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聆

　　从益州回了山城之后，我就对公公说“好男儿志在四方”，算是解了顾瑶轩身上的枷锁，他自然又是天南地北的去了。婆婆问起过宝贝一句，我只说了句“送人了”，她也就没有在提起过，本来就不是个让她挂心的，送人了也好。

　　只是这样，我在山城里更加无所事事了。偶尔也想为肚子里的孩子做件衣裳，一打开针线盒，就想起那个时候兢兢战战跟着二娘学女红的傻气。东藜女子所有的女红，全是为了自己的嫁衣学的，东藜女子深信，在大婚的那天，穿着自己从纺纱、织布、养蚕、抽丝、染色、刺绣一步一步做好的嫁衣，就能获得一生的幸福。

　　我轻轻笑了声，又将针线盒搁了回去——岭南王府，要什么没有。

　　尔后，每日的功课，便只是在山城的女眷之中，听她们闲话家常，却总觉得空荡荡的，没有个着落。

　　于是，不知不觉，又是寒露。开春时种下的大理菊怒放了整个园子，姹紫嫣红，可我不过在过道上瞧了一眼，还没走过去看个分明，就觉得肚子一阵痛过一阵。

　　“我怕是要生了。”我忍着痛，对旁边的小姑轻轻说了声，但旁边的人全都听到了。

　　立时，山城里象是炸开了锅，一下子就慌忙了起来。

　　我被人半扶半抬送到了床上，由于日子也差不多了，早就有大夫、稳婆在府里待命，一时间也用不着去叫人。

　　外面的一切，我象是都感觉不到了，只觉得有什么东西要从我的身体里冲出去一样。

　　隐隐约约地，听到有人在说：“破水了，破水了，快去烧歇开水来啊。剪子，剪子呢……”

　　迷迷蒙蒙中，那个许久未曾梦到的女子又出现了：

　　……梧桐树下，男孩对女孩说：“赵冬晴，我要搬家了，其实我很喜欢你。”……

　　……林荫道旁，男生对女生说：“冬晴，我们再在一起也只是种勉强，不如分手吧。”……

　　……清澈湖边，男人对女人说：“冬晴，等破了这件案子，领了奖金，我们就结婚吧。”……

　　最后，只有一片黑暗，一个低沉的声音不断的响起：“赵冬晴，他已经因公殉职了，你还不明白吗？不要感情用事，放弃吧，放弃吧，放弃吧，放弃吧……”

　　一个尖锐的声音突然划破了黑暗：“我的姑奶奶耶，你用力，再用力啊，小孩就要出来了。”

　　用力？对，用力。我狠狠地憋住了一口气，用力往下一推，将那个一直在折腾我的身体的东西推了出去。

　　一阵“啪啪”的响声之后是一阵嘹亮的哭声，那个尖锐的声音又响起了：“恭喜顾王爷，恭喜顾王妃，是个小公子。”

　　我很想看上一眼，但是有种温热的东西不断的从我的身体里流出来，让我没有力气睁开眼睛。

　　那个尖锐的声音又拔高了几度，象是在惊慌失措地说些什么。

　　我很想让她别吵了，安静一下，让我问上一句：

　　我是谁？我究竟是谁？我是聂惜聆？还是赵冬晴？

　　++++++

　　没死……

　　我睁开了眼——因为肚子饿得很难受。环顾了一下四周，没有一个人在：反正孩子也生下来了，一个女人的价值也就到此为止了。

　　试了好几次想起身，当实际上连呼吸也觉得费力，所以也就闭上了眼，忍受那种连肚皮也要吸进去的空洞感。

　　“咯嗒”一声，是门轴的摩擦声，有人走了进来。我再睁眼一看，来的人居然是顾瑶轩。我定定地看着他走到床边，在床沿坐了下来。

　　他将手轻轻覆在我的右手之上，掌心之中布满了因常年握剑留下的厚茧，那种粗糙又温热的感觉沁入我冰凉的肌肤。这样温情的举动是从来也不会有的，对于这个人来说，对于我和他之间。我抬眼看着他，他清澈的眸子中是一片淡定。于是，赵冬晴在阴影里冷冷地笑：看吧，这就是母凭子贵。

　　我挣开了手：“我有点饿了。”

　　“你昏迷了有三天了。”他走到门边，象是对门外的人吩咐了些什么，又走了回来，“大夫说你失血过多，只怕以后都不会太健朗。”

　　原来有三天了——我没有答话，他也就没有再说些什么，我和他可以说的东西少得可怜——我做了整整三天的梦，那些破碎的片断和画面将聂惜聆碾了个粉碎，又和赵冬晴的碎片搅和在一起，现在的我，不是谁，谁也不是。

　　屋子里沉默得死寂，好一会儿，一个丫鬟端着碗稀粥走了进来。顾瑶轩接过了碗，让丫鬟扶着我半坐了起来，又将碗递了回去。没错，他本来也不是做伺候人的事的。

　　我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药粥，突然想起了那个孩子，那个我还没有瞧过一眼的孩子。

　　“孩子呢？”我咽下了最后一口粥，将丫鬟打发了出去。

　　“大夫说你要静养，好好调理身体，哺乳这类的事情是做不了了，所以娘就将孩子接走了，她要亲自带这个孩子。”顾瑶轩说得不关己事，半点没提这孩子的样貌，也看不出初为人父的喜气。

　　“嗯。”我应了声，算是知道了。这个孩子，我半点也用不着担心，他娘是东藜三十六族族长唯一一个名正言顺出嫁的女儿，他也就是将来的三十六族族长，他爹是岭南王府的长子，他也就是将东藜与岭南王牢牢绑在一起的纽带，他比谁都要宝贵。

　　“我有点困了。”没有理他，我自顾自地躺了下去，闭上了眼睛。

　　等顾瑶轩走了出去，我再次睁开了毫无睡意的双眼。心里有一句话越来越清晰：我不是那合该老死在山城里的鸟。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