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卿

　　第六章

　　那笑声不是一个人发出的。
　　韩卿刚起身，拱门外边儿便走进来两个人。一人圆圆的娃娃脸，一笑便绽出两个小酒窝，浑不似已过而立之年；另一人身材修长，美须髯面，凤眼斜飞，好个雄赳赳气昂昂的大丈夫风范。
　　“承绪！”韩卿见着那高大男子竟然是多年不见的褚渊，惊喜万分，连忙步下亭阶迎了上去！“你……”他看着褚渊满脸胡子，忍不住笑道：“何时留上了这劳什子？”
　　褚渊顿时尴尬莫名，旁边那娃娃脸却大笑接口道：“还不是大嫂子的主意呗！这次奉召回京，嫂子为免大梁第一美男子凭地脸皮在外边儿招蜂引蝶，这才逼他留上了胡子！”这话一说，不止韩卿，连缓缓走过来的秦如眉都忍俊不禁，把个褚渊笑得面红耳赤，还好胡子遮了大半，否则另外三人可就又有得笑了。
　　说起这褚渊，堂堂威远侯，战场上杀马迎敌所向披靡，在家里怕老婆却是怕出了名的，莫怪他们几个总笑道：承绪么，整个儿一妻奴！
　　“难怪，”韩卿笑着引他们去亭中坐，边道：“嫂子女中豪杰，行事总出人意表，对承绪的这一招倒颇合她的性子。”
　　“你们坐，我去沏些好茶。”秦如眉笑待他们坐好，招呼一声，便施然而去。
　　褚渊注视着她离开的背影，回头对韩卿说：“我哪有你小子这般好福气，妻美且娇！”话音刚落，那娃娃脸叫了起来：“好哇，小心我把你这话告诉大嫂子，看她罚你跪一夜的衣板！”
　　褚渊立时瞪圆了眼睛：“你敢！”竟然真急上了。
　　韩卿笑不可抑，回京已久，却从未如此时这般开心过。看到褚渊急了，忙打缓场：“好了，梦之，你饶了他吧！你若真给嫂子说了，罚跪还是事小，要是嫂子从此再不理会他，看他不把你记恨上一辈子。”
　　那娃娃脸听了翻个白眼，对褚渊道：“呿，我常迎何时有的你这么个没用的兄弟！”
　　“你——”褚渊忍无可忍，桌子一拍，两人便唇枪舌剑起来。
　　韩卿也不劝阻，含笑看他们骂得起劲，手下缓缓收拾棋盘上的棋子。秦如眉捧茶而归时，两人也不见休战的意思，她只得先放下茶物，帮韩卿一起收拾。轻笑道：“夫君，我们府上好久不见如此热闹了。”韩卿却慢慢敛去笑，只嗯了一声。
　　往日太子党有四，褚渊、何戢、常迎，还有自己，常同太子一起纵谈群雄笑语风云。那时大家皆年轻，用不尽的精力与执着心，仿佛天下没有可为难之事。可曾几何时，众人竟然都慢慢的变了。褚渊收敛了锐气，常迎变本加厉地玩世不恭，何戢索性辞别朝廷，而太叔桓……
　　他在心里叹了声气。
　　常迎与褚渊终于没吵了，两人接过秦如眉递过去的茶盏，哼哼地补充水分。
　　“对了，闵渃如今怎样？”
　　听到韩卿这一问，本来闹哄哄的两人忽然冷清下来。
　　半晌，褚渊虎着脸一指常迎：“他是兰陵侯爷，你问他！”常迎闻言呛了一下，半天说不出话来。
　　韩卿微微一皱眉：“怎么？莫非闵渃出了什么事？”
　　“……闵渃他呀……”常迎叹了一声，“我刚从兰陵回来，看过他，他还算好，在兰陵好好的当他的教书先生。只是……前个月，官府要霸占他私塾那块地，他不肯，被关进了牢里。”
　　秦如眉惊讶道：“那些官怎么敢？何三哥怎么说也曾是……那人身边的宠臣呀！”
　　“你也说了，‘曾是’嘛……官场就是这般势利，对失势之人，谁会给面子？再说闵渃他生性淡薄，在兰陵一直隐姓埋名，别人也不知道他就是当年那个‘何相爷’嘛。”常迎这话说得在理，众人一时没了声音。“还好那时我正好回封地转了一圈，晓得这事后，才把他救了出来。如今别人晓得了我与他的关系，也不敢再为难他了。”
　　韩卿沉默阵子，忽然道：“你救了他，他却很怪你吧？”常迎睇他一眼，苦笑道：“不愧是卿哥儿，说准了。”韩卿微微一叹。
　　何戢辞官时曾立下重誓：永不言政！自然不会高兴常迎出面相救了，只因如此一来，便又与朝廷扯上了关系……
　　气氛有些窒闷，褚渊道：“若不是皇上……”话说到一半，又不再说了。
　　不过他未完的话大家都晓得。
　　若不是皇上登基后行事过于狠绝，何戢又何至于心灰意冷至此？可是众人也明白，太子与皇帝……虽是接近的地位，需要的却是截然不同的治政手段。太子能以和气待人笼络人心，皇上最重的却是一人之威信，否则，君不君，臣不臣，朝廷必然会给奸人可趁之机。于此层面上，太叔桓似乎又是没有错的……
　　或许，也是他们几人的理想过于完美，却又脆弱得经不起现实的冲撞吧，而太叔桓比起他们，便现实了许多。
　　秦如眉忽然伸手握住韩卿置于膝上的手，韩卿偏头看去，见到她面色苍白，知道她想起了不好的事，便以手回握，以示安慰。
　　同时也转过话题，开口道：“罢了，不说那些。你们两个也算稀客，如何？今日便在府里用餐歇息吧，我们兄弟三个也好多聊聊！”
　　常迎一听猛摇头，“我可不吃白菜豆腐！”
　　韩卿失笑道：“我何时用白菜豆腐待过你？”
　　那厢一白眼：“得了吧，即便不是，也不比白菜豆腐好到哪里去！今日我们兄弟重逢，怎么能委屈在你府里，真是！”说着真露出委屈的神色，逗得众人发笑，又续道：“你这个花园子也忒小，坐着没意思。干脆今日我请客，我们去聚秀楼坐坐，那里风景好又热闹，还有吃有喝，可比你府里这档子清汤寡水好得多啦！”
　　“行呀，”褚渊闻言大笑道：“看今日我们吃穷了你！”
　　秦如眉掩唇而笑，韩卿看她面色好了许多，便对她轻道：“你也去吧？”秦如眉摇头，“不用了，你们多谈些官场事，我又不懂那些，何必去凑热闹？”“……好吧，若有什么事派人去聚秀楼寻我便是。”“嗯。”
　　“喂喂，”常迎看他们贴着头说悄悄话，不乐意了，“我说二哥二嫂子，你们情话完没？这可就要走了！”
　　褚渊狠狠给他一手榔头，骂道：“就你嘴碎！”说着揪着他的衣领便拖了开去。韩卿又失笑，辞别了秦如眉，也跟在后面走了。

　　聚秀楼座于城东，紧挨着九曲湖。九曲湖乃当年太祖命人引水而造，湖面不大，说是河还恰当些。湖岸绿杨葱郁，垂柳依依，白沙筑堤；堤中段引出一桥，桥尾以白玉石为基修了一座“澄澜堂”，乃当年太祖赏玩歇脚之处，如今寻常人家也可进堂里歇坐。
　　聚秀楼与澄澜堂隔水相对，韩卿三人上二楼选了最好的位子，叫菜上酒，一面欣赏湖光山色，一面把酒叙旧。
　　酒到酣时，忽然听到歌吹。那声音大概是横笛，宛转、悠扬，使人的心也沉静，然而又自失起来，觉得要和它弥散在含着扬花之香的春色里。常迎循声望出去，笑道：“是梅先生，京中最好的乐师。”韩卿便与褚渊好奇的起身观望。
　　这时恰逢午后，春风正暖，挟带着两岸花香与湖水微波荡漾泛出的水草清香，和着水气扑面拂来，触及心醉。对岸堤上有许多人驻足观看，被他们围着的三道人影隐在杨柳影里看不清楚相貌，但看身形，却瞧得出是一男一女和一个孩子。“看来今日我们运气甚好，竟然能碰上梅先生一家游湖踏春。”韩卿二人还没来得及问常迎为何这般说，忽然又响起两道笛声，三道笛声相合，恰如龙吟，浑然天成，悠然乘风而上，众人听得痴了。韩卿心里想：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闻几回，我们果然是好运。
　　笛声乘着清风漫漫散开，听了会子，常迎招呼二人再坐回席上。
　　“看他们一家三口横笛齐乐，倒令我想起了八年前……”常迎忽然住口不语。
　　“梦之？”听到八年前这个忌讳的词，褚渊眼神古怪的瞥他一眼。
　　他摇摇头，黯淡道：“没什么。”
　　……八年前，他也曾与红颜知己一起于澄澜堂上琴瑟和鸣，可惜，红颜最终非他所有，也非为他而死……
　　“我们不谈那些败兴的事，说说，日后怎么打算？”
　　“怎么打算？”褚渊灌下一大口酒，“那得看皇上召我们回来做什么了。”说着瞧向韩卿，“卿哥儿，你最了解皇上，你说呢？”
　　韩卿远远望向窗外，凝目不语。他了解太叔桓吗？不，他并不算真的了解。“走一步是一步吧。”
　　连他也这么说，褚渊与常迎一时沉默。
　　他们兄弟几个八年来难得旧地聚头，一半是自己兴尽意阑，不忍触目伤情；一半是“太子党”若久留京中，势必有功高逼主之嫌，皇上自然不乐意看到如此，索性便将他们分派各地，让他们天南地北，想见上一面都难。这说来是很伤情分的事，可是却又再自然不过；也便是皇权官场最冷漠残酷之处了。
　　褚渊勉力举杯，豪气道：“罢了，兄弟一场，我们干尽这一杯，日后如何，全当是命！”一扬脖子，杯中见底。常迎跟着饮下一杯。韩卿却不喝，淡淡地说：“我不认命。” 眼中闪动，再不言语。
　　那二人半知半解，但想韩卿是他们四人中最为内敛自持的，这么说总有他自己的道理吧，便不追问，只管斟酒吃菜。

　　外面笛声渐渐也歇了，余音缭缭，似有三日不绝之势。偏偏忽然一声尖叫打破佳音，人群哄的闹起来！只听一声“抓刺客！”聚秀楼的三人都是一怔，不约而同起身去看——却见对岸游人惊惶失措，原先梅先生一家站的地方早围上了一圈持刀人，似乎训练有素，刀口齐齐向外，将数道人影护在圈中。
　　常迎瞧了许久，看不清圈里人的模样：“你们猜是谁？”
　　褚渊摇头。
　　韩卿缓缓道：“还用猜么，自然是长平王。”皇上今日未出宫，除了他，京中还有谁能有这么多的便衣侍卫暗中保护？
　　湖边越发乱了，不刻，大批官兵急奔而来封阻四周道路，沿湖挨家挨户搜查起来。搜到聚秀楼时，上来几个官兵，领头的倒很精明，一看韩卿三人个个气宇不凡，不敢造次，先行礼再问话，问出了名号，立刻派人下去禀告。却不敢轻易放他们走。
　　等了一会儿，褚渊无聊之至，一边扯着胡须一边对常迎说：“梦之你完了，若真是长平王遇刺，没伤还好，伤了的话待会儿必定有人来引你去治。”治伤是小，若被皇上晓得可不知后果如何。
　　常迎苦笑数声，谁叫他除了玩世不恭外就医术最为出名呢，偏巧这长平王也是得罪不得的。
　　说不得，没多久，真有脚步声匆匆响起，一人上楼来便向常迎一鞠到底，彬彬有礼地道：“望兰陵侯爷随我一行！”三人定睛一看，除了褚渊，另二人都认识来人，原来是萧长鹤。
　　韩卿见一贯沉稳的萧长鹤面有焦色，暗想莫非长平王伤得颇重？便示意常迎先问一问。常迎省得，直问：“遇刺的是王爷么？伤得如何？”
　　“王爷……”萧长鹤迟疑一下，直言道：“是被羽箭射中的，伤本来不重，可是血流不止，而且疑似有毒。”
　　毒？常迎一惊，他对毒的研究可不精深！转头看向精通此术之人，韩卿向他微微头，淡淡道：“我陪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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