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综」帰

　　槙岛圣护的手很漂亮，握手的触感也非常容易让人心动。修长干净的手指力道矜持，掌心的温度却明晰，初秋的天气人的手都会有些干燥，热度的散发就更加彻底。
　　就第一印象，我以为他的手大概要偏凉一些才对。
　　而崔求成，他也并不像我从照片中得到的第一印象，要从真人的他身上去寻找所谓亲切感，那真是没有的。他的个子很高，又一身蓝紫绿的冷色搭配，虽然一直眯着眼笑，但站在面前还是让人感到压力很大。
　　初次见面，从这两人身上，我看不出任何能让我联想到书店的讯息，倒是看到了和我一同出门迎客的G脸上难得一见的凝重神色。
　　了解了两位来客的喜好，临回厨房前G拍了拍我的肩膀，在我耳边说了三个字。
　　“别勉强。”他说。

　　而在接下来的谈话过程中，我很快就知道了这个“勉强”到底是什么意思。

　　槙岛圣护和崔求成两人带来的资料并不比我在办公室看到的多多少，而热情冷却下来之后的我看着这些完全不足以通过审批的文本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困境。
　　G说得对，眼前这两人想开书店的确是非常勉强，就这两位无国籍人士——说实话我受到了相当的冲击——当崔求成眯着眼睛告诉我他并没有大韩民国的国籍而槙岛圣护微笑着问我那重要吗的时候。这两个人尤其是有着一张优质面皮的槙岛圣护先生，他说起话来极具哲理性，引经据典很容易让人产生自惭形秽的心理，有一瞬间我的确认真思考了所谓国籍到底重不重要的问题，但到底我还没有彻底忘记自己此行的目的，然而从邪·教中清醒过来再面对这两人，我就只能微笑了。

　　就我了解的皮毛，无国籍人士可以享受外国人待遇，获得所在国相应身份证件，但却不拥有所在国法律保护的各种权利，他们想在这里开书店，首先审批过不了，再者财产也得不到保障，总之一句话，不可能。我这就有点不明白喻泰把这个烫手山芋丢给我是什么心态了。

　　情况实在是超常规，我一时有些发懵，又怕再掉进槙岛圣护的超前逻辑中去，只好找了借口溜出来。说实话我很清楚书店是开不了了，但要放弃那些珍贵藏书我也是真舍不得。就算是私心考虑，我也很希望自己的身边能有这么一个大书库，更别提我那几个嗜书如命的小伙伴，只是……现实着实让人崩溃。我躲在洗手间里几乎要抓破了脑袋，直到听到外面有人拍门，走出去却看到眼前一个小小的银色脑袋，一张漂亮的小脸上满是不耐烦，手里还拎着一本画册。
　　“G让我问你是不是可以上菜了。”他说完不等我回应，就又抱着他的画册走开了。

　　我看着小孩子的背影有些哭笑不得，视线漫无目的最后落在他手中那本画册的书脊标签上，脑子里灵光一闪，我的心情顿时又好了起来。

　　脚步匆忙往包厢走，到门口正好碰上G，看到我他叹了口气，却也没说什么，只是偏头示意了一下里面：“先上了一道茶，等会儿就上菜，你也快进去吧。”
　　我瞬间感到了羞愧，只能感激地朝他笑笑，他见状再叹气，出口却还是那句话：“别勉强。”
　　一句话说第二遍，颇有种过来人的无奈之感，我听着也有些别扭，像是被看轻，但对这个人我是服气的，所以对他撇撇嘴我就开了包厢的门，转头的瞬间看到他一愣之后的摇头苦笑，依然是非常沉稳坦然的样子，让人没有办法对他生气。

　　包厢里的两人没有对我的离开做任何追究，而是兴致高昂在品茶，槙岛圣护似乎很喜欢G为他们选送的餐前茶，我试着喝了一口，的确是入口清淡，回过味来却有一种质朴的麦香弥漫在唇齿之间，让人感觉非常舒服。吃烧烤之前喝麦茶养胃，G的讲究和周到每次都能让我从心底叹服，而在此刻，也为我接下来要做的交涉开了好头。

　　“槙岛先生为什么会选择这里开书店，我有点好奇。”趁着两人喝着茶心情正好，我问出了自己从刚刚开始就一直想问的问题，“现在实体出版被数字阅读压制，我们客观来说，开书店的盈利面并不大，所以我在想二位是不是有其他的考虑？”

　　“重点是书，并不是书店。”槙岛圣护放下茶杯，这么回答我，而坐在他旁边的崔求成则眯着眼睛笑了笑之后补充道：“如果缺什么程序，你可以直说，我们都会提供。”

　　“以二位的情况，恐怕……”不是缺什么的问题，大前提都不存在好吗？

　　“请相信我。”崔求成坚持，微笑不变。

　　“……”
　　我感觉有点不好。

　　“如果陆小姐有其他的建议，也请直说无妨，我们很需要你的帮助。”崔求成又说。

　　我有点吃惊。虽然自己不算特别会伪装的，但对面这人察言观色的能力也不容小觑，想起G的话我有些犹豫，但终究还是咬牙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二位有没有考虑过私人图书馆呢？”

　　私人图书馆要追溯起来从古就有，但真正兴起也就是近几年的事，主要出现在各种新型社区，更多倾向于公益性质，几乎没有盈利的可能，因此在全国范围内案例都不算多。
　　但另一方面，出于倡导、鼓励私人投资图书馆的考虑，目前并没有规定自办图书馆需要接受有关部门的审批，无论规模或数量，都不会受到限制，也就是说投资私人图书馆的准入门槛要相对低很多。
　　而眼前这两位，无论是从藏书还是实际接触来看，他们都不像是会注重盈利的那一款。
　　虽然我也完全无法想象他们试图开书店究竟是出于什么心态。

　　“有趣，我刚来这个国家，没想到还有私人图书馆这个选项，这点很好。”
　　我也没想到槙岛圣护会先开口，但他这么说了，我想这事也就差不多该成了。

　　果不其然，原本还摸着下巴状似思考的崔求成瞬间下了决心一般笑着看了过来：“既然旦那觉得好，那就麻烦陆小姐了。”

　　在那一瞬间……我觉得我似乎再次嗅到了某种非常熟悉的气息。
　　阿弥陀佛。

　　之后像是赶巧一般，G上菜的时机把握简直绝妙，而接下来的午餐时间，老实说并不十分愉快。面对着两个不好好说话的人，我很多时候只能微笑，然后吃肉。然后我看到坐在对面那个一尘不染的槙岛圣护，还有那个明显深藏不露的崔求成，他们的对话高深莫测，但当他们吃着好吃的烤肉，他们的手上还有嘴边，也难免会和我一样沾染上这人间的油腻。这种直观上演的矛盾实在新奇，让我感到一种莫名……抽象的感动。这世界上总是有各种各样的人的，但我们的双脚都站在这片土地上，要吃饭，要喝水，要交流。然而遗憾的是，这种同源的亲切感，总是很容易就会被忽略，人们戴上有色眼镜，划开界限，从此纷争不断。

　　送走槙岛圣护我找到厨房想要向G表示感谢，彼时他正一手油刷一手调味碟，修长的身形立在料理台前，肩背放松慵懒，垂着头的侧脸却专注，我不知道其他男人是怎样，就在那一刻，我扶着厨房的门沿是感到了胸闷的。
　　道谢的话僵在嘴边，我看到他回过头来，看到是我然后挑了一下眉：“人走了？”

　　“走了。”
　　我总算收回心神，看他放下厨具，洗手，解去围裙，一系列动作做完，还是没能说出感谢的话，直到他走到我面前停下，近距离看过来的眼睛里有疑虑的神色。
　　“我有印象好像在哪里的新闻里见过那个人，叫槙岛圣护那个，名字倒是第一次听说。”
　　“新闻？”
　　“具体什么新闻记不清楚了不过，”他停顿了一下，“不是什么好新闻。”
　　我的心里顿时咯噔一下，什么旖旎情绪都没了。
　　“所以你才说，‘别勉强’……原来是这个原因啊。”

　　我有些讪讪，商家的背景调查是重要环节，然而长久以来的惯性工作已经让我对这样突如其来的“万一”情形失去了根本性的警惕。明明都已经说是无国界人士了……

　　“你也先别泄气，现在主动权还在你手上吧？”G又拍了拍我的肩膀。
　　这好像是他的习惯性动作，此时却让我挫败感加了倍。抬头间注意到他的侧颈，火焰状的纹身……竟然延续下来了啊，究竟纹到了哪个位置……我到底在想什么。
　　苦笑的内容瞬间复杂，我是真的没了精神：“主动权在手，但也失了先机，我……”
　　再笑起来自己都觉得尴尬，我下意识竟然绞起了手指，然后摊开，垂下来，放在身侧。终于能够收起乱七八糟的情绪，我看向G：“差点都忘了，我是来谢你今天的招待的。”

　　“今天真的是非常谢谢你，G。”

　　“我一个开店的，你带生意给我，怎么就还要跟我说谢谢？”
　　他的表情和说话的语气都带着明显好笑的意味，但我此时却是满心逃避的情绪，我以为自己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但是什么叫做游刃有余，眼前就有一面完美的范本，让我知道我差得实在还太远。

　　“抱歉，我一不小心又管太多了……”

　　自顾自烦恼着，耳边突然落下这句话，我抬头去看，眼前的红发男人脸上表情有些懊恼，“这是我的坏习惯，好像也改不掉了，你……姑且也忍一下吧。”
　　我是万万也没想到的。没想到他会道歉，没想到他会尴尬，没想到他最后会说“你姑且也忍一下吧”……就事论事，这实在是有些无赖的解决方案，但现在这个情形——
　　我的鼻子却酸了。

　　我想他这样的从容，我想做到，大概还需要很多时间，这个时间我现在完全没有概念。只是这一刻我觉得自己何其幸运，能遇到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总是带给人无限安定感的人。
　　这样一个人，让我怎么忍。

　　“G先生，你这样，我觉得我们做不了多久的邻居的。”
　　我的心情已经彻底不一样，我笑着看向他：“你知道我回家乡来就是因为我妈逼着我结婚，所以我心里是会有这样的念想的，如果你没有想成为这个念想的打算……”

　　“我觉得你需要忍一忍比较好……你习惯性管太多的坏习惯。”

　　显然是没有料到我会说出这样一席话，G愣了有一会儿，然后突然失笑，他甚至抬手抓了抓头发，然后垂头低低地笑，唇角弯得很开，能让人感觉到他愉快的心情。后来好像是笑够了，他重新抬眼看向我，眉毛微挑，有些挑衅的感觉，能让人想象到他年轻的时候。

　　“如果我还是忍不了呢？”他笑着问我。语气还是有些无赖。

　　“那，我也不忍了。”那就一起耍无赖吧。

　　说出那句话，情绪跟着也就飘高，我忍不住笑，也忍不住想，这前面，就在几分钟之前——我究竟还在想什么呢？哦，是工作的事，我大意了，犯了低级错误，实在叫人沮丧。
　　然后呢？
　　我可以回去查资料，了解情况然后再做评估，接着拿出执行案。
　　再然后呢？
　　这就是我的工作。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是真的没有。

　　爱情真是个奇妙的东西。

　　G笑着向我伸出了手。
　　那就握个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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