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铁与白钻

　　帕雷年轻的妻子瑞奈莉无聊地在炉火前拨弄着四弦琴的琴弦。音符凌乱，不成曲调。但总比完全无声的沉闷的夜晚要好。
　　女佣爱玛端来了烛台。她脸上按耐不住地泛着红晕。
　　“夫人，您什么时候就寝？”
　　“我。。。还没想好。老爷呢？”
　　“他还在书房里。”
　　“那我也等会儿吧。”
　　“夫人，您想不想看一件新鲜东西。”
　　“什么新鲜东西？”瑞奈莉不解地望向爱玛。
　　爱玛端着蜡烛，用眼神示意。瑞奈莉好奇地放下琴，起身跟她走下楼。爱玛把夫人带到洗衣房，把蜡烛靠近平摊在木板长桌上的几件衣服和一双深色的鹿皮长靴。两个女人头凑在一起细细看着这些衣物。瑞奈莉伸手捂住嘴，惊讶地小声叹道：“我的天呐！”
　　一件撕破的斗篷，外面是棕色，内里是深绿色，质料像是最上等的天鹅绒。一件深绿色的厚呢料的短上衣，一条棕色的略有弹性的紧身裤，和一件白色衬衣。虽然这些衣物都带着洗过的残留的血渍，而且有撕裂刺破的痕迹，但衣料都非常精细。特别是那件衬衣，面料洁白细腻，触上去极其轻盈柔滑，在烛光的映照下，领口和袖口更散发出点点光芒，好像有珠玉宝石镶嵌在柔软的纤维当中，或者是夜晚的星辰织进了衣料的花纹里。
　　爱玛得意地说：“夫人，我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衣服。我洗的时候就觉得特别不一样。您好好看看，多美的布料啊。手工那么细致。这都不像人的手做出来的东西。看这件衬衣，不知是什么做的呢。”
　　瑞奈莉说：“怕不是丝绸吧？”
　　“丝绸是什么？”
　　“听说那是用魔法把森林的精髓抽取出来织造的。像水一样柔滑，像月光一样美，像影子一样轻。听说只有刚铎的王族的贵妇才有丝绸做的手帕。”
　　“啊！”爱玛叹道，“可这是一整件衣服啊！”
　　瑞奈莉忍不住地问：“这是哪里来的？什么人穿着这样的衣服？”
　　爱玛凑近瑞奈莉的耳朵，压低声音说：“听说他是精灵。”
　　“啊？精灵？他现在在哪里？”
　　“老爷叫人把他锁起来了。怕他万一是妖怪，晚上会出来吃人。”
　　“是吗？那你怎么知道他真的是精灵？”
　　“妖怪不会有这么好的衣服吧？”
　　“他现在穿着什么呢？这么冷的天，他不会冻死吗？”
　　“放心，我给他裹上了毯子。”
　　“他长得什么样子？”
　　爱玛的脸上泛起少女的红晕。她吞吞吐吐地说：“他像。。。就像。。。画里的王子。。。”
　　瑞奈莉笑着拧了她一下：“傻丫头。瞧你那样子。”但她自己也动了心。“我们明天去看看他吧？”
　　爱玛伤心地说：“其实我好担心。他受了很重的伤，不知能不能活过今天晚上。”
　　“听说精灵不会死。如果他真是精灵，明天也还会活着。”
　　“是吗？夫人？“爱玛脸上重新漾起了笑意，”他要是不会死就太好了。”突然她想到一件事，对瑞奈莉说：“麦迪亚斯大人傍晚来找我要精灵的衣服。”
　　”哦？是吗？“
　　“我说我刚洗了还是湿的，没有给他。”
　　瑞奈莉不解地说：“他要那些干什么？”
　　”不知道。“爱玛说，随即又露出害怕的样子，”他让我不许和别人说。您听过就当不知道吧。“

　　索林悄悄地沿着城堡的墙根往前走。静静飘落的稀疏的雪花有一颗没一颗地埋没在他浓密的须发中。他需要夜晚的寒气来压住他的怒火，特别是不得不去和一个精灵打交道的时候。如果有别的选择，他宁可不去做这件事。但是他思忖了一阵，意识到巴林提的的确是一个好主意。如果继续在这人类的小镇上做个铁匠，终其一生也不会有机会重新夺回埃勒博。为了埃勒博，为了矮人的王国，他必须忍耐。
　　他还得小心，不能让人类察觉他的意图。
　　他在靠近旧兵器库的时候，特地谨慎地打量了石墙上的牢房窗户一会儿，确定豪格没有在暗中窥视。深不见底的地牢里隐隐传来隐隐的哀嚎。即使没有人正在下面行刑，这地牢小小的冰冷的窗口也足以让人毛骨悚然。索林从来没有下去过。巴林曾被叫下去帮忙修理铁牢门。也许他就是在那里感染了瘴气才得的病。人类有无数种肮脏的疾病。在千百年的生活中他们似乎已经耐受了。而不得不与人类混居的矮人似乎对这些疾病更缺乏抵抗力。
　　他贴着墙根往前走了几步。这时，他注意到一个神奇的景象。
　　瑟兰迪尔仍然双手被拷，倚在木柱上。他双臂和脸上裸露的皮肤在黑暗中散发出微弱的莹白的光芒。木精灵真是令人讶异的生物。刚铎有一首古老的歌谣，其中有一句描述一队木精灵在黑夜里穿过密林。
　　“他们的指尖就是星光，他们的脸庞胜过满月。”
　　他想起自己很小时候，有精灵使团来埃勒博。他们一个个长得又瘦又高，走起路来像流水一般柔缓。他的奶妈告诉他精灵满肚子都是故事，因为他们晚上不睡觉，一直都在看书。他问奶妈：“那他们一夜得点多少蜡烛啊？”奶妈告诉他精灵自己就会发光，不需要点蜡烛。他曾经好奇地想要钻进精灵的长袍，掀起那一层层厚重的丝绸，看看那下面的皮肤是否真的会发光。
　　当然，那是在他还很小，还不知道幽暗密林的木精灵有多么高傲自私多么令人厌恶之前。
　　他从没有离哪一个精灵这样近过。也不曾有哪一个精灵这样无助地落在他手里。这是一个天赐的报仇的良机。
　　但是，现在不是要他性命的时候。
　　索林走近瑟兰迪尔，听到他全力压抑着的呻吟声。他心里骂了三四遍“活该！”，然后沉住气，伸手拨开垂落在瑟兰迪尔脸上的淡金色的头发，托起他的脸。柔滑的金发从他的指缘滑落。他觉得自己的手触碰到瑟兰迪尔脸颊的地方，有种神奇的滑腻感，好像触过蝴蝶翅膀，沾了一手五彩缤纷的粉末的触感。
　　傲慢的木精灵王不会允许自己在人类的锁链下因为伤痛而失态。但他全部的意志和力气似乎都消耗在他的伤痛上，已经无瑕注意到索林的前来。他艰难地喘息着，身体不住地颤抖。
　　“喂！醒醒！”索林压低声音，轻轻拍了拍瑟兰迪尔的面颊，“睁开眼！“
　　瑟兰迪尔神志恍惚地咕哝了几句。他开始说的是辛达语。然后是中土通用语—也就是人类通用的语言。
　　索林听清楚他说的是”水“。
　　索林耳边响起他的族人的声音。那是在埃勒博陷落的浓烟里绝望的嘶喊，在幽暗密林中被半兽人和蜘蛛猎杀时的哀嚎，在流浪的路上冻饿濒死的啜泣。想着这些他就分外愤怒。他在黑暗中攥紧了拳头。但是他必须克制自己。
　　这时，瑟兰迪尔略微睁开眼睛，看到索林，却突然不发声音了。
　　”你再忍忍，我去给你拿水。“索林拍拍他的肩膀说。他用随身带的铁壶，在早上汲水打铁的井里灌了水，拿回瑟兰迪尔身边。他把铁壶凑近瑟兰迪尔的唇边，低声催促道：”喏，水。“
　　瑟兰迪尔没有动。
　　索林焦躁地说：“快点！我不会害你。”
　　瑟兰迪尔舔了舔焦渴的嘴唇，但眼神中含着警惕。
　　索林仰起脖子喝了一口，再次把铁壶凑到瑟兰迪尔的嘴边，低声说：“我说了这是水。”
　　瑟兰迪尔沙哑的声音艰难地说：“你。。。你要干什么？”
　　索林没耐心和他纠缠，左手一把抓住他的头发把他的脸抬起来，右手握着铁壶把水灌进他嘴里。瑟兰迪尔促不及防，被水呛到，咳嗽起来。索林连着灌下大半壶水，才放下铁壶，用手背拍拍瑟兰迪尔的脸说：“喂，你醒了？能说话了？”
　　瑟兰迪尔在喘息的间隙，狠狠地盯着索林。
　　索林感觉越来越不自在。他避开瑟兰迪尔的目光，往下看着裹在精灵王身上的毯子。他伸手去摸对方左侧的腰部，他记得那里有个很大的伤口。
　　“别。。。”瑟兰迪尔来不及阻止他，索林粗糙的大手隔着毯子碰到了他的伤处。他痛得忍不住叫出了声，随即为自己的失态而狠狠咬住嘴唇。“别碰我。”瑟兰迪尔稍微缓过劲来，咬着牙说，“这是。。。多尔贡多的幽灵毒剑的伤。。。毒还在。。。你碰了，整个人都会腐烂。。。”
　　看到瑟兰迪尔重伤痛楚的样子，索林的怒气本来已经渐渐低下去，被这句话又激了起来。“哼！”索林冷笑一声，“我看你并没烂掉么！你是不是要说精灵就算受个伤，也比命有定数的生物伤得高级？”
　　“少说风凉话。”瑟兰迪尔忍着痛说，“你究竟要干什么？”
　　“说正经的。”索林压下怒火，往后退了半步，站直身子说，“我是来帮你的。”
　　瑟兰迪尔没有吭声。
　　索林开始想，巴林果然是料错了。他早知道和精灵打交道没有什么好结果的。他正要转身走开，想了想，忍住气，又试探了一次：“我可以帮你。”
　　“帮我？”瑟兰迪尔愤愤地说，“你祖父当年要是听我一句话，不要招来那条龙，那才是帮了所有人的大忙。”
　　索林楞了一下，随即反驳说：“龙要来总是会来，和我祖父有什么关系？埃勒博又不是从我祖父从平地上挖出来的。我们矮人祖祖辈辈都在幸苦地工作，才积攒下那笔宝藏。”
　　瑟兰迪尔冷笑一声：“哼，是你们祖祖辈辈都在挖人家的墙角。把铲子和镐头伸进了大绿林的领地 ，把属于我们的白钻石揣进了你们的口袋里。”
　　索林愤而甩手说：“去你的！要不是矮人在开挖，你们压根都不知道山脉里还有白钻石！“他指着瑟兰迪尔的鼻子挖苦说：”你们高高在上，不肯弯下腰弄脏漂亮的长袍去干幸苦的工作。但看到人家得到财宝，又嫉妒不过。”
　　瑟兰迪尔转过脸去，避开他的手指：“你们贪心不足地攫取地里的宝藏，根本不管日后的后果是什么。”
　　索林反驳他说：“你怎么知道你说的后果就是真的是后果？你样样事情都料得到，又怎么会被多尔贡多的毒剑刺伤，落在人类手里？”
　　瑟兰迪尔怒而不语。他被巨大的痛楚和剧烈的怨愤折磨着，身体和灵魂好似都要被撕裂成纷纷的碎片。
　　他最后咬牙说：“我的事不用你管。”
　　“你。。。”索林没想到瑟兰迪尔这么软硬不吃。他很想撂下他扬长而去。但是想到巴林的噂噂叮嘱，他最后打算再试探一次：“你少嘴硬吧。说句痛快的，只要你答应我的条件，我可以救你出去。。。”
　　“你？”瑟兰迪尔仰头瞥了他一眼，嘴角浮出一丝不屑的冷笑，“密林边境随处都是半兽人，密林里面还有蜘蛛怪和食人妖。你准备把我救到哪里去？”
　　看他虽然受了重伤，身处绝境，却软硬不吃，索林狠狠地一跺脚：“那你就在这里等死吧！”他转身大步就走。
　　回到铁匠后院的工具棚，他没有爬上阁楼休息。他在门口来回不停地走。寒风吹在他脸上，让他觉得扎心地凉。
　　巴林从没有门板的门口探出头，无声地看着他。直到他的脚步缓下来，巴林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索林侧面对着他，两眼看着墙根，简短地说：“谈崩了。”
　　巴林愣了一下，他连连梳理着自己花白的胡子，眼睛在索林身上转了半天，忍住叹息，微笑着说：“那也还好。至少他还活着。过几天再谈谈。”
　　索林倒进阁楼上的干草堆里。但是他睡不着。他能听见两个外甥、巴林和欧里的呼吸声，围绕在他的身边，在这小小的阁楼里。但他觉得非常孤独。他不想承认这是因为听到了那只该死的精灵说的话。他感觉自己被包围在浓稠的黑夜里，没有星光也没有声响。中土大地已经成了邪恶横行的恐怖世界。连经历了三个纪元的腥风血雨的智慧而强大的精灵也落到这般境地。中土的其他生物还有出路么？
　　他悄悄起身，绕过熟睡的其他矮人，再次走回瑟兰迪尔身边。
　　黎明前的黑暗浓得像化不开的泥水。瑟兰迪尔皮肤上的光芒似乎在渐渐变暗。邪恶的毒伤消耗了他的生命力。他靠在木柱上，神志恍惚，不住地呻吟。
　　索林突然意识到，自己没法下手杀他。在流离于中土大陆的这几年里，当他每次想到精灵的时候，都会觉得那么愤恨和厌恶。但他尽管时常梦见自己和矮人亲族砍杀半兽人，却从来没有梦见过砍杀精灵。
　　意识模糊的瑟兰迪尔张了张嘴，含混地用辛达语断断续续地似乎在乞求什么。
　　索林不想看到任何生物被折磨，即使这个生物是个讨厌的精灵。他无奈地想，如果这只精灵现在乞求他补上一刀，以尽快结束他的痛苦，那就好了。他既报了仇，也不用再和这傲慢的家伙打交道。
　　从瑟兰迪尔含混的声音中，他听到一个一再重复的词。
　　“喂！”索林低声喝问，“你在说什么？”
　　“莱戈拉斯----莱戈拉斯----”
　　“喂！醒醒！”索林握紧他的下颌摇了摇，“莱戈拉斯是什么意思？你说话呀！”
　　瑟兰迪尔的声音越来越低微，直到他完全失去了知觉。索林失望地慢慢松开手。瑟兰迪尔的头垂了下来，淡金色的长发重新遮住了他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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