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

　　惜取眼前人。
　　这话谁都会说。
　　只是能做到的人却是寥寥无几。
　　看着书桌上的画轴，赵陵犹豫着要不要打开。那个人给自己的画，自然是想要看的；只是又怕看了之后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感情。
　　想那人，当初是自己一眼便喜欢上的，就处处留心着，不敢唐突了佳人。却怎么也没有想到，那人心中却早有了别人，即使经历了那样的波折之后，还是不改初衷。
　　记得那时候在大牢里，那人笑得淡淡的，说他从来不曾后悔过。
　　赵陵也不曾后悔。到今天，那人已经和心爱之人重修旧好，赵陵还出了一份力，他也没有后悔。
　　但是伤心。
　　怎么能不伤心呢，心爱的人不爱自己。
　　是人都要伤心的。
　　赵陵最后还是打开了画轴，他知道，现在已经到了他应该放下的时候了。
　　画上只有浓浓淡淡的墨，勾绘出牡丹深处的那一个背影，落款却是一首金缕曲。
　　赵陵看了一会，却没有看明白其中的意思。
　　枝上花，眼前人。只是哪里来的眼前人呢？
　　第二日用过早饭之后，赵陵坐在书房里还在想着那幅画，就有人匆匆忙忙地跑进来：“王爷，柳先生不见了！”
　　当然对于赵陵来说，柳子言不仅仅只是个食客。他是心腹，是朋友，是知己。但是就算如此，一开始的时候赵陵也并没有太放在心上，虽然这种事情在之前的十年都没有发生过，但是赵陵以为这并不代表着柳子言就不能遇到点急事没来得及通知他人。
　　他只是，稍微觉得有点不方便而已。
　　原来，他的好多习惯，在没有了柳子言之后，没有别人知道。
　　自然会很不方便。
　　赵陵开始着急的时候，是柳子言失踪的第十天。
　　没有一点音讯，竟然没有一点音讯。
　　他去哪里了，他能去哪里，他为什么要离开这里，为什么不告诉他一声？
　　赵陵通通想不明白。
　　就好像他想不明白那幅画，现在他想不明白的事情又多了那么几件。
　　为什么为什么，赵陵甚至觉得自己的生活现在就被“为什么”包围着。
　　派出去找的人，都无功而返，赵陵也听到朝廷里有嘲笑他的声音，说他只是少了个食客就如此惶惶不安。
　　赵陵也想过这个问题，结果还是不明白。
　　已经一个月了，已经一个月了。
　　柳子言不在的日子，已经一个月了。
　　赵陵现在感到了愤怒。
　　他觉得柳子言背叛了自己。
　　这样一言不发地离开，他背叛了自己。
　　赵陵更加下定了决心要将柳子言找回来。
　　把他找回来，然后要……然后……
　　然后要怎么办？他好像一直都没有想过。
　　反正，等找到了总会想到的。
　　三个月后，赵陵想过了至少三十种对付柳子言的方法。
　　从最开始的关进地牢用各种手段拷打，到后来的将厨房最胖的丫头嫁给他，再到最后变成了逼他吃下整整一盘他最讨厌的青椒，赵陵越来越下不了手。
　　换一句话说，就是不忍心。
　　好吧，他承认，是想念柳子言了。
　　以前，就算知道那个人心里没有自己，但至少还有柳子言在身边。那时候赵陵都不用说什么，柳子言就知道他心里想的，帮他把想办的办好，在适当的时候说他想听的话，甚至在他想写字的时候把墨磨到刚好，在他口渴的时候将茶杯放到他手中。
　　赵陵有一种不太合适的感觉，觉得柳子言就像他身体的一部分，拥有的时候不觉得，等到失去了才感觉到他的重要。
　　最要命的是，在最初那些不安躁动愤怒都过去之后，赵陵开始感觉到孤独，要了命的孤独。
　　他已经有很久没有看这卷画了。应该是从知道了柳子言不见了，就再也没有看过这幅画。
　　都已经一年了。
　　想来，柳子言带回来这幅画的第二天，也许是那一天的晚上，就已经离开了这里。
　　赵陵突发奇想，如果把这幅画再送回去，柳子言也许就会回来了。
　　只是，那个人送的画，和柳子言，他怎么取舍的问题。
　　赵陵缓缓地打开画轴。
　　是那个背影。
　　赵陵依旧不知道这是谁的背影，他依旧看不懂这画。
　　眼前人，眼前人，他的眼前现在哪里还有人？
　　结果，赵陵真的把画送了回去。
　　结果，那天下午就有人回来禀报，说是找到柳子言的下落了。赵陵拼命忍住了抱住来人转圈的冲动，单是脸上越来越明显的笑意，显然是没办法控制了。赵陵当下就编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写成奏疏，连夜差人送进宫去，果然第二天早朝上一向对他颇为信任的皇帝就让他巡视民情去了。
　　赵陵快马加鞭赶到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月后的事情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柳子言居然从京城一直跑到了这南方偏僻的山村里，在这里当起了教书先生。赵陵远远就看到他，站在一个小院子里面，在一群小孩子中间，格外醒目。
　　柳子言还是喜欢穿淡青色的衣服，笑起来的时候，阳光照在他脸上，投下的阴影都是幸福的。赵陵很想走到他面前去，可是又有点害怕。他想，这应该就叫做“近乡情怯”。
　　赵陵等到那些孩子们下了课，正准备迈步的时候，他又停住了。
　　他看到一个女人走进了那个小院子。
　　一个很年轻的女人，也许是学生的姐姐。她并不算漂亮，只是清秀，但是脸上那种简单的笑容，赵陵得承认，很能打动人心。
　　她笑着将一个篮子交给柳子言，两个人又说了些什么，然后那她带着一脸娇羞的表情回去了。
　　赵陵不屑地撇撇嘴。但是柳子言看着那个篮子的温柔眼神又让他前所未有的不安起来。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会不安？不，不仅仅是不安，还有不愉快。
　　为什么？
　　也许，如果他喜欢上那个女人，就不能那么轻松地让他回来了吧，只是这样想的吧。
　　赵陵给自己找了个理由，是不是就只有他自己知道。
　　“王爷，你怎么来了？”
　　等到赵陵会过神来的时候，就发现柳子言已经站在他身前。
　　他突然有点不好意思说是专门来找柳子言的，于是就说：“我奉父皇之命巡视民情。”
　　赵陵知道已柳子言的才思，一定已经看穿这是个借口，只是柳子言也没有表示什么，似乎是接受了。
　　赵陵见他不说话，就指了指那个小院子：“那是你家吗？不请我进去坐坐？”
　　他说着就去拉柳子言，后者却退开了一步。
　　“寒舍简陋，王爷还是请另觅别处吧。”
　　赵陵采平息下去的不满立刻就爆发了出来。
　　他堂堂一个王爷，为了一个食客牵肠挂肚了一年不说，风尘仆仆地赶了几千里地，就是为了接他回去，他居然敢这么对自己！
　　“你没有说不的权利。”
　　赵陵拖着柳子言进了小屋，里面几乎没有什么东西。
　　赵陵看起来满意地点了点头：“不错，花不了多少时间收拾。”
　　“王爷你是什么意思？”
　　“不懂吗？你跟我回去！”
　　柳子言挣开赵陵一直抓着他手腕的手：“我不会回去的，王爷还是请回吧。”
　　赵陵从来没有被他如此拒绝过，他觉得，一定是有什么地方不对。眼前的人，明明就是柳子言，可是他为什么会那样拒绝自己？
　　“是因为那个女人？是不是因为那个女人？”
　　“和她无关，请王爷不要对她做什么。”
　　无关？他才不相信无关。刚才柳子言那含笑的眼神，他可是看的一清二楚。
　　胸中无名之火骤起，等到他冷静下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干了不得了的事情。
　　他竟然把柳子言压在身下。只是柳子言惊恐却又强作镇定的表情，微微发抖的身体，纤细的脖子和手腕以及挣扎中扯开的衣领间，都让赵陵的脑袋又是一阵发热。一年以来被搁置的欲望在此刻全部释放出来，将赵陵的理智烧得连灰都不剩。撕扯开两人之间的一切阻碍，他疯狂地扑向眼前那具躯体。而柳子言的抵抗，根本不值一提。
　　等到赵陵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半夜。想起刚才自己做的事情，他很是头痛。
　　这样一来，恐怕柳子言断不会和自己回去了。
　　尚未适应黑暗的眼睛，捕捉到窗前的人影。
　　“子言……？”
　　没有回答。
　　眼睛稍微能看见了，赵陵起身，慢慢走到他身后。
　　借着月光，他看到这个背影，是那么的熟悉。
　　原来，以前没有发现，是因为他从来都走在自己身后。
　　从来，都只有柳子言注视着自己的背影，而自己呢，却总是追逐着另一个人。
　　不曾在意过他。
　　“子言……”
　　依旧没有回答，柳子言连动都不动。
　　赵陵伸出双手圈住柳子言，却觉得自己怀里的是一个没有生命的木雕娃娃，那么冰冷僵硬。他把头埋到柳子言的肩窝，一遍又一遍地说：
　　“子言，我错了，原谅我。”
　　“子言，对不起。”
　　“子言，和我回去吧。”
　　他一遍又一遍地说。
　　直道柳子言开口：“王爷你还想怎么样呢？你想要的不都得到了吗，我还有什么价值呢？”
　　有泪滴到手上，赵陵知道那是柳子言的泪。
　　总是那么温文尔雅地笑着，这样的柳子言，哭了。
　　想要的都得到了吗？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只是想这么辩解，却还是说不出话来。
　　想到那首《金缕曲》。
　　那枝头上的花，原来早就谢了。
　　柳子言在那里站了一晚，赵陵在他身后陪了一晚。
　　赵陵无数次想要拥抱柳子言，但是没有行动。他知道就算是拥抱，能给柳子言带来的也只有恐惧。
　　为什么昨天就没有控制一下自己呢？为什么要让那该死的冲动主宰自己呢？
　　为什么……
　　可这世上没有后悔药。
　　“子言，你真的不……”
　　他还是不死心，做最后一搏。
　　“王爷还是早些动身，也好早些回到京城。京城美人如云，况且谁敢忤逆王爷，王爷何必在乎我呢。”
　　“不，子言，你不一样。和我回去，一个月，就一个月，如果一个月之后你想回来，我马上让人送你，再也不会来找你了。相信我，给我最后一次机会。”
　　赵陵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跪了下去。
　　赵陵这么大，除了皇帝，没有给别的人下跪过，他知道这一跪下去，传出去不知要起多大的风波。只是柳子言看了，也不好意思拒绝他，至少也要动摇一下。
　　他承认，这办法不那么正大光明，只是他想不出别的，又不甘心这么回去。
　　柳子言没有给他答案。
　　柳子言昏了过去。
　　药已经喂了下去，烧也退了一点。看着昏睡中的柳子言，赵陵竟然觉得有点庆幸。
　　他实在是怕柳子言如果醒着，拒绝了自己该怎么办。
　　这时候外面似乎有人进了院子，赵陵看了一下，是昨天见过的女孩子，担心全都写在脸上，手里提着篮子，不知道装了什么。她走到屋子门口，看到里面有生人，似乎有点害羞，又退了回去，在外面问：“你是林先生的朋友吗？”
　　林先生吗？
　　赵陵有点欢喜，对门外说：“是的。”
　　“林先生好些了吗？”
　　“好些了，吃了药，已经不烧了。”
　　门外沉默了一阵，接着又有声音：“你找林先生有什么事情呀？”
　　“我带他回去。”
　　那女孩子冲进了屋：“回去？！回去哪里？”
　　赵陵只是看着床上的柳子言：“回京城。”
　　“可是，可是林先生说要一直留在这里的。”那女孩子争辩道，脸都有点红了。
　　“不行，京城有个王爷，林先生以前就是在他手下办事的。可是王爷不懂得他的好，把林先生气走了，所以他才会来这里。现在王爷突然想念起林先生来了，想得连饭都没办法吃，觉都睡不着，想得就快要死了。所以，才让我来找他回去的。”
　　“可是，就算那么想，王爷怎么也不自己来呢？”
　　“他是来了的，只是他做错了事情，怕惹林先生生气，怕让林先生难过，所以不敢出来，只是远远看着。”
　　“你是说，王爷现在也看着？”
　　“嗯，看着呢。王爷想，如果林先生不肯回去的话，那也没有办法，只能趁着现在多看他几眼，好把他的样子刻在心里面，一辈子都记得。”
　　“看来王爷也挺可怜的。”女孩子心软，眼睛都已经有点红了，“他一定很喜欢林先生，还是让林先生回去吧，不然他就要死了呀。”
　　“可是……”赵陵笑的苦涩，像是自言自语一样说：“如果他不肯回去呢，如果不肯呢……”
　　“不会的，林先生心肠很好的，他一定会原谅王爷的。哎呀，我家的灶还烧着呢。”女孩子把篮子塞到了赵陵手里，里面是一些鸡蛋，“这些本来是给林先生补一下的，现在也分一点给王爷吃吧，让他好好对林先生。我回去了。”
　　女孩子跑着出去了，跳动的背影像是一只兔子。赵陵看着她的背影，又看了看手里的篮子，想要笑一下，结果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下来。
　　已经连为什么哭都不知道了。
　　“这么大的人，你还哭什么。”
　　柳子言已经醒了，躺在床上，笑着看着他。
　　柳子言笑的时候，有点谋士的狡黠，又有点文士的温文。
　　这样的笑容，赵陵以前不知道看过多少次，现在却突然无措起来。
　　“你，你醒了……”他手忙脚乱地把柳子言扶起来，却不敢看着他的眼睛。
　　“什么时候回去？”
　　赵陵吸了一口气，他不想让柳子言听到声音里的颤抖：“明天。”
　　“明天不行。”
　　不行？
　　赵陵没有想到柳子言会这样说。
　　“病还没好，路上恐怕要拖累王爷，干脆等好了再走吧。”
　　赵陵比平时花了更多的时间，才明白柳子言这话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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