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区

　　你很久没有来了。

　　其实，这里有很多人都不是那种罪大恶极的人，他们犯的过错各种各样，有的是因为自己的愚蠢，有的是因为自己的贪婪，还有的是因为别人的贪婪。我不知道怎么说，但是世界就是这样。我从来都没有觉得自己是个受害者，我知道你们现在有一种活动家，热衷于在社会上活动，为同妻发声，说同妻。我不觉得自己是同妻啊，我是心甘情愿的啊。哪怕他利用我呢。

　　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厚脸皮，明明受伤害最大的是濮晛，我还舔着脸说不觉得自己是受害者。我在上学的时候，有个同学，我从来都没有跟她说过话。她很好看，就是那种端庄的美，是棕色人种。直到有一天，我才知道，她是难民，带着她的女儿来求学。她说出来的时候，脸上的表情非常地平静，仿佛在诉说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关的故事。所以我也学会了这种平静，不管我当初怎么跟濮晛吵，事后想起来，我都异常地平静，似乎自己从未发生过这件事情。

　　你知道吗？每天睡在他的旁边，我就感觉自己是一个摆设。每一次看到他的背影，我都受不了，恨不能自己手里有一把匕首，笔直地捅向他的心脏。每一次感受到这种被冷落，被压抑，我都会像疯了一样对待自己。我疯狂地熬夜，整宿整宿地写文章，不知疲倦。直到自己体力透支，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微微地跳动，这个时候，我才会枕着自己的电脑沉沉睡去。

　　所以这样的关系怎么会圆满。在外人看来，我们的确是恩恩爱爱、相敬如宾的一对夫妻。所以来到崭新城市的意义就在此，这就是为什么我永远热衷于离开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结婚三周年的时候，我用自己上一本书的稿费给他买了一个录像机，然后用录像机录下来那一天。濮晛坦坦荡荡地看着镜头，站起来拥抱我，向我道谢，说爱我。有的时候，我就想，假如我能在最开心的那一天死掉就好了，那样，我就是快乐地死去了，再也不会有后来的事情了。

　　或者我陪着他庆祝他朋友的生日，那天他的一个兄弟过生日，他们要给那个兄弟一个惊喜，他们还喊了我，所以我去了。我很美国式地建议他们带那种尖顶的帽子来庆祝生日。他笑起来，我看见他的笑容里带着我读得懂的辛酸。那天，我们都喝多了酒，他的兄弟都喝醉得脱了形。那个屋子里只有我是清醒的，他也喝多了，倚偎在我的腿边，抚摸着我的裙边，眼神迷离，不知道在想什么，活像一个抽完了大麻的高中生。

　　我狠狠地甩开他的手。

　　后来的一个月，他都说中午要在学校看自习，所以不回来吃饭，晚上回来又说自己在外面吃过了，每天的饭都被倒掉。我知道他是在生我的气。前一天傍晚，我看着倒在垃圾桶里的剩饭，决定去他学校去看他。

　　夜幕低垂，他没有开灯，就呆呆地坐在办公室里，背影非常落寞。我好像又有了当初做少女的感觉，想要上前去拍拍他肩上的粉笔灰。我想我还是走吧，回忆太过庞大了，每一次回想起少女时候的自己，也会总觉得不可思议，并不是每个女孩子的过去都像我一样不堪。我转过身，慢慢地走到楼梯口，看看那一抹橙黄色夕阳，心里想着在下一个章节里一定要把夕阳写进去。然后我就这样突然听到了他桌子上的电话响了，他飞快地接起了电话，声音温柔。我猛地回过头去看他。

　　他没有抬头，他有这样的习惯：接电话的时候喜欢低着头看自己面前的纸，然后用笔在纸上写着杂乱无章的字。他脸上的表情变得特别生动，我这辈子也没有见过他在跟我说话的时候的表情是这样动人的。我知道他不会老实的，他怎么能够骗得过我呢。所以在第二天生日会上的时候，我让每个人都带上那个尖顶的帽子，这就是我的隐喻。我就是及其擅长用各种各样的隐晦的意象来表达自己不满，他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不明白我的意思呢？他可是语文老师啊。

　　濮晛，这样会不会让你想起什么？是不是会让你想起被关在精神病院里时候，是不是会让你想起那些耻辱的时光，是不是会让你想起那些质疑自己的时光，有的时候，是不是你也会问自己自己是不是有病，为什么自己就不能喜欢女人呢。好吧，我知道这样让你痛苦，所以你看着我的时候苦涩地笑，然后拼命将自己灌醉，现在又一副抽了大麻的表情看着我。你不是不想跟我说话吗，你不是会对着我大喊大叫吗？我坐在离他很远的地上，抱住自己的膝盖，然后哭了。他慢慢地挪过来，轻声叫着我的名字，问我：你怎么哭了啊。然后摸摸我的膝盖。

　　这个时候我是不忍的。我相信我还是爱他的，我爱他的软弱，我爱脆弱时候的他，当他在精神病院用闪闪发光的眼睛看着我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会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情。

　　你记得我先前跟你提过我们吵架吵得最凶的那一次，就是他看见我把他的经历写成了小说的那一次。他撕碎了我的稿纸，砸碎了电视机。他不会打我，所以只能把家用电器出气。然后他冲我吼：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以为你知道的事情就是事情的真相吗？你从来都不知道那件事情是怎么解决的！你从来都没有问过我那天过后我去哪里了，你也没有问过我为什么我后来又回去了，你也没有问过我我到底经历了什么，你也没有问过我我的感受，你知道吗？你是我见过的这个世界上最自私的人，你口口声声说爱我，可是我根本都感觉不到！

　　原来卯足了劲想要大喊大叫的我，听到这个，心软了下来。我说，我从来不提及这些，是因为你从来都没有提过，如果你想说说，我一定会听的，可是你怎么能质疑我爱不爱你呢。

　　我真的说不下去。因为我知道我是爱他的，但是我不能保证他是爱我的，当初结婚也是我提的，你看，我知道他只喜欢男人，但还是跟他去登记了。我不在乎他是不是爱我，所以我也从来不问。

　　我颓然地坐了下来。

　　他说，那天，你阿姨把你送回家之后，就和你父亲就来找我了，不得不说，你的父亲真的很有头绪，他居然可以打通关系找到关在禁闭室的我，来和我商量。他说要让你全身而退，你父亲说了，他要把你跟这件事情撇干净。他问了关于我的所有细节。知道我那个男朋友的存在之后，你父亲就去找了他。又过了几天，我就被放出来，那些人告诉我说你是被他陷害的，而他因为欠高利贷，被人砍断了手，抛尸在河边。你让我怎么能不作联想？可是为什么你父亲一去找他，他就被人砍了手呢？有的时候，我就在想，如果没有你，他一定还好好的，哪怕他喜欢了女人，哪怕他跟别人在一起，都没有关系，我还有念想。可是他现在死了，你知道吗？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我为什么要娶你，我就是要折磨你，让你每天看着我，却又知道我不爱你，我根本不在乎你爱不爱我。你就是个祸害。

　　他看着我，打量着我的表情，仿佛在看他的话有没有起作用，仿佛在看我有没有伤心欲绝。对，你是懂我的，你是明白我的，你知道怎么才能中伤我。好吧，你想要看我伤心欲绝的面孔，不可能，你一辈子都看不到。我笑了，笑得特别爽朗，笑得特别开心，然后起身收拾电视机的碎片，说，电视机坏了，得重新买一个了。我把垃圾扔在厨房的时候，听见门“砰”地一声响，我就知道他出去了。我坐在垃圾桶旁边，此时此刻觉得垃圾桶都比他温暖。

　　不，我没有哭。我再也不想为这个男人流泪了。既然你要恨我，那就恨个透彻吧。你不是喜欢男人吗，那就跟我这个女人上床吧，你不是不肯碰我吗？你不是还想着你那个朱砂痣明月光吗？那就让你不得以地背叛他吧，那就让你背叛你这个群体吧。

　　你是不是一开始就很好奇了，但你一直都没有问我，我这个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对，这个孩子的父亲就是濮晛。我给他下了药，然后引导着他睡了我。我现在无法知道他在跟我缠绵的时候，是不是把我当成了男人，但是我只知道他是深情的。他深情地吻我，唇齿交缠。我才知道他接吻的时候喜欢闭上眼睛，但是我突然想起来他在那个澡堂的后面吻那个男人的时候也是闭着眼睛的。我心下一阵凄凄然，也闭上了眼睛。他摸摸我的脸，边吻我边说：你怎么哭了。

　　你看，他就是这样，每次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他稍微对我好一点，我就会心软，但是我收不住了。做少女的时候，他用手感受了我的躯体以后，他就再也不肯碰我。哪怕是拥抱都是我主动，拥抱中的不情愿，我是感受得出的。刚住在一块儿的时候，我跟他睡在一张床上，他提出要分被子，我同意了。有一天晚上，我们一起看完一张VCD，又躺在一起聊了很久的天，突然我们都不说话了。看着他那像山峦一样挺拔的鼻子，我伸出手抚摸了一下。我想要吻他，我们的脸贴得很近，他也没有说话，直直地看着我，我以为他是默许的。可是在嘴唇相碰的那一瞬间，他推开我，说，我们以后分房间睡吧，我睡觉会打呼噜，你写东西睡很晚，我不想打扰你。然后独留我一个人躺在床上。你也是女人，你能明白那种挫败感吗？现在他那么温柔地吻我，我能放弃吗？

　　他真的和别人不一样，他足够温柔，哪怕是一时意乱情迷的他，也能足够温柔地对待我。可能他实在太好了，可我又实在太坏了，除了我之外，他对任何人都好，而我真的是在他人生长河中无法跨越的坎，所以才会拼了命地伤我，而□□的时候，他又不知道我是谁，所以才会如此温柔。

　　高潮结束后，他躺在我的身边，渐渐恢复了意识。我想过他会怎么反应，也许他会愤怒，也许他会羞愧，也许他想杀了我，但我想做的，真的只是报复他而已。

　　他坐起来，看了看我，然后穿上了衣服，径直离开了房间。留下一个我。我也穿上了衣服了。这又不是我第一次被他撩在一边了，我都习惯了。

　　对，他就是我孩子的父亲。

　　那天晚上过后，濮晛再也没有回来过。我知道他恨我，我知道这是他为耻的事情。我又去他的学校里看他。他正在上课，风度翩翩。你看，高高的鼻梁，眉骨，嘴唇的弧度，挺直的脊梁，都是我曾经吻过、抚摸过的地方。《大明宫词》里有一段我最喜欢的台词：

　　他有弘哥哥的鼻子，高高的，直直的 ，好像山脊 ；眼睛像贤，不仅很大，还长长的，像一潭深水。他眉毛可漂亮了，是那种剑眉 ，透着英气。对了，还有嘴，像显，不，像旦 。厚厚的嘴 ，嘴角还微微上扬。下巴上还有一道沟，就在这儿，很是英武的。他笑起来的样子啊，好像春天里最亮丽的一束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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