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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 章
身为魂魄,时间的流逝感总是与凡人不同的。
他并不敢迟疑,没有耽误多久就开始渡魂。然而天意要进行捉弄,他错身在一个孑然一身的躯壳上。
他挣扎着,从能动一根手指开始,浑身痉挛也罢,必须要站起来……如果站不起来,就用手肘爬,手肘无力了,就用手指抠进泥土中,向前挪动……
鲜血淋漓也罢,万蚁噬身之痛也罢,必须要找到哪怕一丝一毫活下去的机会。身边没有食水的话,是活不了多久的。如果不能站起来,也许再也没有机会站起来了……
他并不对自己的前路感到恐惧,他唯一感到恐惧的是,前世的回忆终于也在渐渐支离破碎……他喘息着进行回忆时,竟然不能再回想起哪怕一个简单的笑容。他竭尽全力想要留住指隙间流淌而出的逝水,然而它们依然流逝而去,他感到心中有些被充斥的温暖缓缓消失在冰冷的空气中。他再一次如此孤独,如此寒冷。
惊怒,惶恐,然而无能为力。
当他再也无力挪动,或者动一动眼皮,甚至只是进行回忆的时候,他知道这一世已经走到尽头了。
阳光明明笼罩着他,然而他只感到冰冷……与黑暗。
关于羽冥的印象,终于在反反复复的咀嚼与深刻中,被渐次遗忘了……
当他终于再次能够活着——只是简单的活着而已,他已经忘却了非常多。唯一能记得的,只有一些琐碎的东西。
他记得一具二十五弦瑟,他记得青草斑驳的小屋门口,也记得……有一个人,曾经对他说过:“我不知道六十年后我在哪里,可我知道六十年后,你仍在我心里。”
有一个人在等候他。
“他在哪里?……我必须……回去找他。”
山河如此辽阔,凡人如此渺小。
一辈子的时间,如何够寻到一个人?
楚子墨已死,他又一次被赋予新的名字。然而他终于打破了心中的魔障,他必须回去找前世爱着楚子墨的那个人。只是这样想着,心中就仿佛有无限的勇气支撑着他,无论此次是什么结局,他都已能够承受。
子墨游历过一处又一处,只能依稀记得前世场景是在江南,便在数年间逡巡寻人。如同一只离队的孤雁,无论如何都要找到同伴才能甘心。
一年又一年,直到某一日,他坐在茶馆中,恍惚听到了熟悉的乐律。
那乐曲是用琴奏得,一股古朴苍茫之气透弦而出。然而子墨在心中恍然道:不,不是的……这是瑟曲啊……
弹琴的人声音古拙,高声唱道:“一年老一年,一日没一日。一秋又一秋,一辈催一辈。”
有看客起初听得极是入神,此际却摇了摇头:“太悲……此词,太过伤神啊。”
弹琴人续唱道:“一聚一离别,一喜一伤悲。一榻一身卧,一生一梦里。”
看客不再点评,只喝着茶,一声叹息。
弹琴人唱:“寻一夥相识,他一会咱一会,都一般相知,吹一回唱一回。”
子墨踉跄起身,脑海中迷离一片,仿佛又听到一个声音说:“乐曲悲与不悲,又与这瑟有何干系呢?”他扶了扶桌子,定神问道:“这位……兄台,看你年龄,不应作出这等悲凉之曲……”
弹琴人道:“小哥说笑了,这词是我在山中听见一个老丈唱的,说来奇怪,只听了那么一回我便记住了。不怕你笑话,我傻站了半个时辰,泪湿了半边衣裳……只因这曲,实在太悲啊。”
那看客插话道:“那老丈怕是阅尽世事,早已堪破了。”
子墨怔然道:“能否请问……你是在何处听到的此曲?”
子墨一路寻到当年的小屋前。
小溪早已干涸,杨柳老朽不堪。
院前小道凌乱生着杂草,竹篱静静立着,青黄痕迹斑驳。他去时摆放的药草框仍在原处,里面只余黑色灰烬。
羽冥正在院中喂鸡。
他坐在竹椅上,右手中放着些许饲料,无力地垂落着。几只毛绒绒的小雏鸡正在有活力的时候,扑扇着小翅膀跳上去捡饲料吃。
许是阳光太好,羽冥闭着眼,安详地睡着。
子墨静静走到他跟前。小鸡们并不怕人,好奇地看他。
子墨看着眼前的人,和他苍老的容颜。
他永远热情而有活力,只是岁月从未永远地留驻过。
——而我,究竟离开了多少年?
子墨轻轻抚摸他的面孔,恍然间想着:有六十年了么……
羽冥忽然牵起了唇角,慢慢抓住了子墨的那只手,轻轻道:“抓住你啦。”
子墨单膝跪在他身边,点头道:“是我,我是子墨。我回来了……羽冥。”
羽冥紧闭的双眼颤动着,过了许久才睁开,空茫地看着前方:“子……墨?是子墨回来了……?”
子墨反握住他的手,凝视着他没有焦距的浑浊双眼,重复道:“是我。是子墨回来了。”
“……子墨啊。”羽冥呼出一口浊气,轻轻微笑着,“我的点心呢?……还有我的茶叶。”
“我……忘记了。”
“小笨蛋……”羽冥轻声道。
子墨等待了许久。羽冥没有再说话,他已昏睡过去了。
羽冥睡了三天,醒来后要了一碗粥吃,然后提了一个要求;“我想听你鼓瑟。”
子墨在屋内找了很久,才发现当年的瑟。然而瑟的保养不比古琴,那瑟身早已被自身琴弦绷坏,微微下凹,燕柱则已锈住,无法再用了。
然而子墨并不想找其余乐器。试了片刻,尚余下两根弦能发出音来,便开始弹奏了。
羽冥听得十分投入,如同六十年前一样,只要是子墨弹的琴,必定闭目陶醉状,在心里偷偷将谱子都记下了。
子墨却不知晓现在他是否睡了过去,只是出声问过,才听见羽冥轻微地嗯了一声。
林间又出现了黄鹂鸟的鸣声。只是不可能是当年那只了。
子墨每隔片刻便感到心神惶惶然,仿佛下一秒便要失去重要的东西了。他只能一次又一次呼唤着:“羽冥?”
“嗯。”
“羽冥?”
“……嗯。”
“羽冥?”
“……”于是羽冥便睁开不能视物的双眼,微笑着说,“我在啊,小墨。”
子墨沉默片刻,终于问道:“羽冥,当年你为什么……也总是这样时时呼唤于我?”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么……”羽冥懒懒道,“小墨……我想晒太阳。”
他已骨瘦如柴,子墨轻易将他抱起,在院中竹椅上放下。
羽冥习惯性地抓了一把椅旁挂着的兜里的饲料,将手垂下,任雏鸡们啄食。隔了一会儿,羽冥忽然说道:“小墨……我有点怕。”
子墨左肋下骤然一痛,他拢起羽冥无力下垂的右手,不让那些细碎的饲料再向下漏出,然后回道:“不要害怕,羽冥,我已经回来了。现在我不会再离开……所以你也……不要走了。”
羽冥微微一笑:“不是的,小墨。我的恐惧不是来自死亡……而是来自离开你。”
子墨闭了闭眼,说道:“那就……不要离开我。”
“……好啊,你说的话,我听的。”羽冥孩子气地摇了摇右手,然后问道,“小墨,如果我有来世的话,你来找我好么?”
子墨静了片刻,轻声回答:“……好。”
然而羽冥不再回话。
子墨松开手。
羽冥紧握的右手便无力地摊开。
谷物纷纷从指隙间如流水般流淌而下,稚嫩的雏鸡们慌忙啄食着,翅膀划过羽冥冰凉的手。
子墨站起身,有一瞬间的恍惚。眼前种种,都仿佛代表了岁月无情的流逝,和命运残酷的玩弄。
只是想一世安然,静静地度过最后一段时光而已,辗转千回,终于得以不再孤单……如此简单的心愿,如此平凡的幸福,上天竟然连再多一日都不许,更要让真心之人枯等漫漫六十年!在他离开的时日里,有多少痛不被得知?
“轮回之中,寡亲缘情缘……命、主、孤、煞……”
子墨低低念叨着,一手覆盖着双目,仿佛无法再承受温暖的阳光。
“呵、哈哈哈哈哈……什么凤来?太子长琴?楚子墨?一错过便是六十年……你不过是上天鼓掌之中作弄的玩物……”
“何以少团栾?何以少团栾?!!苍天不仁!以一言断我永生永世!怎能甘心——我怎能甘心?!!”
“为何凡人便只能听从命运安排,永远无力改变时光与生死?!为何情深必不寿,为何爱恨要困囿于区区一个‘命’字?!为何万事万物都无法永存,为何所在乎的人都不能长伴身侧?!”
“我不信!……我不信。”
子墨冷笑着,抚摸着眼前只剩下两弦的锦瑟:“只余两弦……又如何?残魂……又如何?天意要我永世孤独,我偏要逆改天意!”
“呵,指云问天道,琴鸣血斑斓……无论多少轮回,多少岁月……我太子长琴,绝不认命!”
“终有一日,我会令时光回溯,令死者复生,让在乎之人永伴身侧……令这世间从此再无生老病死、凡世忧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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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长琴 → 欧阳少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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