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期一会（暂定）

　　“师兄！证据明明已经很确凿了，就此放弃惩处凶手，我们少林的颜面何在！”
　　少林寺方丈智通大师的僧房内，隐隐传来争执的声音。发话的老僧虽已年过花甲，口气却如同血气方刚的少年人，看不出就是寺内修为仅次于智通大师的智鉴。
　　智通大师本人则端坐在蒲团之上，双目微合，手握一串紫檀念珠。被师弟如此诘问，智通脸上仍然是泰山崩于前而不改的沉静神情。
　　“并非是要放过凶手。只是我佛家好生恶杀，就算他伤了智永性命，又盗走藏经，终究不忍下手惩处。交由武林盟主处置也是合乎规矩。再加上恰好到寺拜访的武当郭掌门，今日便可做个公论。”
　　“但是……”
　　“智鉴！”
　　两道雪白浓眉之下的眼睛睁开了。那是双阅人无数，看尽沧桑的眼睛，平和温厚又不失威严。
　　“你忘记师父生前的教诲了么？至今还是这样火爆的脾气，不知收敛……智永之死虽令人痛惜，却也不可因此愤懑忘形。”
　　听闻智通此言，智鉴垂首，低声道：
　　“是。智鉴不敢忘。”
　　清晨的阳光从僧房的窗口洒入，却扫不去人们沉重的心情。智通大师望着窗外初升的朝阳，久久不语。终于，他缓缓起身，吩咐一名侍立在旁的弟子道：
　　“召集僧众吧。”
　　那名弟子出去了。少顷，洪亮的钟声便回荡在了古刹上空。

　　寺中的空地上，临时搭建起了一座高台。台上设有几个简单的座位。身为仅存的两位“智”字辈高僧，智通和智鉴自然一同列席。武当掌门郭子轩和方丈私交甚笃，武当与少林亦同气连枝，虽是与此事无关的访客，还是答应出面做个见证。在这些早已名满天下的江湖名宿面前，游少龄不过是后生小子，却仍以武林盟主之尊坐了首席。
　　与这些人的座位相对的，是一把椅子。椅上坐着一名黑衣男子。他的脸色惨白异常，似是有伤在身。全身穴道被封使他只能保持一个僵硬的姿势。但他依然把背挺得笔直，神情漠然到近乎傲慢，全不似犯下重罪、即将受到制裁的罪人。
　　“就是他杀死了看守藏经阁的智永师叔，盗走藏经？”
　　“……收钱办事的杀手，什么事做不出来！”
　　“这个恶徒！”
　　“……今日便要被就地正法，真是大快人心！”
　　台下的议论，那黑衣男子句句听得清楚，面上神情却没有半分变化，也毫无含冤辩解之意。
　　“怎么会变成这样……”
　　混在台下聚集的僧人中，凤双|飞暗暗叹息。身旁的白衣剑客也同样神色凝重。他们刚到嵩山便听闻这个消息，猜想严千仞很可能是被人陷害。然而发生了这等惨案，少林倾举寺之力封山，禁止一切无关人等进入。以李安陵和凤双|飞的本事想要进山本非难事。但游少龄劝说他们，就连严千仞也遭到暗算，在摸清对方实力之前暗中行动太过冒险，不如等到自己受邀仲裁之日，再光明正大地一同入寺。与游少龄同行的梅凌寒却果然耐不住旅途劳顿，一到客栈便病得卧床不起。于是当日随游少龄上山的就只有凤双|飞他们三人。
　　见寺内僧人已渐渐聚齐，智通大师起身走到台前。台下的窃窃私语顿时平息下来。少林方丈缓缓开口，浑厚稳重的声音中含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悲痛：
　　“这几日来，想必大家都已经知道了本寺发生的惨案。五日之前，这名杀手潜入藏经阁，盗走了《易筋经》《洗髓经》两部心法秘笈，看守藏经阁的智永也丧生在他手下。万幸的是，智永临终前抓住了他的手臂，使得随后赶到的智鉴能够将其当场擒获。经过搜身，发现此人身上带有‘七月十五’的令牌，定是那个杀手组织中位列第一的‘初一’无误。”
　　说着，他转向游少龄：
　　“还请武林盟主为本寺主持公道！”
　　“智通大师……”
　　沉吟片刻，游少龄不动声色地开口：
　　“恕我冒昧，只是此事或许还有内情。在先前的飞鸽传书中我已大致讲明，盗走藏经的，可能与之前从我家中盗走秘笈的是同一人，或者至少归属同一组织，也就是那个神秘的曜影阁。本次虽然在现场将杀手擒获，却未能追回失窃的藏经。在弄清藏经的下落之前，这个杀手可以说是唯一的线索，就此作出处置怕是不大妥当。”
　　“线索？”一旁的智鉴嗤之以鼻，“这杀手自从被抓之后就一言不发，不管由什么人审问都拒不开口。如果他有意利用您的这种顾忌来保命，难道要本寺上下对这个杀害智永的凶手听之任之吗！”
　　台下再次爆发出一阵微弱的窃窃私语。智鉴愤然起身，走向游少龄。在这名身材高大的老僧面前，年轻的武林盟主几乎显得像个未成熟的孩子一般。
　　“请盟主如方丈所说，为本寺主持公道！”
　　游少龄却仍然思忖着什么，沉默不语。
　　“咳，咳……游庄主……”
　　见场面变得有些难以控制，一旁的武当掌门郭子轩不无尴尬地侧身对他低语：
　　“贫道只是受邀作见证，讲这话未免有些不合适。但既然毫无使此人招供的可能，杀害少林高僧又是铁证如山，哪怕为平众怒，也理应做出处置吧？”
　　听了武当掌门的表态，游少龄终于也面露难色。他站起身，用探询的目光注视着那名杀手。
　　“‘七月十五’的‘初一’。”
　　盯着他的眼睛，游少龄一字一句地说：
　　“如果你有什么话想说，不妨在此直言。”
　　游少龄的言外之意已十分明显。但黑衣的杀手仍旧一言不发，也没有回应他的目光。游少龄长叹一声，似已彻底无奈。
　　“且慢！”
　　随着一声清亮的呼喊，一个白色的身影跃上高台。直到此人站定身形，在场的众人才看清，那竟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一时间全场哗然。小女孩对这场面全然不惧，再次高声开口，压过了场内的喧哗：
　　“这个人没话要说，我可有话要说。”
　　“女施主。”
　　面对这个突然闯入的小女孩，智通仍不愠不怒，只是微微一笑：
　　“今日之事并非儿戏，还请就此退下，本寺便不做计较。”
　　“我当然不是来开玩笑。因为……”
　　小雪振振有辞，回手指向游少龄：
　　“从武林盟主家中偷走秘笈的人就是我！”
　　听闻此言，就连一直置身事外的郭子轩也不由得站了起来。打量着这个身量未足的孩子，武当掌门面露疑色：
　　“不过是个小娃娃，怎可能从隐碧山庄盗走秘笈？”
　　小雪的身形一闪，转瞬之间又回到原地，手中却多了一枚头冠。
　　“啊！我的头冠……”
　　郭子轩背后随侍的弟子失声喊道，一面手忙脚乱地收束着散乱的头发。
　　“承让了。”
　　小雪将方才摘下的头冠双手奉还，再次转向郭子轩及两位大师：
　　“现在，还怀疑我能不能从游少龄家偷出秘笈吗？”
　　见过她露出的这手功夫，智通也不再面带微笑。但面对着年幼的女孩子，少林方丈仍旧和颜悦色：
　　“如果老衲没记错的话，女施主应该是武林盟主带来的客人吧？”
　　“不错。”小雪抬头看了游少龄一眼，“只因此事还未彻查到底，游少龄不愿声张，便只是将我作为事件关系人带来。为防我半途逃跑，他甚至还找了凤双|飞和李安陵来押送！”
　　注意到台下的另外两人，场内的低语声更加沸腾。不再有人怀疑，武林盟主请动这两位人物来押送的，必定是与事件有极大关系的重要角色。
　　此时凤双|飞脸上虽不动声色，内心里早已百般焦灼。小雪趁他不注意冲上台去之时他已明白她的目的，却碍于身份无法插手——万一贸然干预，反而会失去救严千仞的最后机会。身旁的李安陵也不言不语。但熟悉朋友的凤双|飞知道，他已做好了随时出手的准备。然而在少林这种地方，面对智通、智鉴两位大师和武当掌门郭子轩，即便是李安陵，动手的后果必定不堪设想……
　　“不得放肆！”
　　游少龄一声低喝，拽过白衣女孩的手腕，转瞬间便封住她身上各处大穴。然后，他对智通和郭子轩深施一礼：
　　“由于此犯年纪尚幼，在下对她过于优待，在有专人押送的情况下便并未封她穴道。不想却出此闹剧，还请诸位多多担待。”
　　注意到游少龄暗中将小雪拉入自己的保护范围，凤双|飞略微松了口气。
　　“女施主。”
　　智通缓缓道：
　　“就算你真是从武林盟主家盗走秘笈的犯人，你与本寺的藏经失窃，又有何关系呢？”
　　“当然有。”
　　小雪点一点头：
　　“因为这两件事都是曜影阁做的。第二桩的手法与第一桩相同。如何人犯被当场擒获，秘笈却被转移走？这可是阁内机密，一般人不得耳闻的。”
　　说着，她转向一言不发的严千仞：
　　“想追回失窃的少林藏经，便需要有这个人在。就算他不肯开口，我也自有办法找到他背后的‘七月十五’。而找到了‘七月十五’，秘笈便近在眼前了。”
　　一时间，台下再度激起窃窃私语。智永的死固然令人激愤，但少林秘传的内功心法也绝不可能任之外流。
　　“智通大师。”
　　游少龄再次开口：
　　“鉴于这个新的情况，是否能请您考虑，以失窃的藏经为重，重新进行追查？”
　　智通沉吟许久，终于点了点头。
　　“好吧。”
　　“那稍后便请两位大师与郭掌门拨暇与我一谈。我会先将自己已经知道的情况和盘托出，大家从长计议，明日再一同审问相关人等，如何？”
　　“盟主的意思是，贫道也要参与追查吗？”
　　郭子轩似乎有点意外。游少龄微微一笑：
　　“郭掌门的能力和人脉，在此事的追查中必不可少。何况曜影阁这个组织已经接连对我本人和少林下手，武当派也应预先有所准备。”
　　见郭子轩也并无异议，游少龄转向小雪。
　　“那我便先将这个重要的人证移交给少林，等待明日的审理……”
　　“等一等！”
　　凤双|飞纵身跃上高台：
　　“我，我也是重要的人证。她在隐碧山庄偷盗秘笈时，我亲眼看见了的！”
　　甚至不需交换眼神，游少龄已心下了然，便接口道：
　　“不错。此事我在给智通大师的飞鸽传书中也已提及。为便利明日的审理，以及保护证人起见，我以为还是将凤少侠也留在寺内为妥。”
　　“现在是非常时期，寺内不容外人留宿……”
　　智通沉吟道：
　　“但游庄主既说凤少侠也与事件有关，便还请在敝寺住下吧。”
　　得到方丈应允，凤双|飞心下稍安。但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却让他的心又悬了起来。
　　“我也要留下。”
　　李安陵从台下走了过来。步子不疾不徐，凛冽的气势令人群在他面前退让出一条道路。白衣剑客登上高台，随即停在凤双|飞身旁。智鉴却冷笑一声：
　　“刚才方丈已说过，非常时期寺内不容外人留宿。莫非李公子也要声称，自己是事件的‘相关者’吗？”
　　李安陵面色一凛。但感觉到凤双|飞暗暗拧了自己一把，只得勉强按捺下来。
　　“那在下就静候诸位的佳音了。”
　　说完，他看了始终沉默不语的黑衣杀手一眼，竟就此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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