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修罗道

作者:緋村天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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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庄园巨变 (已修)


      夜里白灵飞在房中打坐,静心运功两个时辰后,才终于将毒素从体内完全散去。
      大牛、晴晴各自在西厢的两间客房熟睡如猪,他走到小天房外的回廊,却从窗花中窥看到床上没人:
      这个死小子又鬼混到哪里去了﹖
      一时三刻他也不担心,毕竟出了忘忧谷的这些年,小天都已锻炼成只小狐狸了,而且他也断然跑不出芍药居,这里有自己与景言在,小天便绝不会有事。
      他忽然怔了一怔,然后摇头苦笑:
      自己什么时候开始把这皇太子算在内了﹖
      夜里的庄园静得有若空谷,他走到后院假山的石亭,掏出景言所赠的玉佩,在月下细看半晌。
      短短几天里,他跟景言从拔剑相对、到荒谷照料,竟已历经数次生死。
      他是何等霸道酷烈,甫一出手、便将自己悬空用剑钉住,不到血尽也不罢休;然而山林当日、他却不顾己身回护小天,到了现在,知道自己日后定被明教追杀到天涯海角,更是不计前嫌予自己一诺之助。
      平生第一次,自己受了深恩、却竟完全没法报答对方。
      前路茫茫,晋阳固是不能回去,然而扶光已派人千里追杀,上次能计划山林狙击,下一次定然更加来势汹汹……天下虽大,却哪里有安全之地﹖
      沉思之间,竟隐有杂音从主宅传至。
      ——那是刀剑交击之声﹗
      白灵飞大骇,此时景言刚好赶到凉亭,显也是被打斗声惊醒过来。
      两人施展身法,片刻便来到主宅,甫向下望,连久历沙场的皇太子也赫然变色:
      “怎么可能……”
      本来宁谧安静的庄园,就在他们眼底瞬即燃起,在数息间全部沦为火海﹗
      枯山妙水、风韵楼阁皆被火舌无情吞噬,而且更有卷向高空之势,火场离两人已仅有十数步之遥,他们却没感到有丝毫热气,诡异的是,扑面而来的尾烟就似寒火,愈红愈冷、像要把人的温度吸进火海一样﹗
      庄园中的家丁和侍女本来负责照料东厢的病人,现在却全都奋力泼水救火,然而水甫接触火舌、便立即化成滋滋白雾﹗
      火势蔓延的速度匪夷所思,转眼已把数个救火的家丁卷了进去。
      主宅通往求药榭的石林中,已有十数具焦尸在地上东歪西倒,此刻有群侍女从东院影壁后跑来主宅,景言右手紧握绝情剑、还来不及去营救,寒火中已有冷光闪过,惨叫声一响嘎止。
      ——侍女们瞬即随剑光身首异处、香消玉殒﹗
      偷袭者施然走出火场:
      赫然是一群蒙面杀手,转而开始对整个庄园展开屠杀﹗
      事先谁能料到,这风光正媚的江南庄园、忽然之间会变成修罗地狱﹗
      景言倒抽一口凉气,“是明教么﹖”
      白灵飞双肩抽动,连带全身都开始抖颤起来。
      ——他手上的绝世神剑,正迸出一股可怖凌厉的杀气﹗
      景言一瞬便看懂了他心中的痛惜和暴怒,飞快在他耳边低道:“这里有我,你去救人,快﹗”
      白灵飞剎那抬眸,向景言沉重的点一点头,便迅即拔身离去。
      景言跃上园林西边的三重塔顶,却见庄园此时已再无刀光剑影——
      芍药居上百条性命,顷刻已被明教屠个彻底﹗
      庄园惨厉有如鬼域,景言想也不想,便如飞鸟般飞泻而下、破窗跳入居主所在的书榭。
      鬼火尚未燃尽,书榭支柱已颓然倒下,火柱压住一个幼孩;一名半脸着火的女子护在孩童身前,用长鞭缠住敌方长刀,硬是将四名明教好手拒在廿步之外——
      那女子赫然便是庄园主人施曼菁;她身后的小孩失了意识,正是半夜失踪的小天﹗
      红光大盛,一道亮虹划破半空,被施曼菁卷住兵器的明教徒眉心中剑,下一刻,另一个与她以鞭对鞭的杀手被长剑贯胸,本来钉牢在她手腕的长鞭顿时松开。
      施曼菁瘫倒在案桌上,草药笺沾到她脸上的鬼火、也一并烧了起来。
      “快……快救他……”
      她虚弱的低喃道。
      剩下两个敌手此时却分从左右攻至,他根本没有喘息的空间﹗
      两人走拳脚路子,景言被欺近身、已是空有剑法而无从施展,他们功力等同江湖一等一的好手,加上配合得天衣无缝连手战术,一时间竟令他束手缚脚、不知如何应付。
      两掌分从上下向他颈侧和气海切去,景言断然收剑、整个人忽如龙卷风般高速急旋﹗
      漩涡卸去了七成掌风,攻他颈侧的杀手无路可退、被逼先与景言对掌。
      “砰”的一声,杀手不敌他的精纯内劲、当即吐血倒飞。
      另一个杀手见景言能将同伴轻松重创,立时大骇急退,却见一柄赤剑直搠而至——
      快、狠、准,剑如同穿透薄纸一般无情贯入。
      景言木然拔出剑身,立刻飞掠到案侧。
      施曼菁断续咳血,神情萎靡,景言这才知道,杀手已以高明的连手阵法、合力将真劲透入她的长鞭,企图将她脏腑全部震毁。她决心护住小天,明知下场如此,仍是不肯撤手,故而才落得重伤垂危﹗
      ——这个乖张的女子,在死亡的威吓下,仍至死不忘医者之任﹗
      “哦——又有愣头青求医来了﹖看在那小子是个大帅哥的份上,医药费不用付了,他好了以后、你改天把剑送来就行。”
      “他身上的剑伤是你刺下去的吧﹖茶蔓陀本也是你倒霉所中、幸好碰上一个更倒霉的替你挡劫……绝情剑主,你有心恶之相,我阅人无数、尚且没人比你更冷酷狠毒啊。”
      “我本不愿与明教再有关系,但这傻子与你纠缠很深,我出手救他,只是因为你极少珍视人命、却将他的安危系在心上……我替一把戮世之剑找回了鞘,也算是贯彻了我夫君的救世遗志。”
      “小心背后……”微弱的女声提醒了他。
      景言瞬间侧过身,凭风辨位、贯穿了最后一个杀手的面门。
      解决了后顾之忧,他将绝情剑锵然插/进火柱,半把剑身深入木桩,他将阳刚真气注满佩剑,一下笔直刺上的剑式,带起木柱、俯身将脸无生气的小天救了出去。
      男孩的棉裤已彻底熏黑,景言横抱起他,拔剑回到案前,想扶起施曼菁,这位庄主却微微是摇头:
      “明教中人,行事赶尽杀绝……你立即毁屋、将此处夷为平地……否则……他们若知有活口、你们便再逃不掉……”
      景言神色一黯——她伤得太重,即使此刻施救,这位再世华佗也是断无生机。
      “你对明教很熟悉。”
      她费力抬眸,原来巧笑倩兮的容颜已经尽毁,狰狞可怖,状似厉鬼。
      “我夫君是明教掌药使者,后来我与他相恋、双双逃去中原……他在我们拜堂后的第二天……已给明教……明教清算杀死。”忆起丧夫之仇,她满布血洞的脸上似有苦痛之色,“后来我继承他遗志开了芍药居,能解御剑门主之毒、非是偶然,最终死在明教之手,也是冥冥天意……谁叫我看不得你、你失了剑鞘……”
      “庄中有我夫君带出的明教药典……你……”她开始在极度的苦楚中麻木,闭上眼凄然的笑,“罢了……让我带下去黄泉作嫁妆也好,你快走……千万要毁庄……”
      “记着,那傻子……不能死,他、他身上有皇者找了四百年的……”
      说到这里,她终于完全静了。
      景言想要再问,而女子笑容已逝,鬼火瞬即吞没整副驱体。
      他剑尖指地,对这位医者深深躬身——
      这是南楚军对战士英魂的最后敬别。
      剑芒舌吐近丈,另外三条木柱皆被一剑从中劈断。
      他抱住小天遁入夜色,身后书榭轰然倒在火海。

      主宅与东厢最先起火,现已烧成一片颓垣败瓦。景言顾不得另有活口,便落到他们所住的西厢后院,追入小孩们的客房里。
      记着,那傻子不能死,他身上有皇者找了四百年的……
      “白灵飞﹗”他首先走入晴晴房间,见少年立在榻前,悬起的心放下一半,背着小天走上前扯他:
      “还呆着干什么﹖快带人走﹗”
      一扯之下,少年直直往他倒去。
      景言大骇,当先想到是敌方埋伏,然而双手那一剎鬼使神差却没放手,最后稳稳扶住了他。
      他心知不妙,一瞥床榻,所有话顿时便哽在喉中:
      床角里,大牛紧抱晴晴,后背被一刀插中,刀身直没体内、将两个弱小的幼童钉在床板上。
      想来是大牛惊醒后知道不妥,立即到邻房去找晴晴,及后不幸被明教杀手发现、才双双惨死在屠刀下。
      血渍染红被褥,孩子早已气绝。
      晴晴脸上还残存死前极度的惊恐,这张娇嫩小脸,几个时辰前在凉亭下,仍是天真烂漫、面映桃红。
      打笑嬉骂还在脑海,那顿江南菜犹似幻影,如此两条纯真的小生命,竟就在眼前被残忍扼杀﹗
      房外明教徒已开始逐间房搜索活口,景言低道:“小天还没死,我们要尽早毁庄、离开这里。”
      白灵飞甩开了他,将染满孩子鲜血的钢刀拔/出来,缓缓放在床上,又脱了身上黑袍,轻轻抹去小不点脸上的血污后,用袍裹住两个孩子的尸身,结了一个手挽。
      连串动作,景言是看着他涣散着目光做的,彷似他已被人抽空了灵魂。
      少年转身看着小天,拨好了他额前刘海,最后才执起九玄,说出了第一句话:
      “带他们走,天明之前,道风山脚西南十里河等。”
      景言听得心中一寒——在他这话里头,已然找不出任何属于人的感情了。

      景言将毁庄前侥幸运出的数本药典埋好,终于在天明前等到了白灵飞。
      少年在山腰松柏间飞身而下,衣角拖着星火,全身连同脸容都已浴血,直如嗜杀成狂的修罗魔。
      景言与他眼神一触,便有如冰镇般为其所摄——
      他看不到芍药居毁庄前一刻的景象,却知庄中所有明教杀手,均逃不过少年复仇的剑刃了。
      白灵飞木无表情,走到自己跟前,跪在小天身旁、伸手想要摸他,五指忽然却停定在空中,双眸压抑了一种极大的悲恸。
      “放心,我用真气护住了他心脉,这几天得你我轮流照料,他不会有事。”景言对他轻声道:“我先前被你掳去,跟亲兵失了联系,但只要再入城,我便可安排一切,待你们完全复原为止——”
      “明教虽在漠北如日方中,但只要在南楚境内,我就有方法保住你们。”
      景言竟然放柔语气,把手搭在少年肩膀上。
      白灵飞无语凝噎,只懂抬首看着他。
      景言低声一叹,“你去吧。”
      ——他负着大牛晴晴一路逃到十里河,长袍已给解开,两个小孩安静的躺在袍上,彷佛只是在野外累坏,如往常一样睡着了不愿醒来而已。
      白灵飞摇摇欲坠的起身,在树下挖了个两丈见方的洞后,又一直往下挖、直到剑身卡住地底的花岗石才肯停下。
      他轻轻将小不点抱起,如同捧着一件易碎的琉璃,缓缓放进坟内。
      少年抚过孩子的眉眼,短短数息、便将他们这生相依为命的片段回想了千百遍。
      “乖乖睡好,等飞哥哥回来,明年再带你看梨花树。”他恍惚的说,那话有一种悲凉的温柔。
      来日梨花似锦,他要牵着晴晴在树下看,让她摘些去做梨花羹,这是他许过她的。
      他还许过大牛,要回晋阳吃招牌牛肉面,两份葱花不加辣,他都记得。
      他们再回去的时候,天下所有好玩的、好吃的,他都要让小不点们尝遍。
      几年之后,大牛晴晴便是一对金童玉女了,他们将在梨树下定情相守;小天那臭小子,又会自命高手抢过他的剑争当大侠的。
      小不点最信他,那些已许下的、还没许给他们的,他都要在来日逐个兑现……说好的将来,他又怎能食言﹖
      即使没了忘忧谷,他也要小不点过上最快乐的童年、有最幸福的回忆。他不想他们和当年的自己一样,因战乱里失去所有,独自在大漠绝望流浪。
      明明他答应过,要当他们永世的阳光、不让他们心内留半分阴影。为何他空负武功、手掌名剑,却还是守不住这个诺言﹗﹖
      “我们回家去……”
      “来,随飞哥哥回家去。”
      他掬了一手黄土,拎起、再洒下,直到泥沙覆成一座小丘,他再看不到孩子的脸容了。
      所有期盼和幸福、都被他一抔抔葬起。
      他再看不到他的小不点了。
      许久之后,少年沿树身滑下坐倒,眼里甚至没泪水去痛哭。
      “死了就是死了,你再消沉也是无用。”景言立定在他面前,“在沙场一次出征,多的是千百将士战死殉国,他们死了,有些人也要继续活下去的。”
      “活下去﹖”白灵飞茫然重复他的话,忽然抽着肩一笑,沙哑着嗓子大吼:“是我害了他们﹗是我﹗我活下去干什么﹖﹗”
      他就像一只受伤发狂的野狼,瞳仁只得雪亮而犀利的光。
      ——若非自己当年为一己私欲,在昆仑山犯下杀戒,明教怎会直追到中原报复、杀尽庄内活口﹗
      “杀死他们的是明教,与你无关。”景言语调的杀意丝丝渗了出去,“多少年了﹖明教在漠北作胡人的走狗,对汉人烧杀劫掠,无所不为,甚至连幼弱妇孺也不放过。你只看到面前两条牺牲的人命,但这种悲剧已重演了无数次﹗”
      皇太子指住土墓,厉声对他冷喝:“幽云十六地里,武、新、应、朔几州,数十万流落在外的百姓,便是这样的命运,你可有睁眼看清过﹖你可有用心想过他们吗﹗﹖”
      白灵飞全身剧震,缓缓往他木然望来。
      “你若痛心他们,为何又要对天下漠然不顾﹖﹗在你眼中,难道人命就分贵贱,你至亲至爱的人就矜贵无比、其他人便命如草芥了﹖”
      “白灵飞,你答我﹗”景言逼前一步,俯视的眼神凌厉而充满威严:
      “你恨明教么﹖想为今晚惨死的上百条人命讨回公道么﹖”
      少年在唇边迸出低笑,笑到半途,忽又仰天狂啸,整个人已陷于仇恨的疯狂边缘。
      “恨又如何﹖我四年前已经犯过一次大错,难道又可冲上光明顶再杀一场﹗﹖”他蜷伏在地,十指深陷泥内,发了狂的嘶喊:“是我该死﹗我该死﹗让明教把我杀掉就能一了百了啊﹗”
      那样的自暴自弃、那样的不顾一切,猝不及防在景言心里砸了一个深坑。
      他看着少年被悔恨蚕食掏空,开始绝望地崩溃痛哭。
      ——他亲眼看着一个明净的灵魂被自己捞起来,狠狠打落一个永不超生的炼狱里。
      景言骤然静止了呼吸。
      在冰冷而漫长的记忆中,头一次、他想用全身力气去安慰一个人;却也是头一次,他亲手毁了一个自己想竭力安慰的人。
      “人不可能无止境地杀下去。”他轻轻将手放在他头上,近乎叹息地道:“你是御剑门主,手掌救世之剑,这种悲剧要由你亲手斩断。”
      白灵飞哭哑了音,泪仍不断沾湿两人衣衫。
      破晓的第一道曙光,终于穿过重重树影、投在两人身上,然而晨光纵再温柔和煦,也是照不进少年心内了。
      ——凭他一人,纵能敌天地六合又如何﹖
      “明教是北汉钦定国教,只有将北汉瓦解,你才能真正报此雪恨。”
      “当我的剑,助我北伐平定天下,重现怀阳帝当年一统中原和大漠的盛世。”景言断然道,“你既已忏悔,便当如你碧师祖一样,执剑助我、献身南楚,为幽云十六州的百姓、为所有曾被胡骑屠戮的无辜生命而战﹗”
      在皇太子眼中,有无可比拟的决心与战意。
      景言双眸亮似冰雪,凝注眼前崩溃的少年:
      “御剑门主,这是你身上的使命。”
      晨曦林间,南楚皇太子铁腕傲骨,对少年许下这铮然慷慨的邀约。
      白灵飞耳边,彷如敲响了暮鼓晨钟——
      “弟子白灵飞今日在列祖面前,拜入师尊门下为御剑门第八十六代弟子,来日必以剑试天下、剑平天下、剑救天下,苍生万物皆引以为己任﹗”
      “异日练成御剑七式,我一定会下山来助师兄你征战沙场、平定天下,为天下百姓开拓另一个太平盛世﹗”
      他曾弃师门使命如敝履。
      那段时日,他手执剑刃,却只为追逐六情私欲而挥下,即便染尽鲜血亦一往无悔。
      再之后,他悔于杀戮,于是甘藏锋芒,将九玄剑光隐埋于黑暗中。
      然而,上天终在此夜,几乎将他爱的人全数夺去。
      冥冥之中,彷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将遗忘了的责任再推到他面前。
      他是御剑弟子,这一次,他责无旁贷,绝不可再逃。
      ——他的人生,不再需要光明。
      少年蓦然抬眸,遗世独立四百年的九玄锵然出鞘,插在河边新立的坟前,余音响绝百里,直通九霄:
      “属下白灵飞在此立誓,此生只效忠景言殿下一人,任凭驱遣、百死不回。”
      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
      此剑一拔,即将惊起世间千涛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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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章 庄园巨变 (已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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