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离

　　他不是不能感觉到辛夷手掌传来的温度，只是那样的暖对于他慕容冲来说，过于微弱，也过于奢侈。
　　每每走在宫殿里，握住辛夷的腰身时，慕容冲总忘不了那一夜——他亲眼见那个男人剥下她的及地罗裙，袷纱短襦，粗暴地，将绫衫从肩头剥落——伸掌一握，雪似的肌肤上便是五痕血色。
　　他从未见过姐姐的身体，那么美好。
　　却转瞬零落。
　　慕容冲被反手缚在床边，熟铜的落地香鼎里燃着温厚的夜合香，因隔着层层缝隙，并不觉得烫，但他几乎全身淌下血来。辛夷离自己那么近，那么近，犹如一朵洁白的昙花，乌黑的长发里还纠缠着无数璎珞宝石，尤其是那颗硕大的猫儿眼——和着忽明忽灭的烛光，似乎狡黠地对着慕容冲狎笑。
　　笑意伴着符坚粗重的呼吸声，一下一下，如斧凿，刺进慕容冲心底。
　　辛夷的眼里没有恨意，玉色的面容上也没有表情，手指却深深陷进厚厚的锦罽里去。
　　慕容冲几乎能感觉到那股痛意，从姐姐的身体里传过来，传过来，揉碎五脏六腑的疼。
　　那男人终于停下，伏在辛夷纤细的身躯上，将她整个埋没。半晌，才翻身过来，将刚刚剥下的宫衣从地上拾起，胡乱裹住辛夷。符坚转身走向慕容冲，他转过去的一刹那，慕容冲看见两颗泪，终于从辛夷眼角滑落，无声地落入满床丝绸里，再无痕迹。
　　符坚伸出两根手指，将慕容冲的脸扭向自己，可他的眼角仍死死盯住床的中央。
　　两人沉默良久，慕容冲感觉到他手指上的力量越来越大，几乎把整个下颌都拗碎。
　　只紧紧咬住牙关，不肯看他。
　　辛夷埋藏在那堆东西里，又似断了线的人偶，忽然蠕动一下，颇是妖异。慕容冲恨不得将手探过去，握住辛夷的脸。
　　他望见雪似的床面上，嫣红的一抹血迹。
　　符坚回头一看，嘴角牵动：“听说，你的小名叫做凤凰的？”他早就听过这个少年的名字，什么出生时所见祥瑞，那不过是大人们自以为是的噱头罢了，无非为了宠他加点名正言顺的料。可仔细看他的面颊，虽因为愤怒有些扭曲，却无损国色，深陷在眼窝中的眸子，竟带着些许琉璃色，一股一股的震荡从内心泛出来。
　　他知他是慕容家的——男儿。
　　慕容冲，若不是当然那一道凌厉如刀的目光，或许他根本不会注意到这个身未长足的孩子。符坚用一只手稳住努力想挣脱的慕容冲的脖颈，另一只手倏乎从领口滑了进去。
　　没料到，缚在香炉上灼了许久，他的身体依然有如坚冰，整个人细巧得，和他的姐姐一般。
　　符坚的手掌摊平在慕容冲胸口，一展开，几乎把整个人都覆——那么小，可胸腔里的心跳却不依不饶地传至掌心，战鼓一般，带着烧杀不忿的戾气。
　　后面的事，后来的事慕容冲也记不清了，只知道天欲破晓，一道金光从窗口照进来，一行温热的液体从背脊慢慢滑落，继而滚烫，如刀滑入身体。
　　低头看，满身俱是鞭痕。
　　辛夷的头发从眼前垂下来，她静静用一块手帕印去慕容冲肩上的血痕，整张素绢斑斑，都是血痕啼痕。慕容冲伸手抢过去，紧紧攥入手中：“擦也擦不尽，任它去吧。”嘴角居然向上一扬，无声地笑起来。辛夷叹气，侧卧在他身旁，将丝帕慢慢从他手心里抽出来：“凤儿，这块帕子，还记得么？”
　　慕容冲闭目轻轻一嗅，一股血腥气冲入脑里，他蓦地一悚：“辛夷姐姐，那一日，在城外，我第一次杀了……”汉人孩子颈骨支棱的形状猛然从心底深处窜将上来，那双眸子似乎死死盯住慕容冲，仿佛带着嘲讽的笑意。
　　国破家亡，原来，只不过是不巧轮到了谁的头上。
　　那孩子的笑声如银铃，慕容冲，慕容冲，我不过是断头，可你呢？
　　可你呢？
　　可你呢……
　　一阵恍惚之间，天似乎猛然就亮了。

　　“凤凰儿？”辛夷脚下突然顿住，疑惑地看向他。
　　慕容冲慢慢垂下头，仍然是笑。
　　“辛夷姐姐，你可梦见过，邺城？”

　　秋天似乎马上就要来了，符坚眯着眼，殿外一片暖绿，太阳不再像月前那么灼热，倒是辰光好。
　　有人瑟缩禀告：“王大人在书房等候多时了。”多时？有多长时间？符坚撇下唇边，这句话他已经第三次听见——说明王景略起码也等了，两个时辰。
　　不知为何，今日浑身懒，偏不想见他。
　　那男人，温润的外表下藏着尖利的内核，总有些难以抗拒——符坚将手轻轻笼进袖子，握紧自己的手腕，传下命去：“去碧梧宫，把他找来。”
　　地下的人心领神会，一溜烟窜了出去。
　　外面梧桐树梢正绿成一片浓荫，一只雀在枝头埋首寻觅什么，符坚走至窗前，之间那雀眼睛溜圆，平白无辜地看着自己。没来由心底一阵恼，伸手一挥，吓得雀扑楞楞飞远去。
　　符坚倚着坚实的窗棂，喃喃道：“梧桐栖雀？笑话。”
　　梧桐本应，栖凤凰吧。
　　皱皱眉，望见远处香炉里的烟慢慢淡下去，似乎是燃烬了，末了还回光返照地一抖，噗出一股绝望的浓烟，然后绝迹。
　　回廊里终于有了人声，脚步轻微。
　　符坚嘴角难以抹去地抬上来，转过身去。
　　门口光线一暗，进来一个修长人影，青紫长衣及地，不卑不亢走进来：“臣王猛……”后面几个字几乎没听清除，符坚紧紧握了个拳，旋即又松开：“景略，你来了？”
　　他不提他让他等了多久，他也便顺水推舟，商讨一番国事，王景略心满意足。他不是没发现符坚的心不在焉，总是侧过头，似乎想听听墙外回廊上的动静——那，方向，是碧梧宫。
　　王景略不是不知道。
　　他见过那个少年。
　　也听过……他的传说。
　　宫娥们笑容暧昧却略带艳羡地，在茶余饭后，在刺绣斗草的间歇提起那个男孩子——他还只是个男孩子罢了，虽然这一年长高了许多。他清亮的黑色发髻，冰冷的强调，沉默地姿态，都是这宫殿里不可少的谈资，包括一月之内，君主有几日在他的宫殿里盘桓。
　　慕容冲。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