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差时

　　时光一下窜至十一月底。冬天，自然也义无返顾地来了。
　　“五组和六组大扫除，下午放学后这两组的同学全部留下来。”值日生面无表情地在最后一节自习课开始前宣布，但最后真正留下来的却只有6人。
　　（附大扫除定义：每两周进行的大范围清扫项目，除了一般的扫地拖地倒垃圾，还要抹课桌抹窗户抹灯罩，是一种至少需要10人一起进行的集体活动。）
　　中学生不比大学生，逃课都能以排山倒海之势进行，眼前还在17、8岁的叛逆期打转的孩子，敢逃逃清洁就已经很值得佩服……“但是，高三这两个字可不是让你们逃清洁的理由啊！”王小红同学练起一挥扫帚就能将一整排座位的灰全吹走的无量神功，心里早就气冒了烟。
　　如果问到她生气的理由，一定会听到“一点集体主义精神都没有我为他们感到羞愧”，或者“不爱班的人今后也不会爱国”等正义之言，而大概也只有她的同桌才知道其实真正的原因八成、大概、也许是——如果不是能够和蓝夏同学加深友谊，谁爱做清洁啊？我也想逃啊可恶。
　　反观小红的同桌同学，因为身高因素而被指派抹窗户，从头到尾都一脸苦瓜相：“他怎么不逃去玩篮球啊？我是哪根筋不对怎么之前不自己逃了算了啊？”这个“他”，自然是同样因为身高因素而被指派抹灯罩的蓝夏同学。
　　两个人都悬乎乎地踩在桌子上，从这一张到那一张，还得被负责抹全班课桌的同学时不时告诫别踩得太脏。
　　商静桐知道此刻蓝夏已经抹到靠窗的灯罩，只恨自己的动作太慢，没有提前完成任务，当下加快了手边动作，废旧报纸摩擦玻璃的声音变得更加刺耳。
　　“那个……”少年低沉的声音在左耳后方响起。
　　来了来了，果然来了。
　　商静桐下意识地闭上眼，脑袋里飞转着寻找着逃离的借口，但始终快不过蓝夏的两片唇。
　　“你在躲我。”听一遍，回想一遍，再回想一遍，经过确认，没错，蓝夏用的是称述语气，而不是疑问。为什么他那样肯定？商静桐有点懊恼地想。
　　“没说话就表示承认了。”男声小停了一会儿，继续，“那你告诉我，怎样才会不躲我？”
　　手边的动作只顿了两秒，马上继续擦着玻璃，少女心想千万别让别人发现端倪，不自觉地，动作减缓了不少。
　　“我要是知道的话早就说了……”心里的想法不小心经由嘴巴泄露出来，两个人均是一怔。商静桐只觉得头皮发麻，慢慢转过身来，在终于看到近两个星期都没有直视的那张脸后，不由得干笑起来。
　　蓝夏一见她那种表情，忙用没拿抹布的那只手盖住自己的眼睛，貌似无力地垂下头：“拜托别那样笑，我宁愿你开口骂我。”
　　“我为什么要骂你？”少女明显地一惊。
　　“唉？”少年也惊，“你不是生我气？”
　　“唉？”
　　“唉什么唉啊，你不是生气了所以一直不理我？”
　　“谁生……”刚开了口就忙不迭地将下面的话吞了回去，是因为商静桐突然意识到，既然蓝夏会这样问，就代表，他并没发现咯？

　　本是这样。
　　张毅鸣赶到学校的时候只见三个孩子相互隔着不近的距离，在昏黄的路灯下围坐于篮球场旁边。
　　蓝夏在最左，单手捂住嘴，眼光调得很远。秦珈在最右，恨恨地盯着蓝夏，生怕他消失一样。而表情看上去最无辜的商静桐，一看到张毅鸣，立刻跑近他。
　　“张……叔叔……”声音里似藏有哭腔，手也不忘紧紧拉住张毅鸣的衣角“不知道怎么了，秦珈打了蓝夏，说蓝夏找人跟踪她，然后他们就一直这样……”
　　急促的步伐在那声“叔叔”喊出之时，稍微有些踉跄。
　　虽然少女并不比自己矮多少，算不上小鸟依人，但在看到她因焦急和茫然而染上绯红的脸时，张毅鸣知道自己栽了——哎，谁叫自己最抵挡不了小粉红呢，叔叔……叔叔就叔叔吧。
　　“我说，你们三个都是考生好不好？有什么事情解决不了非要牺牲晚自习呢？”张毅鸣在蓝夏和秦珈中间停住，语气一如既往地调侃。
　　不见不要紧，一见张毅鸣来了，蓝夏跳起来就往前扑，抓住对方领口，满脸狰狞，森森地低吼：“都是你做的好事！”
　　“我做什么了？”举起双手挡住他，张毅鸣笑道。
　　“还跟我装蒜……”蓝夏看了一眼旁边怒气依然的秦珈和紧张得只知道张口却发不出声音的商静桐，双眼要喷出火来，“为什么背着我找人监视秦珈？”
　　张毅鸣只稍微顿了一下，嘴上抹油的功夫却仍是不减：“停停停，我会被你掐死的，先放手先放手，放手了好说话。”
　　“那些人不是你派的？”最最需要吃惊的显然应该是秦珈，她虽万般不愿，也不得不僵硬地向蓝夏求证。
　　蓝夏半分不不理会，也没打算放手，只是以要吃人的样子牢牢锁住张毅鸣，以至于后者在坚持了十秒钟后不得不宣告投降：“我输了……我只是找人保护她而已。”
　　相比于蓝夏的释然和秦珈的讶异，我们没用的商静桐，虽然到现在还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却也已经因为之前秦珈打人的冲击、自己摔倒的冲击，以及蓝夏盛怒的冲击而呈半脑瘫状态……她真的是女主角吗？

　　“我还以为什么天大的事呢，一接到你电话就马不停蹄地赶来了，结果差点没被你掐死。”张毅鸣将从小卖部买来的饮料一人分了一罐，不忘冲着蓝夏抱怨一番。
　　少年不打算理他，拉开扣环就是一口。
　　“对不起……”最先动手打人的人终于别扭地开口，“虽然我觉得自己并没有做错，但是打了人，还是要说声对不起。”……果然是高傲的美少女。
　　看看自己的好友，又看看蓝夏，商静桐突然发现整件事情其实跟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可是为什么自己会一直留在这里？
　　……怪别扭的。
　　“喂，我都说了对不起了，你好歹回答一句没关系吧！”见蓝夏一直没有反应，耐心不好的大小姐有点气恼。
　　“他从小就这样。”还是大叔比较成熟，及时接下话茬，免得气氛冻死人，“说到底，还是我的错，害怕那些人调查到你们和蓝夏认识，近而找你们麻烦。小秦妹妹，对不起了。”
　　“你知道就好。”打蛇随棍上也是美少女必学的技能之一，“不过我还是不相信你啊。”秦珈半眯了眼，在路灯下将张毅鸣上上下下打量了遍，嘀咕道：“西装领带，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还戴金边眼镜……电视里的奸诈角色不都是这样？”
　　“小秦妹妹还有什么疑惑？尽管问。”比城府，18岁和25岁绝不在一个档次，鬼知道大叔的笑里有没有藏刀，藏的是阔口菜刀还是瑞士军刀。
　　“你真的不是怕我泄露他的秘密而派人监视我？”那就干脆挑明了吧。
　　“绝对真实。”
　　“怎样证明？”
　　暗叹一声，原来面前这个并不是有貌无脑的小女孩，至少……他瞄了一眼傻兮兮的商静桐……至少比她好多了。
　　“我派的人只是在你上学放学的途中进行保护，如果你真有心泄露秘密，只需一通电话或者和同学咬咬耳朵，他们又怎能知道？。”
　　秦珈沉吟片刻，想想张毅鸣说的也没错，只是眼尾扫到刚打了个呵欠的商静桐，精光一闪：“那……你也派人保护商静桐了？”
　　听到自己的名字，双眼有点朦胧的商静桐瞬间震了一震过来，睁大了水雾不明的双眼左右张望，似乎并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突然扯到自己身上。
　　这件事跟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不是么？
　　“你是不是同时也派人保护她了？”保护两个字还特意发了重音，美少女的怀疑精神值得嘉奖。
　　“当然……”
　　“没有！”
　　比起大叔的犹豫不绝，一直未开腔的蓝夏就显得干脆多了，只是这种干脆除了能惹得秦珈发飙外，似乎没有别的功用。
　　“没有？说来说去还是在监视我了？而且还只监视我！”风一吹，美少女的长发如美杜莎的蛇发一般扬起，面部表情也凶恶得XXX（XXX部分请自由想象……）。
　　反射性地拉住自己就要冲锋陷阵的死党，商静桐半迷茫的状态终于摧毁于下一刻张毅鸣“就算你瞪死我我也要说出实情免得被小秦妹妹分尸”的诚实。
　　无视于蓝夏涨得脖子都发红的尴尬，在他起身捂住自己嘴之前，大叔快速交代：“有的有的，自从上周那件事以后，蓝夏就自动负责跟随和保护她了。”
　　？！
　　为什么还是跟自己有关？
　　总算彻底清醒过来的少女半张着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目光落到蓝夏身上。
　　可惜他早就将脸偏向一边，路灯不够亮，看不清表情。
　　他？跟随和保护我？怎么会？
　　这么说自己观察他的行动其实根本一早就被发现了？最近这两天回家路上隐约觉得有人跟着也不是错觉？那么每次自己总会在那条上演过《怒！还我清白来》的小路上兜两圈才回家也被他看在眼里？
　　有一股东西在胃里翻腾，眼看就要翻上食道，奔出口腔，商静桐想也不想，按住嘴就往教学楼方向跑。
　　完了完了，被发现了，一定被发现了。
　　少女急得额角青筋乱跳，只想快点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吐个痛快——早知道会不消化，晚饭时就少吃几个鹌鹑蛋。
　　可是比起胃部的不适，还有更值得担心的事情。
　　如果真的被发现了……以后该怎么见人啊？
　　上楼梯，拐弯，一直到底就是洗脸池，如果再跑快一点……“你，等等。”一字一顿的说话方式，伴随着一只抓住少女左肩的手，鬼魅般地出现在身后。
　　商静桐猛地转身，在教学楼青白色的日光灯下，那只鬼正站在矮自己3级的台阶上大口喘气。
　　“你，跑什么跑？”
　　在蓝夏的死盯下，怕是死人也会被盯活，商静桐连忙把头一撇：“有，有点事。”
　　“你生气了？”虽然这个身高和秦珈差不多的少女并没有二话不说就揍自己，但……会生气吧。
　　“没有……”声音细若蚊虫，果然生气了。
　　“我很抱歉……你看着我说话！”见商静桐始终一手捂脸别过脸去，少年音量陡地拔高。
　　是谁说的，长得好看的男生脾气都不好，金玉良言啊。
　　“我……”
　　“我都道歉了你还想怎么……”
　　那个“样”字最终没有说出口，只见站在高处的少女腰一弯，淅沥哗啦地吐得一地污秽。

　　如今两人站在同一水平线上，蓝夏静静地平视着商静桐，以只有他们两个人才听得到的音量开口：“无论你是因为气我让你难堪地吐了一地，还是气我没有把保护你安全的事情告诉你，我都愿意道歉，但是你不许再躲着我。”
　　这是向人道歉的口气？
　　“如果你觉得光是道歉解决不了问题，那么你可以提出条件，只要在能力范围内，我都帮你做到。”
　　虽然这也不像是向人道歉的口气，但是可以提条件啊……少女眼睛一亮，在小心地确定了对方并没有发现自己真正心思的情况下，掀了掀嘴唇。
　　“我没听到。”少年低下头，向前伸了伸，心想该不会是要他切指赔罪吧。
　　眼一闭，心一横，不就是条件嘛，谁还怕提了？
　　“……把你的必胜笔记本……借给我……”虽然是不怕，但最后四个字还是越说声音越小，小到蓝夏最后只能靠读唇来辨别。
　　“好。”
　　唉？他说好？
　　蓝夏的必胜笔记本，所有科目集于一册，传言只要看过它的人，可以上课不理老师，下课不做习题，白痴都能中状元。蓝夏的好成绩，自然也仰仗它的功劳。
　　虽然蓝夏偶尔会将笔记本带来学校，却不让任何人接近触碰，到现在也只有他的同桌曾在十步之外目睹过是很旧的破本子。但是只要效果好，破又如何？小说中的武功秘籍不都是破破烂烂的？破才值钱嘛。
　　而此刻，这个大部分时间毒舌，偶尔才安静无害的家伙……居然答应得如此干脆？
　　捶胸顿足啊捶胸顿足，商静桐在心里边捶边暗暗吐舌，早知道就让他半裸着跑操场了。
　　蓝夏跳下桌，在自己的书包里翻了一阵，随后仰起头，将厚厚的旧本子递给还站在高处的商静桐。
　　还是那张好看的脸和那种嘴角抿紧的表情，就连身体的外轮廓线条，都还是那种不够直却够削的类型，但从这个角度看他，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有些妖魅。
　　商静桐有点迟疑地伸出手，边嘀咕着“谢谢”边去接，却在看到蓝夏突然流露出的微笑时，耳朵上的血管，又不听话地大规模扩张起来。
　　少女心里惴惴不安——他……应该真的没有发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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