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记忆皆成空

　　我望窗外一汪胧月，胸中痛楚……
　　被忘却的又岂止是一位皇子？

　　幼时，吾皆在莲花山长大，曾见孪生兄弟的三哥、四哥，舞刀弄枪是好手；五哥尤像母后，饱读诗书，又牙尖嘴利；六姐姐生的漂亮，弹琴歌舞，样样精通；长皇兄独具天资，灵术精湛，乃我的监护人；二皇姐未曾谋面，却也常听宫里人提起，知她晓得医术；而我的七哥哥，又与我一起长大……唯独没听任何人提过八皇子。

　　“公主怎的还不吃饭？难道嫌我热得次数不够多么？”橘子掀了竹帘进来，也不知会我，倒是素素细致，掌了盏灯搁在靠窗的紫菀雕花藤几上，又出去了。
　　橘子掀开用于保温的漆盒，将碗盘一一摆上，手底下重些，应是又在闹脾气。

　　理了裙摆，坐在餐桌边，开口道：“橘子，有件事，我问你可好？”
　　她利索地帮我添上茶：“九公主殿下住着冷清，外头的事儿少管……”她语气冲，想是觉得我在这宫里本就没什么地位，自顾不暇，还有闲工夫管别人的事，心里怨气。我知她就这脾气，不与她计较：
　　“你可晓得八皇子的事么？”我一边夹块鸡翅进碗里，一边装作不经意。
　　“八皇子？没听过，我以为是王的一个早夭的孩子呢？？天晓得？！”她替我铺被褥，拍得噗噗响：“素素进宫早，有什么您问她去！快些吃了，想来她那边的洗澡水也好了，您可抓紧，别又让我们白忙活！！”
　　“辛苦你们了。”我这开口，橘子便满足地笑：“知晓就好，我去素素那边儿帮着。”她噔噔噔地赤脚踩着竹廊跑远，真是性子简单，反倒易相处些。

　　饭后，躺进暖融融的浴盆，身子的疲惫顿少大半，竹苑简陋，连个遮蔽的纱帘也没有，不过倒习惯了，毕竟素素和橘子照顾我，也有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素素，你可听过八皇子？”
　　“问这做什么？”她帮我叠好衣服，坐在不远处的竹榻小憩。
　　“只好奇，因从未听宫里提起。”
　　“您自然不知，您在这宫里才几天？我定知无不言，”素素直起腰来，“听说八皇子是王的三皇妃所生，一出生，便殒了皇妃的命。”
　　我意外，还未曾听说父王有位三皇妃，也难怪，若如素素所言，我出生时，她便已死了：“这么说，八皇子不在莲花山长大？”
　　素素淡道：“您不该问我了，您在莲花山可否见过他，您最清楚不过。且不说王城的规矩，您又见哪位王敢有忤逆？”
　　“那你可在王城里见过？”
　　“不曾。”她摇头，“许是犯了错，被关起来罢，反正我识得的宫里人，还无有人见过呢……”她瞥了我一眼，“看您殁了王妃的境遇是如此，也能想到他了……”

　　我的心一紧，所谓王妃的孩子，无论哪朝哪代，经历都不会有太大区别，也算是一种悲哀……境遇，我与他的境遇，在这王城确是像，若非发生今日的事，我当真会期许与他相识，甚至相依……

　　想来小安又没必要骗我，可……
　　被禁锢在白灵阁的八皇子，断不像人类，忆起那恐怖的脸和令人作呕的腐臭，我便是一辈子，也不肯再踏足！！
　　不只害怕，是从心底的嫌恶……

　　我不明白，为何他是这个样子？难道他从出生时，就一直被关在铁笼？我有太多疑问，不问清楚就无法安心。

　　次日清晨，阳光明媚，院里的樱花开了一树，风一吹，朵朵花瓣飘飘洒洒，美不胜收，这就是西迦的雪。我跳下床，跑到院里，前几日还未全开，此刻却开得最好，阵阵花香伴着微风，蓦然想起八皇子，竟开心不起来。

　　此刻的他在做什么？他的小院儿里，只有几棵寒酸小树，他可曾见过这样繁盛的花？
　　回房，瞧着几子上的水晶玻璃果盘，码了一盘子苹果。
　　入春后果子不好存，这些怕是窖子里最后一批好的，浑圆饱满，鲜艳水嫩，亏得素素宫里有交情，否则我这里哪会有如此的好东西。挑了个最大的包进帕子，走到门口，想了想，又折返回去，再拿一个包上，这才悄悄溜出去。

　　一路忐忑，生怕遇上宫里人，可不凑巧，偏偏就遇上了，一时不得已，慌忙跳进路旁的灌木躲避。等人走远，才敢出来，此刻已是欲哭无泪，脸上身上扎满灌木刺，疼得钻心。
　　想来返回竹苑已是不可能，既遇见了人，返回定会再遇，掂量了下怀里的苹果，终是坚定步伐，往北去。

　　白灵阁四周的雾，易使人迷失方向，遥想第一次来这里，我和小安准是走了狗屎运。
　　此刻，若非我乃灵术师，能感知符印灵力，还不晓得要找多久。

　　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门口，用力推了推，门却纹丝未动。一把大锁横亘眼前。我终于回过神来，小安许是不欢迎我再来罢，况且我被禁足，本就不该来。

　　心里生冷，刚才的天真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是我无力保护自己最好的朋友，如今被他怨恨，也活该……当初他救我于孤身一人，又是他和他的母亲给了心灰意冷的我温暖，我却恩将仇报——是我的父王母后凌辱践踏他，还夺走他的声音……

　　抬起头绝望地抓着满是铁锈的门又推了推，可大锁只轻微晃动两下，一切又恢复平静……
　　不经意间抬头，只见正对大门的铁笼内，八哥哥席地而坐，他看着我，阳光将漂亮的紫色眼瞳照的透若宝石。晨光中，温柔静好，银发闪闪动人，是一条河。
　　但一想起他的容貌……

　　坐定，隔着大门与铁笼瞧他，他却缓缓埋下了头。白灵阁周围刺骨。没一阵子，我便受了寒，喷嚏很没形象地冲出来。
　　八哥哥闻声抬起头，目光寂寂，眉心的桃瓣深了些。
　　还未来得及反应，一道白光闪了眼睛。
　　只听“哗啦”一声锁链巨响，我惊呆了，望着铁笼里的他，此刻他正将抬起的左手缓缓放下，下一秒，那把门上的大锁咣当一声，便落我脚边，低头看去，俨然已成两半！！一把银色短剑就插在我面前的石板，剑柄还微微颤动。

　　失了锁的门，缓缓划开一道缝。他抬起头又看我一眼，便转身消失在黑黝黝的笼子深处。

　　弯腰抓住剑柄，用力竟纹丝不动，只得双手并用，蹬脚，猛然拔出，整个人摔翻，屁股生疼。

　　剑比想象中重，还未开刃！
　　再回想刚刚一击，若用作杀人，岂是随便躲得开的！！他很厉害！！

　　推了门，踩着脚下细沙，小心翼翼往铁笼去，想起方才他怕我冷，放我进来，心里说不上的滋味。
　　把剑轻轻放在笼边，然后探出右脚，踢入，等了许久，也未见他来拿。

　　我抬起头，试探着唤了声：“哥哥？”然而这声呼唤石沉大海。吞了吞口水，装着胆子：
　　“八哥哥……我有东西给你……出来好吗？”又唤一声，我埋头解了包苹果的帕子，取出一个，便将手伸入笼中：“给你。”
　　不知他在笼里何处，可我还是执拗地没动，不知过了多久，手都酸了，才听得笼内有动静，他停在离我不远的地方，脚尖挑起地上的短剑，插入腰间剑鞘。后小心地抬起眸子，匆匆瞥了眼我手中苹果，又很轻地摇了头，眼神有些黯然。

　　忽觉有人钳制我手腕，小安蹙眉，眼神潮湿：“九公主殿下，您想做什么？”
　　看着他，我的心狠痛，揪住他：“小安！！你且与我说，八哥哥怎会如此？！！”
　　“九公主，你问这又何苦？”我一愣，小安却淡然道：“就算您知道，也改变不了。”

　　改变不了吗？我苦笑……这世上，我改变不了的又岂止一样……

　　“那，你且容我再问你一个问题……”已预感绝望，“是否，八哥哥从出生起，便在此……”
　　“是。”小安没有犹豫。

　　我捂嘴恸哭，这不是为自己而流的泪……而是……为他，为同我一样失去母亲的八哥哥，为失去自由的八哥哥，为生得这般苦的八哥哥！

　　“九公主殿下，别哭了……”小安撇开头，像避着我流泪的样子，“苹果是给八皇子殿下吧。”他夺过我手里的东西，尽自往屋内去。
　　“你做什么？”擦干泪珠，追上他。

　　屋内极小，是间厨房。小安持刀将苹果切碎，抬起头：“您不是见过他吃东西么？他无法像我们一样进食。”
　　我只感心酸。

　　盛入盘子，小安边是出去，边问：“公主殿下可还敢看？”
　　“哎？”。
　　“若受不了，就呆在这罢，免得八皇子殿下伤心，昨日，他未吃任何东西。”小安看看我，转身出去……

　　咬了咬嘴唇，下定决心，终还是跟上他。
　　笼中的八哥哥见我出现，立刻避开我的眼睛：“……你……走开……”他侧着头，眸里透出一丝凄苦。戳得我心里一阵钝痛。
　　“哥哥……很对不起，我……”对我的歉意，他充耳不闻。若不是小安推我，指指屋内，不知要僵持多久。

　　只好退回去，坐在木门后，抱膝。

　　腐臭的味道刺激鼻腔，闭了闭眼睛，转过身，透过门缝……

　　八哥哥趴在地上，如同一只小兽，细长手指，覆盖金属甲防护，只见他抓起苹果沫，一点点送入口中，因没嘴唇，吃进去的东西有一多半都会掉出来……
　　那样美的一双眼睛，那样美……可……
　　我看不下去，胸中一阵痉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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