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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不仁万物刍狗
周二晚上，病房里充斥着一种难得的躁动。入院二十天的四十九床明天就要出院了，贪吃的五十一床明天终于可以上手术台了，无论如何，都是脱离旧阶段迈向新阶段的，喜大普奔的好事儿。
护士来给五十一床备皮，一把油光锃亮的剃毛刀拿出来在老太太腿上哧哧哧地刮，那声音听起来就有点毛骨悚然。
备皮完是灌肠，一公升肥皂水从直肠灌进去憋足五分钟，然后……稀里哗啦一通排，护工忙着清理床铺，我忙着拿风油精抹鼻子。
灌完肠是插尿管，无数个吸满碘酒的棉花团擦遍下身，一根比小指略细的塑料导管就这么生生往里插，往里插……外面连着的尿袋垂在身侧，护士对护工说，尿管有开关，两小时给她开一次，别老开着，不然膀胱会松弛，以后就憋不住尿了。
一系列的术前准备简直是对我听觉、嗅觉、视觉和想象力的轮番摧残，我头蒙被单，耳插耳塞，鼻下抹风油精，对着手机屏幕上的精彩小说情节神游太虚，苏菲41cm安睡天使，请保佑我明天起床只看到一点点，一点点痕迹，我不能等，不想等，等不起了。
周三，我光荣摔伤一周纪念日，四十九床早早打好了包裹，欢天喜地准备回家，五十一床光荣入伍似的爬上四轮平推车，和我们挥手准备去手术，我怀着羞涩喜悦的心情准备告诉叶医生林姨妈已是风中残烛，时日无多。
我几乎忘了周三是正主任程教授大查房的日子。
当你以人体全穴位图上那家伙的姿势躺在病床上，床尾站着个威严的老头，拿着你的X光片指点江山，十六个医生里三层外三层将你围个水泄不通，个个一脸虔敬聆听教诲的时候，你怎么有胆量，有心情，有那个艺术细菌对老头身边年轻英俊的医生说——
待我姨妈寥寥，少年你送我上手术台可好。
我战战兢兢地看着程教授和叶医生喁喁私语，两人目光不时朝我这里投来，最后程教授点了点头，叶大医生以他招牌式的阳光笑容转向我。
“五十床，考虑你的特殊情况，保险起见我们还是安排周一手术吧。”
他是医生我是病人，要杀要剐我抵抗不得，我听见自己呵呵笑着说，好。
就像当年妈妈要和爸爸离婚，我呵呵笑着说，好。
就像当年聂川执意出国学舞，我呵呵笑着说，好。
我向来是一个不主动不积极不负责的家伙，我从不争取什么，只在失去后哀哀哭泣。
护士来输液的时候，我在哭，输完一袋换一袋的时候，我在哭，四十九床（真的是床，不是人）被保洁员清理成一张大白板了，我还在哭。
陈师傅劝了几句，作用为零，五十二床这才发现在哭这件事上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不得不抱着断臂出门躲清静。我半躺在床上盯着输液管上的小瓶一眨不眨，药液、泪水和悲伤一起逆流成河。
“五十床，不过是推迟几天手术，不用这样吧。”
“我没事，你让我哭一会儿就好了。”
“你已经哭一上午了。”
“又不碍你事儿，你管我。”
“不是碍不碍事儿的问题，已经都这样了，哭有什么用呢。”
“我心里难过你还不许我哭啊……”
“你这样搞得我好像很罪大恶极你说呢……”
“本来就怪你，你干嘛不跟程教授争取，你欺软怕硬，你见风使舵……”
“和程教授没关系，是我主动提的周一手术……”
“你！”我从床上坐起来，万分怨毒地盯着叶大医生，“你答应过的，你说话不算，医者父母心，你怎么可以对你女儿撒谎……”
“我本来就只说了尽量啊……”叶医生扶额，“你血色素才八点多，又窦性心动过速，身体条件不算太好，我希望麻醉风险能降到最低……你手术是半麻，经期没完全结束做腰椎穿刺，脊液渗漏会加大感染风险，后果是很严重的……”
“你欺负人！”我四两拨千斤地打断他的长篇学术报告。
“我怎么欺负你了……”
“你有这么多道理干嘛不周一就告诉我不行，干嘛要给我一个希望然后再让我失望，你这样有意思吗，你玩弄患者感情你知道吗……”
“……”
“我从躺上这张床就盼着早点动手术早点出院，我一天一天熬日子你看不出来吗，好容易定了周三，不行改周五，不行又改周一，是不是到周五你又要告诉我周一不行还得推啊？！”
“……”
“你没有断手断脚你是叶大医生你哪里体会我们的痛苦，我每天收发邮件打电话休病假也不敢怠慢工作就怕老板不高兴，双十一我啥也没买就买了一双拐就想着早一天出院早一天进办公室，伤筋动骨一百天你以为我不懂，可一个人可以三个月都不上班她以后也没必要再回去上班了！”
“……”
“我妈一天一个电话问我情况我在这头哭她在那头哭，她想回来我不让她回来，幸亏没回来不然照你这样一天改一个日期她还回不回乌克兰了她公司还开不开了我们孤儿寡母日子还过不过了……”
“对不起……”叶落的声音低低的，在我头顶轻柔地盘旋。
可恨我当时情绪太饱满，太激动，竟没有注意这个方位问题。
“你不用说对不起，反正你是医生，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们在你眼里就是一块块有病要治的骨头，治好就行其他都不关你们的事，我理解我都理解，一个月几百根骨头堆在你跟前要你连骨头的心情都照顾好要求难免太高所以你别管我了你让我再哭一会儿吧……”
“不是的五十床，不是这样的……”
“还说不是！不是你叫我五十床！”
“好吧小秋，不是这样的……”
这是他第一次叫我小秋。
我仰起涕泗横流的脸，才发现自己正被他紧紧拥在怀里，一句“不然是什么样”生生被吓回去，再不敢问出口。
窦性心动过速，他没说，我还没感觉，他一说，我突然觉得自己的心跳得都快破胸而出了。
一个英俊潇洒的男医生，一个楚楚动人的女患者（请原谅我就是这么的自信），两人坐在病床上搂搂抱抱，这是什么样的节奏，这是什么样的剧情！
我从他怀里挣出来，做贼心虚地四下张望，陈师傅不知什么时候出的房间，还顺手带上了门（真是好样儿的，林女士红包没有白给），四十九床还是白板，五十床还没下手术台，五十二床还在外头遛弯儿，房间里就我们俩，还好，还好。
叶医生扯了张面巾纸给我擦眼泪，擦得很轻很仔细，仿佛指尖不是我的脸而是他从医至今遇到过的最精密的骨头最细弱的神经。我不由屏住呼吸，怕他一不小心就酿成医疗事故，病房里如此安静，我几乎能听到输液针头里药水滴入我血脉的声音。
这只能说明一个事实，他也是屏着呼吸的。
可恨我还是不够淡定，又一次忽略了这个可疑的现象。我吸了吸鼻子，嘴巴在他隔了张面巾纸的掌心一开一合。
“那你要给我安排在周一第一台。”
“嗯。”
“你主刀，你亲自做。”
“嗯。”
“反正要拖到下周一，肯定消肿了，那个芒硝可不可以别用了。”
“嗯。”
我的脚终于告别了沼泽，回到了干燥舒适的大地，我本以为这是叶落问心有愧，给我的聊胜于无的补偿，不想护士告诉我，本来芒硝就只开了一周的量，想要多的还没有……
叶医生公务繁忙，并没有在病房呆很久。陈师傅回来了，五十二床回来了，吃过午饭，五十一床也回来了，午后四十九床甚至来了一个男病号。
男病房已经住不下，开始有人睡楼道了，女病房还有空床，护士跟大家打了个招呼，将一个十二岁男孩儿临时安排到四十九床，正好和我相邻，拿一张屏风象征性地隔开。我从全病房最幼嫩的花骨朵变成老帮菜，另外两颗更老的一个说话别人听不懂，一个麻药劲儿还没过，我便倚老卖老地提点那一对满心焦虑的家长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他们看我的眼神充满感激，完全不知这个淡定如菊的女病号不久之前是怎样把鼻涕眼泪一点不浪费地蹭在叶医生白大褂上的。
门上三声响，我立刻把脑袋缩回屏风后面，举高了笔记本屏幕挡住脸。
叶大猫无声无息地靠近，“五十床，不用芒硝了，感觉好点没有。”
“嗯，挺好的。”让你假慈悲，你装我也装。
叶医生突然一乐，“为什么你永远抱着个笔记本不放？”
“我在工作。”
“什么工作这么废寝忘食。”他不经意瞄了眼屏幕，上面赫然是某著名言情小说网站，“哦，工作。”他意味深长地点头。
“我是作者！作者你懂吗？！”我气急败坏地放大屏幕给他看，“这是作者频道，我在更新我的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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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天地不仁万物刍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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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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