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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部第一章
承部
第一章步逍
从冥心来到晴庐那年开始,冥泉湖水结冰不融,已经六年了。
每一年梅花开放的季节,我在冽川边上送走冥心,迎来祁。梅花凋谢,祁走了,百泉林中就会出现冥心红色的衣袂。
在一年中雪山最暖和的季节,我和冥心会到恒晶冢里住一段时间。那几天,我守在妈妈身边,寸步不离。
冥心说我长得越来越像妈妈了,连原来浅灰色的头发也一年年慢慢变成了如妈妈一般的银白色,而淡蓝的眼眸还是浅浅的颜色,仿佛雪山上平静的湖水倒映了湛蓝的天幕。
冥心已经长得和我一样高了。血琼长得虽然慢,也能够在她左臂整整缠上四个圈。它还是只会亲蹭冥心的脸,不会咬我,但也不靠近我。除了冥心,它不亲近任何人。
每一次从雪山外回到晴庐,血琼皮肤的颜色便加深一些,冥心显得越来越高兴。当血儿的颜色从开始的淡青转成了完完全全的绛红,冥心兴奋地对我说:“南泉,我终于可以为妈妈报仇了!”
我当然也很高兴。
我们又一次在百泉林边道别。
冥心褪下腕上的白松石手环。我伸出手,摊开了掌心。
她把手环放到我手上,我去握的时候,她忽然手一缩,手环又戴到了自己的左腕上。
“不给你了,这次。我要带它去看我怎么报仇。”冥心眨眨眼睛,“谁叫你不陪我去!”
我忽然之间很想哭。但我不能说留她的话。
“那么,早点回来吧。”我微笑着说,“不然,我会在屋顶上等你的。”
冥心大声笑了起来。这是我们小时候的笑话,大家都不曾忘记。
朗朗的笑声终于消失在密林幽暗的尽头。
——如果不回来,白松石会引领我找到你的,冥心。
我还是站在在冷风呼啸的冽川边上等祁。
现在,即使没有玄狐氅,我也不会冻成雪人了。但是祁摸到我冰凉的手仍要皱眉,所以我还是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冰流的那一边出现了一个深色的身影。他从雪山上飞掠而来,被轰鸣的冽川挡住去路。他在岸边探身望了望夹带着冰凌的急流,立刻向远处的百泉林走去。
那当然不是祁。
我的目光投在雪峰的顶端。已经迟了三天了,他为什么还没来?
那个深色人影又折了回来。
“你……泉……我……”
冽川中的冰凌在两岸撞出巨大的轰响,我听不清那人到底冲这边喊些什么。他忽然单膝跪倒,向对岸拜了一拜,站起来后飞快的向百泉林掠去。
我继续等待着祁的出现。
“你是南泉吗?”
我回过头,原来是刚才对岸的那个人。他穿着深蓝长袍子,腰间系着青铜色的长剑。
我点点头,惊讶极了。除了祁和冥心,我不认识其他人。
他又跪了下来。
“主上……不,是……是祁。”他抹了抹头上的汗水,目光掠过我脸,又极快的低下头去,神色间显得极不自然。
“祁让我告诉您,他不会来了,让您不必等下去。”
“可他不会不来。”
如果是几年前,我肯定要脱口问出这样可笑的话来,但是现在我知道,我还不认识这个人。
但是,回晴庐去吗?我转首望望夕阳下的雪峰,踌躇着。
“您如果不相信我,这是祁的剑。”
我惊讶的看着面前这个陌生人,他为什么可以知道我的心思?就像祁一样。我接过了蓝袍人双手捧上的长剑。
这确实是祁的剑。青铜铸成的四棱厚刃,近护腕处有一道寸余宽的深沟,那自然是冰卢的杰作。
我向着跪在地上的年轻人微笑了。
“你真的认识祁?”
“是,他是我的主人。”
“主人?”我好奇的问,冥心是血琼的主人,但血琼只是一条蛇。
“是。”
他敛目垂首,不看我,更没有解释的意思。
“那……那你叫什么名字?”
他冲前面抱了抱拳,眼睛看着地:“步逍。”
“步伐的步,逍遥的逍。”
我点点头,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心里想着其他事。
我站着,步逍跪着。静了很长一阵。
“他……祁为什么不来了?”我终于问。
“主上没说。”
步逍的回答总也那么干净利落,连尾音都似经过刀剑劈过一般,决不冗余。我失望地握紧冰卢,又站到冽川岸边。
一年又一年,这已经成了种习惯了吧。至少,我已经泡制好了他爱喝的梅香清,明年梅花还会开,这陈茶便只有被闲弃了。
晚霞散尽,夜快来临了。
我回过头来,范县步逍竟仍跪在原来的地方,似一动也不曾动过。
我吓了一跳,急忙去搀扶他,跪在雪地里这么久,一定冻坏了。
“快起来,我们回去吃饭吧。”
我拉了他的手,指指晴庐的方向。
手上一滑,那蓝色的衣衫已经退在一丈外的地方。步逍像遭雷电一样,躲出去老远,脸上又青又红,似乎惊讶极了,更尴尬极了。
我怔了一下。
“怎么了?我弄疼你了?”可是我只是握住他的手,就跟对祁和冥心一摸一样啊。
“不……不是。”步逍先是愣愣看我,现下立刻垂下头去,跪倒在地,“臣下该死,冒犯了上人。”
我笑了起来:“我叫南泉,你知道的啊,不叫上人。”
“来吧,”我向他招招手,“你一定饿了,祁不来,我吃不下那么多饭菜呢。”
虽然只相处了一个晚上,我断定步逍他,是个很奇怪的人。他不肯和我同桌吃饭,不肯站得比我高,不肯坐在我身边,还一定要叫我“上人”。为了让他好好吃顿饭,我只有把菜分成两份,拿一半到自己房里吃去了。
晚上,我领他住在冥心的房间。
“晚上会很冷,你不要出来,不然要生病的。”
我忘记给他关门就出来了。
当我收拾好碗筷,回自己屋去的时候,却看到他盘腿坐在院子的雪里,身上还是那件淡薄的深蓝袍子。
“步逍,你在这里干什么?回房去坐啊。”我跑出去。
他像见到血琼似的吓得退出去老远,连连摆手:“不,不用。我在这里就很好。”
“我不碰你就是了。”我有些懊恼的说,也不晓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你总要回房睡觉的吧?”
“不!不!”哪知他把手摆得更猛了,“那是主上睡过的地方,臣下不敢僭越!”
我皱起眉。这人还真是麻烦,但是,无论怎么说,睡在外面总不行的呀。
我想了想,对他说:“睡厨房行么?祁没去过那边。”
“唔……”他侧首想了想,终于点点头,神态十分认真的告诉我,“睡那里倒是可以。”
我“噗哧”笑了出来,没见过这么讲究的人,连睡觉的地方也要这样认真想清楚了。
步逍愣愣的看着我,脸上也呆呆的。我抬手擦了擦脸,手上没有油渍,我很小的时候做饭才会弄得满脸黑糊糊的呢,那时祁最爱笑话我。
我奇怪的望望步逍,他对上我的目光,脸突然红了,迅速低下头。
真是一个奇怪的人。我想,从雪地里跳了起来。
“厨房在那边,我去给你拿被子,晚上冷得很。”
夜里,风大了起来,我抱着玄狐氅去看步逍。
厨房里的微光从门缝里洒在雪里,我敲开门走了进去。
“这个给你,我还有一件。” 风将烛火吹得摇摆不定,我看着自己为他铺的稻草做的“床”,担心的问,“不冷吗?还是去那边屋里睡吧。”
“不!”他把头摇得像风里的叶子,“这么晚还劳烦上人送衣服已经很不应该!”
我笑了:“反正我也睡不着。”
他的目光定在我的脸上,昏黄烛火里的面容又变成那种呆呆愣愣的神情。
我不自在起来,别过了脸。很想一走了之,但是……如果这样走了,肯定一夜也睡不着了。
我目光瞥了过去,他头已经垂下了,人也退到了墙根,手紧紧握成拳头,好像比我更不自在。我刚要问出口的话又吞回到肚子里。
“那……我走了,你睡吧。”
我转身出去。
“南……泉。”
到了门口的时候,身后突然他叫我的名字,声音很低很低,但我还是听见了。
“嗯?”我回过头去。他似乎吓了一跳,仿佛根本没想到我会听见那么低的声音,脸“刷”一下红了。
看他这样手足无措,我想一定是我的错,毕竟除了祁和冥心我也没和“人”相处过啊。
“什么事啊?”我温和的微笑,希望这样能让他舒服一点。
他愣愣的看着我,似乎又呆住了。
“步逍,有什么事啊?”我不喜欢被人这样盯着,虽然心里有些莫名其妙甜滋滋的感觉。
“啊?”他惊醒了一般,脸更红了。
“没……没事……”这样语无伦次的话,我怀疑他被冷风吹糊涂了,无奈的笑着摇摇头。
“那我走了。”
“南泉!”
他追了两步,忽然把门拉住了。他的眼睛闪着明亮的光,仿佛一簇篝火,似乎积蓄着勇气。
“南泉……”步逍盯着我的眼睛,喃喃道,“你……你真美……”
我和步逍聊了一夜,话题都是围绕祁的,我发现在晴庐外面的祁自己一点儿也不熟悉。
步逍比来时放松多了,虽然还是很拘谨,但至少不会说几句话就跪在地上。我想还是因为我们都叫了对方的名字。那样就是朋友了。就跟冥心和我一样。
“步逍,祁真的没说为什么不来么?”
这次他没说话。
我睁大了眼睛:“你知道的对不对?他为什么不来?”
“主上不让我告诉你。”
“可我想知道啊!”
他看了我一眼,感觉很为难。
我垂下脸。
他为什么不来呢?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为什么……我突然心里一痛:“他以后都不会来了,对不对?”
“不会的,不会的!你别乱猜。”步逍着急的摇手。
我看了他一眼,又垂下头去。
“可他不会不来的。除非再也不想来了……”
我的声音轻得像风里徐徐飘落的雪片。步逍呆了一呆,神情间似乎也被什么刺伤了。过了很久才说:“你别担心。等主上痊愈了……”
他顿住口,紧张的望着我,我已经跳了起来,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你说什么?痊愈?祁他……他怎么了?”
步逍闭紧嘴巴,任我怎么摇怎么晃。
“他生病了?受伤了?还是……”我快急哭了。
步逍神色怪异的看着我,目中波光闪动,竟是一种愤愤难忍的神情。他轻轻叹了口气,说道:“放心吧。主上不会有事的。他……是很有本事的人。”语气竟然也怪怪的,好像蘸了醋水的泡菜,酸酸涩涩。
“真的?”我死死抓牢他的手,“你不要骗我!”
“是真的,我永远都不会骗你。”他已恢复了严肃恭谨的神情,这句话也说得无比坚定。
眼泪已经掉下来,我低下头不好意思的笑了。
步逍轻轻的把自己的手抽了回去。
他安静的坐到一边,又沉默得像冥心堆的雪人一样了。
第二天清晨,步逍离开了晴庐。
我送他到百泉林边,望着他背影消失。他似乎几次想回头来看看,但终于没有。我想,他不愿意再到晴庐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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