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姜传

　　宴饮至晚方散，姬忽回到房中，他饮酒向来很有节制，众国公子被扶出大殿时大多都东倒西歪，步伐踉跄，亦有寺人上来搀扶他，他挥袖示意无碍，阔步回到自己居住的别院。
　　更深露重，姬忽却是久久不能入眠。他的眼前时而浮现文姜在夜宴上谈论强国之道时的坚毅眼神，时而又是她着白衫冲他眨眼微笑的俏皮，那一声声带着一丝娇嗔味道的“姬忽哥哥”也回荡在耳边，让他心头起伏不定，竟至有些无法自拔了。他生在君侯家，自小到大见过的公女、贵女不计其数，她们要么娇羞柔弱，要么任性嚣张，文姜和她们都不一样，她眼眸中流淌的自信与大器实在是罕见，颇有女中豪侠的风范。这样想着，姬忽第一次在榻上因了一个女子而彻夜难眠，辗转反侧，直到天边微微发白才朦胧有了些睡意。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突然听到急促的敲门声，还间杂着女孩子的轻声的呼唤：“姬忽哥哥，姬忽哥哥，你还未起身吗？”姬忽翻了个身，难道是梦中？可是这声音一声高过一声，姬忽猛然从床上坐起，才发现时辰已近午时了。哪里是梦，外面分明就是文姜，这样的唤着“姬忽哥哥”，估计是整个梧台都知道了。他有些恼恨自己怎么会到日中才起身，这实在是太过失礼。门外的声音还在继续，他慌忙回应道：“请公女稍候，姬忽失礼了。”听到他说话，敲门声方才停住，文姜道：“若是姬忽哥哥再唤我为公女，我就唤内伺过来卸了这门板，姬忽哥哥，你信是不信呀？”说完，自己就“噗嗤”一笑。
　　姬忽迅速的更衣，旁边有小内侍伺候着，听到这话都掩嘴偷笑起来。姬忽的脸色顿时羞红了，想来这文姜定是说得出做得到，卸门板对她来说实在不算什么吧。他只能仓促应道：“还请自重。”
　　文姜那边顿时没了声音，好一会儿，她才有些讪讪的说：“请世子恕罪，文姜失礼了。”语气中满是黯然神伤，全失了方才的神采。
　　姬忽听到文姜告罪的话语，心中就是一阵疼痛不忍，又忍不住责怪自己太过苛责了，这“自重”一语一定是伤到她了。明明梦中都想着她唤他做“姬忽哥哥”，怎么面对她会说出这样无情的话语呢。想到这儿，心下又是懊恼，又是自责，唯恐文姜就这样负气离开了，情急之下，一把拉开门，唤道：“文姜公”想唤公女，又恐她听了生气走得更快，想唤她“妹妹”却又着实害羞，这样一来，说话竟是有些结巴起来，脸上更是羞红了。文姜回头见他这大窘之态，心下莫名感觉甜滋滋的，低头看他脚上双履尚未登好，必是担心她会离开才仓促开门的，不由的也羞红了脸，她背过身去，低声道：“姬忽哥哥，我唤你作哥哥，你唤我妹妹就是。我这就去前厅等你吧。”说完，一跺脚，早已跑开了。只留下一个娇黄的身影，姬忽这边却又是怔住了。见惯了文姜英气豪爽的一面，这般小女儿情态却也让他心下一暖。这时，有内侍端上大盘，侍奉盥洗，姬忽才匆忙回房。
　　却说文姜回到前厅，跪坐于榻上，也不理人，只扶着腮想心事，随她而来的心腹侍女华辛也不多言，只侍立一旁。
　　这时，有脚步声，文姜一下子站起身道：“姬忽哥哥你来啦。”
　　来者听到声音，停下脚步，略显低沉的声音向文姜应道：“下臣参加文姜公女。”
　　文姜方知来者并非姬忽，又是失望又是羞怯，忙应道：“免礼。”抬眼看来者，是一长须长者，面容清矍，神色凝重，她忙起身行礼道：“君长可是郑国祭足先生？”
　　男子捻须微笑道：“正是在下。”
　　文姜听闻，脸上的疑惑顿时转为敬仰，又行礼道：“小女久闻长君大名，今日终可以向长君请教，岂非快事！”
　　祭足大笑道：“耳闻文姜公女率直有豪侠风范，果然是名不虚传。”
　　文姜正色道：“敬仰就是敬仰，难道还需矫饰？”
　　祭足亦正色道：“下臣也认为确是不需！”
　　两人相视大笑。
　　姬忽此时进来，见两人情状，也不由的笑了起来，边向祭足行礼边说：“太傅为何这般高兴？”
　　文姜不等祭足回答就抢着回说：“一定是因为我的缘故呀。太傅，是也不是？”说完，亦是促狭的朝着祭足眨眨眼睛，然后摆出一幅洋洋自得的样子，让两人忍俊不禁。
　　谈笑间，三人坐下，早有寺人奉上荼水。姬忽道：“太傅可知昨日夜宴文姜公女的一番惊人之语吗？”
　　祭足将杯中之荼举起，正色道：“自是听说了，未等宴席结束，驿馆中就已传遍了。公女的见识非凡，臣甚是佩服。”说完，以荼相敬。
　　文姜得祭足的赞赏，更是高兴起来，亦饮尽杯中之荼言道：“小女闻得君臣合力，方能制胜于诸侯。当今诸侯国凡强大者，皆因有名臣辅佐。就如长君在郑，郑国方能傲视天下，连周朝也不得不为之束手呢。女若能奉您为师就好了。”
　　祭足道：“公女过誉了，要说天下的能臣那是数不胜数，可是公女这样的奇女子臣才是第一次得见。齐国公女的见识非列国公子可比了，此乃齐国之福。”
　　姬忽亦道：“太傅说得是，文姜妹妹的见识却是让吾等公子们汗颜。”
　　文姜听得姬忽的话，突然抓住了姬忽的手，欣的喜道：“姬忽哥哥，你终于肯叫我妹妹了。”言罢，面上又泛起一丝红晕，忙松开了手。只是偷偷的看着姬忽，面上依然是止不住的笑意。
　　姬忽被文姜这样一闹，脸色早已是白了又红，故作镇定的把手缩回袖中，却是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祭足见得这对小儿女的情态，亦是忍不住大笑起来，厅内一片祥和，谁也没有注意到角落里的小内侍悄悄的退了出去。

　　院中传来一阵喧哗声，梧台乃供各国使者居住的处所，向来是管理严格，安静肃穆的。这喧哗声来得突然，姬忽和祭足此时脸上都是惶惑之色了。这时，一个面容清秀的侍女快步走进来，表情有些急切，可是礼数却是一点也不慌乱，先向姬忽与祭足行过礼，再向文姜行礼说道：“请恕奴婢文辛无礼，公子小白急着寻文姜公女，在文华台等了许久，听说公女在梧台，就闹着要过来，现在文华已带他到门口了。”
　　文姜笑道：“既是小白来了，就让他进来吧，也正好见见世面。”
　　文辛有些犹豫的回道：“公女还是出去看看吧！”表情甚是不安。
　　文姜知道自己的贴身侍女文辛向来稳重周全，这样说一定是有些难以明言之事，心里也猜到了六七分。于是起身向外走去，姬忽也想要跟着出去，被祭足摇头示意阻止。
　　待文姜和侍女出去后，姬忽低声询问：“太傅何不让姬忽同去呢？”
　　祭足道：“定是齐侯宫中之事，侍女都懂得避嫌，世子倒是显得急躁了。”此话说得不急不缓，但语气中的责备亦是明显，姬忽忙应道：“是姬忽失礼了。”
　　祭足颔首，不再说话，只是饮着杯中之荼。姬忽心里固然焦急，也是不敢在面上表现出，也不说话。室内一时间静默非常。
　　不多时，文姜牵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子进来了，后面跟着一个侍女，并不是刚才进来通报的文辛。
　　文姜蹲下身来，看着男孩的眼睛轻轻的说：“小白很乖，现在见过姬忽哥哥和祭足太傅好不好？”
　　这个叫小白的男孩子很温顺的点头，跪下很认真的行礼道：“齐国公子小白，见过姬忽哥哥，见过太傅。”行过礼，他抬起头，盯着姬忽看了一会，转过头向文姜道：“文姜姐姐是因为这个哥哥才顾不上小白了吗？”说完，眼中竟是泛着泪光，满是委屈之色。
　　小白这一问让大家始料未及，祭足干咳了几声，姬忽和文姜早已面带红晕了。
　　还是小白身后的侍女机灵，她拽拽小白的袖子，轻声提醒道：“公子今天可是受了委屈？”
　　这句话很快就转移了小白的注意力，他的眼泪扑簌着留下来，可是依然咬紧了嘴唇，小小的身躯亦是发抖不止。
　　文姜拉起小白，让他坐在自己的身边，命内侍给他倒了一盏蜜水。然后，她看向侍女：“华辛，你说吧，这次又是什么花样？”
　　华辛努力的把声量放低，言道：“彭生公子把小白公子的功课挂在树上，逼迫他去拿，致使小白公子被挂在树上。”
　　小白听到这里，手中的杯盏一下子摔落在地上，眼中尽是恐惧不安。
　　文姜把他揽入怀中，她的眼中亦充满泪水，但还是强忍着轻声安慰道：“小白不怕，文姜姐姐在这里，小白不怕。”等到小白的情绪安定一些后，才让华辛带他出去吃些东西。
　　等小白离开，文姜才愤然道：“明知小白有畏高之症，居然这样整治他。我回去定饶不了这些人。”
　　祭足摇头道：“公女可否容下臣一言？”
　　文姜道：“正想听长君指点。”
　　祭足道：“彭生与小白具为公子，何故小白屡屡受到欺侮而无处可诉，而彭生却能屡次施难毫无顾忌？”
　　文姜道：“太傅不知，小白的生母位分卑微，素来无宠，连带着小白也受人歧视。”
　　祭足道：“公女此言差矣，恕下臣直言，小白公子的遭遇恐怕是因受到公女的连累了。”
　　闻听此言，文姜顿时默然，姬忽却是为之一惊，忙道：“太傅，何出此言？才将一幕也足以看出文姜妹妹有多疼爱小白公子了。”
　　祭足看了姬忽一眼，正色道：“文姜公女，很多时候爱之就是害之，身处其中往往浑然不觉。须得跳出其中方得保全之法了。”
　　文姜若有所悟道：“长君之意文姜明白了，小白本不足以成为他们的箭靶，射向小白的箭其实本应我来承受，只是因我深得君父宠爱而让他们有所忌惮，无奈之下才拿小白来出气。”
　　祭足颔首：“公女果然聪慧过人。既如此，当知该如何应对方能真正护住小白公子了。不过下臣还是要再多说一句，齐侯对公女的宠爱只怕太盛，水满则溢，于人则恐非幸事了。慎之慎之！”
　　文姜起身慎重行礼道：“长君一席话，让文姜受益良多。文姜亦不想身处漩涡之中，希望早些离了这些激流才是。”说罢，眼光偷偷瞟向姬忽，姬忽却似是浑然不觉此话中的深意，还礼道：“文姜妹妹勿要多虑了。”
　　文姜见他如此，跺了跺脚，转身就走。
　　祭足叹息着看着姬忽摇头，姬忽却是一脸惶惑不接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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