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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逢锦官城1
贞观八年四月成都
解玉溪边大圣慈寺,被誉为蜀中第一丛林,是成都府中首屈一指的名胜古迹。禅院内古木森森,翠竹掩映,尤其是宽阔的参道两旁整齐地栽种着高大的银杏,此时正值清明,片片扇形的新叶绿意盎然,虽不如秋时树树金黄,美得那样绚烂夺目,却也十分美丽可观。参道的尽头是天王殿,殿前的香炉里香烟袅绕,善男信女们面带虔敬依次进香,人虽不少,却无人喧哗,远处禅房传来的诵经声夹杂着三两声溜圆的黄莺鸣啭,更显得这座寺庙广大幽深,清静庄严。
“呀,这画得是什么?”一个声音惊呼道。一位身穿五衣手持蝇拂的知客僧正在接引殿上送几个烧香客,闻得惊呼声忙起身向声音所在处的南廊上走去。原来大慈寺最富盛名的就是它的壁画,全寺占地六十余亩,四十八院,殿、阁、厅、堂间都以廊相连,自前朝起,就陆陆续续有各地的画家僧侣在廊壁上作画,到贞观年,全院廊上已画有诸佛菩萨罗汉像经变图,不下两三千幅。因此除寻常知客僧外,大瓷寺内还特地安排了一些熟知佛法,善说方便的法师在各处走廊上担任向导解说,所谓“时时演说佛法,化导众人无虚日也”。今日在南廊当值的正是这位法名上湛下然的法师,此时他听见有游客惊呼发问,自然起身前往解答。
湛然法师走到廊上,只见是一位才刚束发的少年正站在《鬼子母天图》的壁画前仔细观瞧,嘴里嘟囔着什么。那少年闻得脚步声,回过头来,见是位僧人,连忙合掌问讯,口称“师傅有礼!”。湛然法师收脚合十回礼,礼毕问道:“听施主刚才惊叹,可是由此画而起?”少年脸上瞬间一红便即坦然道:“法师见笑了。我刚刚见了此图,不知为何竟画了这许多的恶鬼,一时讶异脱口而出,扰了佛门清静,望法师见谅。”说完又指着壁画中一个口中正咬着一个婴儿的女人和她身后的一众面目狰狞的恶鬼问道:“这个和恶鬼在一起的女人是谁?她是在吃婴儿吗?这说得是什么故事?”
湛然法师道:“这是鬼子母经变图,讲得是鬼子母皈依佛法的故事。这女子就是鬼子母,边上的恶鬼都是她的手下。鬼子母住在王舍城,每日都要捉别人的婴孩来吃。佛祖释迦牟尼听说了这件事后,便决心拯救婴儿,同时拯救鬼子母,使她不再做恶。这鬼子母自己有一万个孩子,个个爱如珍宝。一日佛祖在鬼子母外出时藏起了她最小的孩子嫔伽罗。鬼子母运用神力,天上地下整整七天七夜找遍每个角落,都没能找到孩子。她伤心欲绝,后来听说佛陀是个具有大智慧的圣者,知道世上所有的事情便到佛陀的精舍,向佛陀哭诉希望得到帮助。佛祖问她:“你有一万个孩子,现在只少了一个,有什么关系?何必这么忧伤、辛苦地四处寻觅呢?”鬼子母说:“孩子们都是我的亲骨肉,虽然有一万个孩子,但他们每个都比我的生命还珍贵。少了任何一个,我都没有活下去的勇气!’佛祖静静地看着鬼子母道:“既然你懂得失去孩子的痛苦,为什么去捉别人的孩子吃呢?普天下的母亲,也都是和你一样,把自己孩子视为比生命更珍贵的宝贝啊!你有一万个孩子都不能忍受失去一个的悲痛,想想那些世间的父母,有的只有一个孩子,或者三、两个孩子,可是都被你杀害了,那些失去孩子的母亲,难道不比你还要悲伤一万倍吗?”鬼子母听了,顿时觉悟,痛哭流涕道:“佛陀,我知道错了。我现在终于体会到失去孩子的悲痛。只要我能找回我的孩子嫔伽罗,从今以后绝不再杀害别人的孩子。’佛陀听了,便将自己的钵拿出,原来佛陀将嫔伽罗放在钵里,悄悄带回了精舍。佛陀把孩子还给了鬼子母。从此以后,鬼子母皈依了佛法,成为真正的佛弟子。她还立誓生生世世保护普天下的孩子。如此一来,后世人便慢慢奉她为产子顺利和所有婴孩的保护神了。这就是鬼子母失子听法顿悟前非的故事。”
那少年听得入了神,直到湛然法师将故事讲完才“哦”的一声神情中仿佛若有所失。湛然法师问道:“施主还有何不解吗?”
少年歪头想了一下便微笑道:“还有些不解,不过我自己应该能解决。多谢师父为我解说。”说着自袖中取出一个金角子,双手奉给湛然,“愿供养法师僧宝。”湛然法师却不收,合掌稽首道:“多谢施主,僧人不捉金钱,如要供养,施主可去后寺客堂。何况施主是一女子,贫僧不能手接女施主之物。戒之所在,还请见谅。”少年听了,面上微现窘色,随即恭敬合十道:“法师慧眼,小女无状冒犯了。法师持戒精严,大圣慈寺,名不虚传。”湛然法师回礼道:“施主谬赞,愧不敢当。持戒精严,是僧人份内之事,有何可夸赞处?贫僧有一师兄,素有弘法大愿,为求大乘,现已孤身前往西域求法。这才是真正值得崇敬呢!”
“此事果真?那可真太了不起了!”少女脸上现出好奇敬仰的神色。
“此乃千真万确之事。如能成就,将是我大唐佛法的幸事。师兄是我寺最出色的僧人之一。贫僧日夕诵经,盼望师兄平安到达西方,学成真经归来。”
“一定能成功!”少女兴奋地重重点了点头。
此时,又走来几位香客要法师解说壁画,湛然法师道声“失陪”,少女点头表示没关系,湛然法师便带那几个香客离去。那少女和法师分了手,就走去后寺供养,又观看了藏经阁,便沿着回廊慢慢踱出寺来。她一路走着,思绪却早已飞到那广褒西域的大漠瀚海;想象那孤身万里探索无穷神秘的情景,不由神飞物外,恨不得自己也能立时前往才好。转念一想,家中父母绝不会允许,这次独自一人游历成都,已经是好不容易才寻得机会溜出来的,又哪有机会去西域探险呢?
原来这少女正是在利州都督武士彠的二女公子。因为她出生时武公见其时满天乌云散去,一轮弦月当空而照,便给此女起名作微月。武氏夫妇得此女时都已有些年纪,想到不会再生儿子,便将这个女儿权充男孩教养。自小为她延西席教她读书书,后来跟着武公整天骑在马上,竟把个闺中娟秀养成了一个通五经贯六艺的女儒生。只是父母过于娇宠,身为女子,妇人三从四德的道理全然不遵,任性妄为,常常闹得一家子头疼。
就拿这次来说,武微月得知父亲受益州都督之邀,要往都江堰参加祀水典礼,心中便暗定主张要跟随父亲前往,再寻机往成都府游玩,因此在家里鼓动母亲和姊妹,撺掇她们一起前往观礼。到中途果然被她觑到机会脱离了父亲的车队。她穿了事先准备好的男装,束起头发单人匹马来到成都,好似离笼之鸟,见事事新奇,件件有趣,一日之内,便游玩了青羊观、惠帝陵、武侯祠等许多名胜。
此时游完大圣慈寺,方觉得有些疲惫,眼看日头偏西,腹中饥饿,她投住的庆春旅店正在锦江夜市边上,因此便顺着解玉溪往锦江边走去。转过几个弯,便见周围景色也随之一变,江边泊着大小船只,打来的鱼货,才下船的行人,推着车等着接船接人的运工们都挤在岸边,一派嘈杂繁忙的市井景象。武微月信马由缰沿江边逛了一圈,想找家酒楼去吃饭,忽地一眼望见不远处的石桥畔长着一株极大的山樱,雪云粉雾般开得正盛,下面一座二层楼房。她心头一喜,驱马过桥一看,见门上挂着“天仙楼”三字的牌匾。她一下马,门口的小厮便迎了上来,帮着牵马,又有一个小丫头出来把她迎进院内。
这酒楼看似门面不大,内里却是自有乾坤,楼台亭阁倒有好几座,都以小径贯连;花丛间的石灯笼中都已经点上灯火,竟是个极雅致的所在。小丫头手提纱灯在前引路边问:“客人怕是头次来吧?从没见过呢!”武微月点点头。那小丫头见状便推荐道:“那不如直接去主院坐吧,那边人多热闹,一个开元通宝,好酒好饭任点,还有歌舞看。”“怎么酒楼吃饭还有歌舞看?”武微月心下奇怪,“管它呢,且进去看看再说。”她点点头表示默许。
两人到了主院,里面闹哄哄地已坐了不少人,两侧回廊上的座位相对人少,武微月便在回廊上找个座位坐下,点了汤饭和酒,丫头走去,她便一个人四处打量起来。主殿上有二十多个人,男女都有,俱是衣着光鲜,三五成群地坐在一起,打围的打围,拇战的拇战,还有几个围坐在一个拨三弦的女子边上,摇头晃脑地举着酒杯,时不时地和那个女子调笑。“这是什么地方?这等好玩,怎么阿爷从未提过?”
武微月正在奇怪,一个扎着双髻的童子端来她的食案。她掀开碗盖一看,就是家常汤饭,又看那酒碗里,酒水泛浑,上面浮着许多绿米粒,她好奇地尝了一口,渣渣的,味道还极酸,和家里的酒天差地别,不由眉头一皱推开酒碗问道:“这是什么呀?也能叫酒?这么大的酒楼,东西却这么难喝,说得过去吗?还是看不起人,故意不拿好的来?”
那童子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哂笑道:“客官,这是我们自家酿的绿蚁,味道呢,成都府的教坊里也算得上佳的了。我们又不是专门卖酒的!哼,您要去其他教坊,那里的吃喝远不及我们许多呢!不过看您的样子也不像去过。”边说边手一摊示意她付账。
“什么?教坊?那是什么?”
那童子瞥了武微月一眼,“教坊就是喝酒听曲找女人的地方。我们天仙坊是成都府里第一块牌子,西蜀谁不知道?” 他一脸鄙夷地说,“你是不是走错地方了?不玩就快走,要不就付钱!”他说得响亮,惊动了边上座位的人都朝这里看来。
武微月这才明白自己是误进了妓院,又羞又怒,本想就此离去,却被这童子说穿,甚觉丢脸,当即丢了一个开元通宝在案上道:“少废话,拿去!”那童子拾了钱走了。武微月闷闷不乐地吃起汤饭来。不一会夜深后人更多了,回廊上都已坐满,各处都点起了红纱灯笼,灯月交辉,男男女女毫无避忌地喝酒唱歌玩笑取乐。武微月看着四周,只觉身处一个光彩斑斓的梦中,周围皆是梦中景象,她渐渐愉悦起来,心想:“原来世间还有这样的地方。圈在家里,那能见到?男人们就可以出外寻欢作乐,闺中女子却连教坊这两字都说不得呢,更别说来这里了?反正也进来了,既来之则安之,且坐一会儿,见识见识再走。”她主意打定,心下放宽,换个舒服的坐姿,合着邻座乐伎的歌声,轻轻在坐垫上打着拍子,不时端起酒碗喝了两口,似乎这个“绿蚁”酒也不那么难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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