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文慧太后传

　　第六章此心曾与木兰舟，直到天南潮水头
　　北风卷地百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渡过颍水，换船为车，一路北行，地理风貌果然迥异于南。不仅天气日益寒冷，早春天气，也只有零星几缕稀疏绿意，隐藏在枝头山陇。我歪头靠在冯姑姑的肩头，人却不由得瑟瑟发抖，冯姑姑心痛的抱紧我，旋即脱下她那同样单薄的外衣硬是披在我身上。
　　“姑姑，别这样，你要是还当我是主子就穿上。”我微笑，至少在这里还有人是惦记着我的，将衣服套回她身上，以命令的口吻对她说，“冯姑姑，难道你不再听命于我了吗？”
　　冯姑姑是母妃入宫前的大丫鬟，与母妃情同姐妹。在母妃亡故后，宫人纷纷另谋高就，独她留下，与其说是仆，倒不如说是母，只是她从不肯逾越主仆之分，对我从来都只有恭谨。
　　她果然不再拒绝，但明眸里却噙满了泪。“主子从小哪受过这般罪，奴婢心里难受。”
　　“公主，要扎寨了，请下车休息。”是司马无射，这几日不知为何一直未见到他。
　　轻拈罗裙，走下车来，刺骨的寒风吹来，我忍不住喉头痒痛，连咳数声。
　　司马无射眉头紧皱，唤来一人，正是这几夜来在我帐外的执戢郎，只见他低头询问那人两句，旋即勃然大怒，呵斥数声。那人畏惧退下，迅即拿来两件厚重棉袄，交与司马无射。
　　“公主请恕罪，是末将失职，叮嘱了这奴才要小心照顾公主，不想竟让公主受寒，眼下军中只有这等粗布棉衣，只好先委屈公主了，末将死罪。”司马无射歉疚道。
　　“司马将军，多虑了，”我摆手，脸上挂着自嘲的微笑。无论在南还是在北，我都算不上是什么公主。
　　“末将临行之前，家父特别叮咛，无论如何要保全姑姑和公主的安全，末将无能，救不了姑姑，现在无论如何也是要将公主平安护送到……”犹豫片刻，他怅然开口。
　　“ 送到晋城？当一个奴隶？亡国总归是要献俘的吧？”我笑着，唇上的弧度扩大，自嘲之味更浓。
　　司马无射愣住，琥珀色的眸子便有片刻尴尬闪过，语气却越加恭敬。“公主取笑了，末将发誓，公主此去决不会是当一个奴隶，无论是家父还是司马家，都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
　　“司马邦彦？我凭什么要相信他，替我告诉他，如果是为了补偿，他大可不必，他还不起，他欠我的、欠母妃的，总有一天我会让他加倍偿还，让他活着，坐拥着司马家一门的荣华富贵，好好等着吧。”不知不觉间，我的口气陡然尖利了起来。司马邦彦欠我的，欠母妃的，欠贤妃娘娘、开阳哥哥的，又岂能是一朝一夕就偿还得了的。
　　七年前的那场变故仿佛把一切都改变了，被司马邦彦，这个我连见都没见过的人改变了。御花园后，一对昔日的情人相依相偎，一个是父皇当时最宠爱的女人——我的母亲，一个是父皇自幼的玩伴挚友——司马邦彦，这一幕足以使父皇疯狂，而司马邦彦在得知事发后竟带着妻儿族人北逃，亲手扼杀了一切辩解的可能，将一切的苦难留给了我可怜的母亲和懵懂的我。母妃自尽，父皇的恨意却依然无法消除，贤妃娘娘只因为是我娘的闺中密友、司马邦彦的胞妹而备受冷落，开阳哥哥也日益受到他的厌恶，他甚至听信皇后的话，怀疑我的血统，宫中上上下下，数不尽的目光都在告诉我，我是个野种……
　　无语良久，司马无射紧握的双手青筋已隐隐暴起，只是望着我的眼中却盈满了我不喜欢的东西——伤痛与怜悯。“公主，末将知道，现在说什么您也听不进去，只请公主记住末将一句话，有些事情是公主不知道的，家父绝没有您想的那么不堪。”
　　“将军的话，辛夷记下了，请恕辛夷先行告退，”我知道的早已让我难以承受了，母妃命归黄泉，而司马一族依然在北巽坐享富贵。“多谢将军的棉袄，还有多谢你救了冯姑姑。”
　　北巽脱胎于游牧民族，作战历来以取得战利品为荣，为激励士气，战利品皆归属抢掠的士兵本人，攻克东洛后，北巽将士更是烧杀奸淫掳掠，无一不为，近室王族虽已被父皇斩杀殆尽，但北巽大军仍掠走了无数宫娥民女，孩童青壮充作奴隶，满载而归，冯姑姑若非司马无射救出，恐怕已饱受淫辱，生不如死了。
　　司马无射，一路上我确实欠了他太多。
　　但恨往往比亲恩来的长久，我娘等于是间接死于司马无射之父之手，这恨早从八岁那年就已经深深融入了我的骨血之中，化不开、解不掉。我不能违背复仇的誓言，这也是我在前途难卜的今时，唯一可以确定的事。
　　沉思之间，耳畔不觉乐曲缭绕，细细听来却是南朝风韵。自从船上的那夜过后，拓跋昱几乎再未在我的眼前出现，晋都与其说是我的牢笼，倒不如说更是等待他的牢笼，目前无论是苏沐风还是宇文泰都不会再给他施展的机会，养虎为患是任何人都不想看到的。也许他比我更清楚这一点，所以这些天每晚都与部将一起饮酒作乐，一时间大帐夜夜笙歌，热闹非常。我捂耳，受不了这份聒噪，叫冯姑姑将灯火挑亮，临摹起苏沐风的《沁心斋》来。习字气韵为先要，苏大丞相的这篇狂草可谓洒脱至极，收放自如，难怪父皇看到会爱不释手，欣喜之下竟答应将北荒十城赠与北巽，而当时的北巽文帝也答应退兵言和。北荒十城地处偏远，夹在北巽与西寰之间，远离大虞本土，加之常年寸草不生，人烟稀少，对于父皇来说用这个累赘换得墨林至宝，且又化解一次刀兵之灾是赚了。可他绝对想不到，数年之后，这片不毛之地会变成北巽最为繁华的集市，然而对于北巽而言最为重要的是，北荒十城到手意味着赢得了重要的军事缓冲地，进可攻、退可守，从此西寰与北巽的战争总是败多胜少。苏沐风由此也备受重用，由小小的中书舍人一跃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下的丞相，并在巽文帝临终之际受封为领摄政大臣，辅佐幼主。
　　观字如观人，此帖颇有气吞山河之势，而苏沐风手书此书的时候也不过刚届双十，我心中不由好奇，不知这样的国士究竟有着怎样的风骨。
　　不知不觉间已过子时，前帐歌舞也终于歇了，我揉了揉酸胀的双眼正准备歇息，却听见前帐一片混乱，似乎有大事发生，不多时，有人来访，却是司马无射。心下正诧异，却见他并不多言，只径自跪下，“恳请公主务必救元帅一命。元帅刚刚遇刺，伤倒并不严重，刺客也已被当场擒住，只是兵刃之上淬有剧毒，如不及时化解，就只有死路一条，随行御医都束手无策，刺客坚持要见南吕公主，否则宁死也不肯交出解药，臣请公主……”
　　“好了，司马无射，”我出声打断他，因果循环，果然报应不爽，拓跋昱也会有今日。“我不会去的。我有什么理由去救一个杀我亲族，毁我宗庙的人？夜深了，请回吧。”轻声而坚定的把回答丢向他。
　　“公主，”司马无射抬起头，“恕末将直言，救他唯一的理由是您别无选择。”
　　他那若水的双目仍是半丝涟漪不起，却有着让人无法回绝的坚持。罢了，我确实无从选择，无论对我还是对其他北巽主将，拓跋昱此刻死去都不是件好事，现在不是我意气用事的时候。
　　我叹气，随司马无射到达大营，一路无语。也许从今以后我要学会的就是一个忍字。

　　天顺初，虞君新立，巽拔卒四十万，使隆武将军宇文信伐虞。定北将军司马邦彦守夷陵，坚壁清野，不出，惟夜使死士焚其粮秣。巽大苦也。
　　——《虞书?定北将军列传第五十二》

　　苏沐风请使于虞，奏曰，必解夷陵之围，得至宝与主。（巽文)帝惑其言，及谢主，尤未冠之龄，笑曰：“竖子何惭言？”谢曰：“三寸不烂之舌唯生于垂暮老叟耳？周文之贤，何曲子牙于古稀之末？”帝敛袍而起，掣公臂，曰：“宁馨儿不识栋才，国今危，唯君图之。” 苏沐风拜曰：“事必成。”三日，受符节，百官宴送。
　　——《轩辕志?苏沐风列传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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