快，快，下来帮一把手，老爷若能避过此难，许家日后，定有重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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