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望焉

　　清晨，曙光的一点微晖，透过广寒寝居那扇窗，沁在白色玉床上。嫦娥醒来，身边男子，怀中的一丝余热，缠绕着她微微潮湿的心。

　　若可能，多希望这梦就此不要醒来？

　　杨戬醒了，他朦胧的睡眼中，交错着不舍与爱怜。那一处复杂，透进嫦娥眼底。她轻叹一声，随手伸向枕头下面，将一颗小什物扣在杨戬掌心里。

　　他展开手掌，紫色的晶莹吊坠，在寝居微弱的晨光中，散发着慵懒的色彩。那吊坠刻得精致，多像女人的一滴泪啊。

　　小心翼翼地收起，藏在最里层的衣袖中。温暖的，还带着枕边的余热。

　　“我该上朝了。”本是清冷的女声，此时听在他心里，也品出一点点无奈和最后的温存。直至他出了广寒，那声音仍回响在耳边不能散去。

　　当灵霄宝殿上耀眼的金光刺入她眼帘时，萦绕心间的那些温存，也悄悄散去，剩下冰冷的绝望与苦痛。

　　犹记得织女、七仙女被处置时，王母的决绝、眼里的一丝无奈，众仙或是不忍或是讥讽的神情。“禁欲”由那掌管女仙的娘娘亲口道出，玉帝拍板，写在天条中。为了至尊的威严，即使牺牲自己的亲生骨肉，她也绝不能留半分情意。

　　多年屈辱和隐忍，她一步步艰难地走到了今天，眼看着自己正陷入情海，竟不能自拔。若真走到那一境地，她当如何？

　　且不必再提这段风流事会在众仙当中掀起多大的波澜，又为那些百无聊赖的职官们带去多少闲谈的乐趣。曾经那些过往，自她踏入天宫的那一刻起，就已成了今后生活的一抹巨大的污点。时间让她认可了，有些事情，一旦发生了，不管你在哪里，它都将如影随形，不能褪去。

　　如今，她将牵累的是那个人，他本就处境尴尬，若再前进一步，岂不是成了他人笑柄？

　　本以为找到了自己的幸福，谁知，那只不过是一个更加不覆的深渊。她不是不敢踏进，而是不忍让那个人同她一起，承受一切。

　　想到此，眼里竟盈满泪水，一种莫名的窒息感折磨着她的身心。

　　那年她曾放弃，是因为爱的绝望。可这次，却是因为情已至深。

　　这痛，竟如一把冰冷的长剑，刺入心底。好想逃脱，好想抽离，却根本无能为力。

　　转念想到，也许这种幸福感，只是自作多情的错觉呢。的确，他们那时全情投入了，可二郎真君阅人无数，对于他来说，自己或许只是一段过往，一个回忆。

　　一瞬间，有丝宽慰，但这个念头却折磨着她痛苦不堪。自离开后羿，她再未对哪个男子动过一丝感情。杨戬与她相处不多，却每每令她心生波澜，不知不觉，她竟发觉自己无可自拔。若他真的仅仅当自己是舞姬，逍遥一场，而后形同陌路，她怎能释怀？

　　巨大的痛悔缠绕着她，不论怎样试图说服自己，都无法坦然跨过心里那道坎。可笑嫦娥，潇洒地抛却一切的嫦娥，被多少人倾慕和嫉妒的嫦娥，竟轻而易举地栽在了这个男人手里。

　　这些天，嫦娥坐立不安。她仿佛下意识地等待着什么，或许杨戬自离开月宫后，同样夜不能寐？若是这般，他怎会从此杳无音信呢？

　　可她又多希望事情就这样结束了？它本就不该发生，结束了，一切都可以停止。她可以逐渐淡忘这段感情，小心珍藏在记忆的角落。他也可继续灌江口逍遥自在的生活，而那饰物，只偶尔带给他一点灵魂上的慰藉。

　　岁月的意义，在于它必然的消逝。若今后只有痛苦和负担，她宁愿只定格在一瞬的美丽。

　　如此挣扎着过了一段日子，他的讯息终于来了——那一刻，她既满心欢喜，又忐忑不安。接过那嵌着芬香花瓣的小包裹时，她深深舒出一口气——有谁知，这每分每秒，对她来说，竟是如此漫长，又痛彻心扉？

　　包裹里藏着一枚可爱的手链，还有一块折起来的细绢。她将那链子戴在手腕上，它在月宫发着浅浅的银光，浅绿色的坠子，如清晨叶上的露珠。慢慢地将那手链挽到袖中，定了定神，展开细绢，一字一句读着那刚劲秀美的字迹——是他的亲笔。

　　果然，自上次见面，他久不能止住思念——淡淡慨叹竟令原本平复的情绪再次错乱。信中道，杨戬邀她在下界重阳之时到灌江口一叙。

　　夜不能眠，久久的思念和复杂的心绪，竟迫得她泪水涟涟，浸湿枕边。头脑中反复演绎着重聚时的情景，那一定是令人兴奋的，不禁掂量着，担心着。只怕再次情难自禁，进退两难。

　　金乌东升，她平躺在玉床上，神色平静而坚决——趁一切还来得及，斩断情丝，这次，她定能做到。

　　且将这灌口一遇当作最后的告别吧——杨戬，如今覆水难收，嫦娥心有苦衷，只希望你懂。

　　重阳，再至蜀地，心境已大为不同。若说初夏的灌口像是天真烂漫的少女，那秋季的灌口就如风韵十足的贵妇。金色菊花醉了漫山，芳香银桂装点着人间天府。人人忙碌着，重阳糕的香气，为热闹的乡镇带来浓浓的节日气息。

　　天宫几重日月，灌口百年风霜。

　　嫦娥却未感太多喜悦，只觉这景色也添了心中沧桑。记忆中那抹清新淡雅，碎了，散了，随风飘走，留下一地悲凉。因着今天，她不是来团聚的，而是来告别的。

　　虽是下凡，但她真的是用心打扮了一番。怎说她与这灌口无缘，你看那嵌着金边儿的麦黄色斗篷，岂不是与这山野之景相配得恰到好处？若此时有位画者，定会心生挥笔而就的欲望。

　　她朴素地将那长发，用细细的粉色丝带扎起，藏在斗篷的大帽子里，再自然垂下到腰间。斗篷里面，裹着一件米色的束身连衣长裙。她将那银色的手链，藏在宽大的束口衣袖中；耳间的月白色珍珠，被遮在宽型的帽带后面。她精细地化妆，眉目清秀，唇如胭脂，不似广寒风格。也许，只是希望为这惨淡的秋霜，描上一笔难忘的色彩。

　　当她站在杨府门前的那一刻，前来迎接的杨戬着实愣了一下。嫦娥解开腮边丝带，摘下帽子。两侧的几缕乌发也欢快地垂下来，更添了她几许妩媚。她扬起唇角微微一笑，眼中却一瞬间晶莹了。

　　难得杨戬准备得如此精心，俯院扫得干干净净，门上都插着茱萸和菊花。梅山兄弟和家仆们都回老家团聚去了，这会儿，仅有一只乌黑的细条犬，在院中聚精会神地啃骨头。

　　杨戬自然地牵起她手，引她来到后园。

　　一池秋水，映着池边红叶，金色阳光铺洒在水面，金波涟涟，美不胜收。后园的亭廊，都被主人装点得情趣盎然，仿佛与这自然美景融为一体。

　　两人来到池边的那座小亭，只见桌上摆放着精美的桂花糕，菊花酒，几朵菊花低调地陪衬着。乍一看，浪漫温馨，俗世烦恼都被抛到九霄云外。

　　嫦娥欣悦地向前移动了几步，杨戬则迫不及待地捏起两朵菊，将一朵插在衣领上。嫦娥看着他，腼腆一笑。

　　“别动。”他走近，一手扶着她的颈肩，一手慢慢地将那淡黄色菊花别在她的发里。

　　嫦娥凝视着他的神情——淡淡的，认真的，她不再嬉笑，任由他摆弄。清幽的香气传到她的鼻孔里，熟悉的味道。

　　侍弄好了，他的眼中含着欣喜，嘴角勾起温暖的笑意。这菊花的颜色，与她今日的装束搭配甚好。

　　一种莫名的酸楚冲上她的心头，嫦娥张开双臂，搂住他的腰间，像猫一样揉进他的怀中。不由得，双眼湿润了，就要流下泪来。

　　轻抚着安慰，边柔声道：“来，先来喝点酒吧。”他饶有兴致地坐在桌旁，边示意嫦娥入座，边倒了两杯菊花酒，笑着将杯子递与她手中。

　　接过酒杯，看那酒中几点诱人的菊花瓣，缓缓送到嘴边。抬眼见他正端着杯子朝她微笑，嫦娥双目一眨，手垂下，微叹：“还是，不要喝了罢。”

　　见她纤眉微蹙，也不勉强，“好，先不喝，吃糕点吧。”杯落，拾起一块桂花糕，笑着递她手中。

　　这块桂花糕，不知吃了多久。面对他的温情，她却不由得要哽咽，有些茫然地应答着他的每一句话。终于，她用绢子擦了擦嘴角，含笑起身道：“杨戬，我想，我先告辞了。”

　　“怎么这就要走？”杨戬早看出她心里有事，这会儿他的声音更是黯淡了下去。

　　“谢谢你的用心，可是……”

　　“你留下来吧。”深沉的男声，在她身后回响着，“我真心希望你留下来，就这样留在这里……”

　　她摇摇头，“可是，有些事情我们无能为力……”

　　“你怎会这样想？”他向前一步，“我会尽我所能给予你的，只要你相信我。”

　　转过身来，见他眉宇间的急切，和凝聚的一点哀伤，她的面色忽然柔和起来。

　　“我不是不信你，只是没有我，这样的生活对你很好。我也早已习惯了广寒宫的冷清，几千年都这样过来了。”

　　“难道在你的心里，我就没有一点点的位置？过去的这么多，也抵不上那个人在你世界里一分一毫？”

　　嫦娥连忙摇头，“不是那样！可我们都是神仙，那是娘娘定的天条。你我并非不理智之人，为了这些，代价太大了。”她紧张地盯着杨戬的神情变化，紧咬着唇，话已出口，只怕伤他太过。

　　“什么天条？我桃山都可以劈开，你以为我会怕了？”

　　还从未见过淡泊清高的二郎真君这般恼怒，快速整理着思绪，抑制着音调的颤抖，却压不住心火的翻腾。

　　“别再固执了！若到了那一天，你因我打上天庭，与三界为敌，我会觉得罪不可恕！”说到罪恶，她的眼里忽然蒙上一层深深的哀伤，那是一段不可磨灭的记忆。

　　锥心的痛，令他沉默了片刻，平静的语气中夹杂着一丝黯然：“你不敢走出这一步，怎会知道，我就不能处理好一切？在杨戬眼里，天条什么也不是。”

　　心情激荡下，她冷笑，“天条不是，你改了它啊！你不服三界管辖，难道现在有能力出世？”意识到自己冲动，又低声补了一句，“有情，未必就要在一起，这样留住不是很好么。”

　　太阳渐渐西斜，残辉洒落在池中，娇羞也哀婉。

　　他用静默表达着此时的无奈和伤痛，未曾料到她竟如此坚决。看来他并不完全了解嫦娥，她多情的表象下，埋藏的是固执的决绝。

　　默默送她走到杨府门外，不知说些什么好，最后道：“何时能再见？”

　　“相见，不如永远不见。”留下最后一句，然后转身扬起衣袖，离开杨府。两行泪水片刻间倾下，她不时地向后张望，似是期待，也是担忧。

　　杨戬并没有再追来，他只是久久伫立在门外，见人已远去，微叹一声，然后转身回了府中。

　　月中的女人，毕竟同月一样绝情。

　　谁知
　　自古多情空余叹
　　月影无痕
　　离歌恨无常

　　悔得初识意流连
　　繁华逐水
　　旧舞折肠断

　　多情那堪无情伤
　　情深缘浅
　　回首孤牵念

　　枯蝶焚尽魂惆怅
　　看世间
　　无悲无喜
　　天地两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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