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夜思

　　如果说徐惟是像是一幅水墨画，眉眼疏离清逸，那么眼前这位陈先生，像是从二次元里走出来的一样。
　　罗师姐果然没说错，个子高，头发卷，皮肤白，眼睛大。但又好像不是这样，说不出哪里不对。
　　宜虑有不大好意思一直打量人家，心里憋着憋着的，连带着心神也有些不宁。
　　陈静庭的声音清雅温和：“赵小姐你好，敝姓陈，陈静庭。”
　　他穿着斜条纹浅蓝色衬衫，衣领熨帖平整，衬得整张脸温润如玉。
　　宜虑回了神，连忙伸出手“陈先生你好，赵宜虑，你可以叫我Elaine。”
　　他握手的方式谦和有礼，手指的热力像是透过手背，隐隐传来。
　　宜虑有些不大自在，宜虑从小就有个怪毛病，不太会跟男孩子相处，久而久之和男生的关系就比较疏远了。宜虑长相挺好的，并且难得的气质好，可是从小到大她从没收到过一封情书，更别说有人追了。她也意识到这样其实并不好，她不是不想改，就是无从下手。
　　譬如眼下，她就特别想和这位陈先生说，要不，咱们邮件联系吧。
　　不知道是不是她这副天人交战的神色表露的太明显，陈静庭轻笑出声，提醒道“我们是不是应该把资料交接一下。”
　　赵宜虑真的觉得她的脸红了。实验项目的资料全在她那，陈静庭哪里有什么资料要交给她，表面上说交接，其实他这是在提醒她别傻坐着了，快点把资料给我吧。
　　赵宜虑在心里整了整思绪，决定要反攻一下，找回场子。
　　她看着这张漫画少年般的脸，心里犹犹豫豫的问不出口，她其实挺怀疑的，长成这样还能读书吗？
　　正当她思忖着该如何委婉而又得体的表达出她的疑惑时，一双指节分明的手推送过一封纸袋。她心生疑惑，抬眼以目示意。
　　陈静庭解释道：“我的相关资料，赵小姐如果不放心可以现在看一下。”
　　赵宜虑虽是个多疑多心的性子，但也是拿不下面子的主，听陈静庭这么一说，反倒不好意思当面拆开，干干笑道：“陈先生好生客气。”
　　陈静庭不置可否的笑了笑，顿了会儿才道：“赵小姐不必这样客套，可以直接称呼我的名字。”
　　宜虑哪敢啊，不过总是先生小姐的称呼却是不大方便，便改口道：“陈师兄。”
　　陈静庭弯了弯嘴角，没有坚持。
　　桌上的咖啡氤氲着袅袅香气，赵宜虑的思维一直处于一个半游走的状态，集中不起来。眼前的人倒是闲闲的喝着咖啡，随意地翻动着资料。偶尔有热情的女孩儿前来搭讪，也被他温和礼貌的谢绝掉了，游刃有余的手法让宜虑不得不拍桌叫声好。
　　她其实挺想拍自己的，整个就是一不在状态，她宁可此刻的她看起来是高深莫测不近人情的，也不要是木讷迟钝痴呆嗔傻的。
　　他没让她等多久，合起文件夹，温言道：“我大致明白了，赵小姐有没有问题要问我？”
　　这是赵宜虑第一次真正地看他的眼睛，他的眼睛虽然大，却无损气质，眼神清澈柔和，没有攻击性，她不安焦虑了一上午的情绪顿时清明沉静，心中涌现莫名的安定。
　　“我没有问题。”一瞬间她脱口而出，语气自然的好像是水到渠成。
　　其实这句话很不像赵宜虑。
　　他收起桌上的资料，动作分明有序，微微颔首：“劳烦赵小姐等待两日，我会把修改后的实验进程直接发给你。”
　　他根本没让她等两日，当天下午就把邮件发过来了。
　　收到邮件提醒时，宜虑和林蕖正在翻看陈静庭的资料，林蕖的嘴巴就没合上过，一直啧啧称奇。宜虑没做声，却也是被他的简历给镇住了，真真是人不可貌相，这简直不科学。
　　林蕖仰躺在床上，摇晃着腿，打趣道：“改明天我也要向老麦申请申请，看看能不能也弄个理科男来膜拜膜拜。哎，宜虑，跟着这个级别的人混，就好像被包养了一样啊。”
　　宜虑正忙着开电脑，没空纠正她，鄙夷的反问道：“你的语文是体育老师教的吗？”
　　林蕖哼了一声，扭过身去，继续翻看着。
　　赵宜虑粗略的翻阅了一遍，心里堵着混杂的情绪，一方面为诡谲的思维所折服，简直要拍手叫绝。另一方面又觉得很沮丧，她看到了差距，他不是她可以轻易赶上的，更遑论有一朝能超越。
　　她已经习惯了一往直前，她一直认为没有什么可以阻拦她，只要她足够努力，没有什么办不到。当初那么多和她齐头并进的，甚至远超她的人，现在纷纷坠入尘埃里，结婚的结婚，生子的生子。只有她依旧站在这里，在纽约四月的阳光中追寻心中所想。
　　陈静庭的出现让她冷静的看清现实，努力只能让你达到某种意义上的高度，想要突破极限，还得靠天赋。
　　这份近乎无懈可击的实验流程书，赵宜虑怀有一种极为复杂的心理看完了，看到最后，起初沮丧不安的心情近乎被麻木掩盖，陈静庭在邮件的最后问她是否要参与化学部分的操作。宜虑好像跟自己拧上了，不懂是吧，不懂你就必须学。
　　“是的，我会全程参与。”
　　赵宜虑自己明白，自己参不参与其实没多大的用处，这样高深诡谲的思维方法，她即便是全程观看也不会学到什么。
　　那她为什么要做这样的无用功？
　　她涌上了一种无力感，她这些年一点点的努力剥离蜕变，改头换面，一直以来她都以为自己成功了，优雅自信，聪颖得体。可是现在她却绝望的发现，她还是没能摆脱曾经的自己。那个成绩不好的孤僻女孩，疯狂的买练习册参考书，即便知道没用，也孤注一掷。
　　她突然很荒唐的想到她送给钱倩的一句话。
　　“没有这个智商读到硕士就行了，赶紧回家结婚奶孩子吧。”
　　她没有身材，还不如钱倩。真是现世报。
　　赵宜虑因为这份流程计划心里一直不大顺畅，但她又不敢跟林蕖说，因为这样的心思实在是太不耻，她不想让林蕖知道她的阴暗面。
　　她并不觉得这是矫情，她只是太害怕被打回原形，没有人知道她曾付出过多少努力，所以别人没资格这样评价她。
　　她高中的时候后桌坐了一个男生，读书异常刻苦，头发都半白了。每次考试分数下来，他都会列一个表，把他和另一个男孩子的分数罗列在一起，一科一科，一分一分的作比较。埋着头，嘴里念念有词。赵宜虑记得她当时很鄙夷他，觉得他作为一个男生没气度，把对分数的渴望赤裸裸的表露在面上，不加遮掩。即便赵宜虑当初成绩一塌糊涂，她依旧看不上这种做派，她觉得这样不好，说不上的不好。
　　她也渐渐变成这种人，想要让自己尽善尽美，有着疯狂的超越欲望。多年后的赵宜虑，突然有些理解当年那个佝偻着背俯在桌上写写算算的干瘦少年。
　　他们其实都没有错，他们只是想要变得更强大，他们只是方法很笨拙。
　　晚上九点多钟，宜虑接到一个意外的电话。
　　是她的堂姐，惟思，赵惟思。
　　惟思给她带个好消息，她生了孩子，是个女孩儿。昨天下午生产的，有点瘦，六斤六两。脸也是红红的皱巴巴的，像个小猴子。
　　宜虑扑哧地笑了出声，心里暖暖的，呵斥自己的姐姐：“有这么说自家女儿的吗？哎，那我岂不是当了姨妈了。话说你怎么就生孩子了啊？我都没反应过来。”
　　惟思笑嘻嘻的：“你都二十四岁了，有什么好稀奇的，我今年已经二十八了，这时候再不要孩子，三十就是高龄产妇，你是学医的啊，这都不知道。”
　　宜虑默了默，囔囔接口：“我觉得好像小时候就像是昨天一样近，那个时候我们两总是吵架，吵起来了什么伤人的话都说。所以每次一见面我们就约好，不管说了什么，到了晚上统统不算数。”
　　时间过得真是快，记忆里那个泼辣的，得理不饶人的姐姐居然做了妈妈。
　　惟思的声音也是沉沉的，好似喑哑辨不清：“我告诉你啊，别惹我掉眼泪啊，我还在月子里呢，小心我到时候饶不了你。”
　　夜晚格外引人伤感，赵宜虑仰了仰脖子，笑道：“最近喜事真多，铮青也要结婚了。女儿的名字想好了没？”
　　“还没呢，字典都要翻散了。年龄到了就该结婚啊，你呢，有没有合适的对象？嗯，或者说男朋友？”赵惟思询问着。
　　“惟思姐姐，我是独身主义者。”赵宜虑拨弄着窗台边缘的爬山虎，漫不经心道。
　　“哼，一切以独身主义为借口逃避询问的都是没拿下心意对象的loser。”赵惟思即便是生了女儿依旧是霸气外露。
　　“惟思姐姐你真说对了，我是一个loser。”赵宜虑垂头丧气的，语调都压成了一条线。
　　赵惟思并没有多问，只是叹了口气：“宜虑，我说这话并没有要拖你后腿的意思，你其实没有必要这么拼，我们都不明白你当初为什么铁了心一定要去美国，你爸妈就只有你这一个女儿，他们不是爱虚荣讲面子的人，否则当初他们就不会放任你去读三本，一个远洋留学的女儿远不如陪在身侧的好，你怎么就狠得下心的啊。”
　　赵宜虑听着姐姐谴责的话语，手机捏得紧紧的，没有做声。
　　“上个星期，我去省妇幼做产检，回去的时候在泸江风情街遇上了你爸妈。我也挺奇怪的，你爸妈怎么到省城来了，后来才知道，他们在泸江区给你买了一套房，那天去付尾款。哦，你应该还记得泸江区吧，你不是本科在泸江区读的吗？你也知道哪里有蛮多大学和医院的，你爸妈说要是你以后回国发展，可以在泸江区上班，无论是当老师还是当医生，都很近。”赵惟思语气淡淡的，宜虑却咬着牙在听。
　　“你别太争强好胜了，世界上有那么多的山峰要攀登，有那么多的人要超越，无穷无尽的。你不要只机械的攀登，却错过了风景。你把心态放好点，没什么大不了，你现在在省城还有一套一百三十平的房子呢，这是多少人奋斗终生的目标啊，就冲这一点你也比多数人强。别怕，你还有后路呢，别跟你爸妈闹别扭了，乖一点，啊。”赵惟思放轻柔了嗓音，熟悉的声音从大洋对岸传来，隔着十个小时的鸿沟，赵宜虑第一次真真切切的感觉到距离的存在。
　　玻璃窗上透印着女孩倔强清秀的脸庞，她握着手机，不住的点头，如果细看，她面无表情的脸上，眼泪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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