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稻草人

　　五

　　五岁的时候，我曾经幻想要当超人。把爸爸找回来。

　　八岁的时候，我开始立志当警察，把丢子弃妻的男人通通毙了。

　　十二岁的时候，我渐渐明白了当什么都不如伪装来得有效。

　　于是就变成了现在这德行。

　　日子还是要过，生活还在继续，想逃都逃不开。

　　那个坐我旁边的人用鼻子跟我说：“萧离，你态度好点儿去跟我爸认个错，还可以回来干。”

　　我扭头看他，他的脸在背光下显出极具层次感的阴暗，荡漾开令我诧异的温和线条来。

　　我当时只是被小小地惊吓到了，继一周的互不吭声之后一开口就这么石破天惊。所以过了良久才有了反应：“……你什么意思。”

　　“我是说——”像下了很大决心般深呼吸一口气，他的脸也转过来，不卑不亢地对上我的逼视：“我爸对你已经够宽容了，不要不知好歹。”

　　我轻轻一笑，心里有些莫名其妙的抽痛：“过去都过去了，提它干吗。”

　　他有些激动地冲了过来，双手紧紧地握住了我的肩：“你一定要去！不然……不然……”

　　“不然……什么？”我略略挑眉，如此狭小的距离里呼吸变得沉重起来，满目充斥的都是那张俊逸出尘的脸孔。不适应——是的，所以稍稍避开了一些。

　　他没有发现我的异样，只是怒吼：“我这是为你好！你不要太嚣张了！真以为自己是谁么！”

　　我冷冷一笑，打开他的手：“为我好？怎么为我好？是再把我的书啊笔记啊扔去烧了，还是再去中心公园把我揍个半死？不错，我什么玩意也不是，我不过是个穷学生。一文不名，还老爱装拽。进了这学校不小心惹怒了大人物！林大少爷，这么说你可满意？！”

　　听我这么一说，他有些尴尬地低了低头，额发碰到我的眼睛，我心底一颤，抬起头来。碰到了一双寒潭幽深的眸子。

　　“你——不用假惺惺了！”慌忙地移开视线，我逃逸般斜挎上背包往车库冲去。我听到他在背后喊我的名字，不过只喊了一个字，便住了口留下一片寂静。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死死捂着快要跳出喉咙的心脏，感觉到它无与伦比的疯狂节奏。这是这个淡然身体从来没有经历过的癫狂，带着未知的所谓关于情感的东西，令人抽痛，却又无可奈何。

　　欧阳吻我的时候告诉我，我不排斥男人之间存在这种关系。

　　可是我也绝不想陷入其中。

　　一定是……距离太近了的关系！一定是。

　　不过今天欧阳他约我去酒吧门口，不知道要干什么。

　　大脑里一片昏沉，推着车走在街上，路灯不知道什么时候亮了起来。一片一片的灯红酒绿车水马龙川流不息，不知不觉竟走到了目的地。

　　我以为我来的够迟了，他居然还没来？真是被放了鸽子？自嘲地一笑刚想走人，转身却在原地定住。

　　一个熟悉的清雅身影映入眼帘，穿着格子的衬衫。我一直觉得衬衫是最适合欧阳的衣服，他的气质配得上这种与众不同的平凡。然后是领口歪斜地开了两个扣子，露出一些隐约的锁骨和肌肤，蛊惑，又不羁。

　　我的眼睛定在他的脖子上。

　　缠绕着两条柔软的胳膊。

　　我的眼睛上移，移到他的唇上。

　　正被另一张艳红的唇吮吸着，描绘着。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只是站着。任由那个女人抱着他吻得天昏地暗，他的手自然地垂着，是一种既不抗拒也不迎合的姿势。眼睛，没有闭上，看着前方，没有焦距地茫然着。

　　空洞的心里有利刃般的冰凉的风穿堂而过，四肢像被冰窖里的水泡了个湿透。我定在原地，举步维艰。

　　当我有力气迈开自己僵硬不受控制的腿走过去的时候，欧阳炜已看到了我，确切地说，他挽着那个女人回过了身来。我只是向前走，然后我听到他说：“你来了。”声音沙哑，漫含着哀伤，但是我宁可认为是我听错了。

　　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在脸上，语调却如寒冰：“你叫我来，就是为了看这个？”

　　他张了张口，欲言又止，那一刹那的疼痛表情令我觉得可笑。这不是你自导自演的戏么，这不是很成功地上映了么，你在暗自神伤些什么呢？

　　不等他说话，我又开了口：“恭喜你。我已经看到了。”别过头去，不想他看见眼角的泛红：“清清楚楚。”

　　“萧离……”他不自觉甩开了那个女人的胳膊，伸手想来拉我。

　　我不动声色地避开，看着他的手僵在半空，心里麻木地感受不到痛：“不要叫我的名字。”

　　我推着车往前走了两步，又回头：“欧阳炜，我想告诉你的是，如果你想耍人的话，就不要那么处心积虑地接近他，不要那么郑重其事地下承诺，不要把好奇当做占有欲。”

　　唇角的笑意早已化为苦涩：“因为那个被耍的白痴王八蛋，他是真的当真了。”

　　我跨上自行车用最大的力气狠劲骑了起来，腿上的肌肉紧绷得发酸。风声拉扯得自己的脸丝丝生疼。

　　早就知道，把自己的心敞开，注定是这种结果。

　　捧出去了，再拿回来的时候，早就千疮百孔，无法缝合。

　　可是我又在自怨自艾些什么？不是我自己拒绝他的么？可是他为什么要说那么诚恳的话？

　　骗人！骗人！！骗人！！！都是骗人的！！！！

　　我发了疯般地骑着，当我撞到人的时候脑子里还没转过弯来，我只是诧异为什么车会自己翻了。难道我今天真是霉运当头么？周围的人越聚越多竟有不让我走的趋势，刚想穿过人群继续玩命骑，一个大婶颇惋惜地对我说：“小伙子，撞人啦。骑车悠着点儿，多好一车，也不知道珍贵……”

　　我一懵回头看去，地上一个人跟死了似的趴那儿一动不动，穿着一件被尘土淹没了光芒的Dior，伸手去拨拉拨拉，竟好象没了生气。再看看地上也没有血迹，心头一慌，该不是撞出什么脑震荡心震荡胃震荡之类了吧？伸手把他翻过来托在臂弯里。

　　林永越好看的眼眉赫然跃出。

　　我心里像少了块什么似的往下掉，像疯了般地摇他：“你没事吧？没事吧？！上次被我打那么狠都没事，怎么被车子碰一下就没气儿了？！”

　　我拍打着他当啷当啷的脸，心里头一急冲旁边吼：“你们他妈的看屁啊！！去打120不会啊！！！”

　　周围的人被我一吼吼愣了，也不知道良心发现还是害怕狮子似的人类，纷纷散去了。

　　怀里的人眉头皱了皱，动了一下。

　　我大喜过望：“醒了么！”

　　“……呜……”低低的一声□□，他睁开眼来。

　　我大大松了一口气：“再不醒我都要考虑作人工呼吸了。”

　　他盯着我看了几分钟，缓缓开口：“那你来做啊。”

　　我差点一撒手扔了他。他这算是——挑逗？

　　他既而又笑了出来：“你丫不长眼睛，骑车都没心没肺跟一小倔驴似的。说，骑那么快干吗？”

　　我刻意回避这个问题，转而查看他的伤势：“伤哪儿了？哪儿疼？要不要紧？”

　　他唇角一扬：“没什么大伤，就是手臂好象骨折了。”

　　我当下在心里“挖靠”了一声，手臂骨折了，居然脸不红气不喘这么平静地跟我唠了这么些时辰！这可不是一般的耐力啊！正在佩服，一阵刺耳的铃声传来，白色的救护车就这么停在了身边。

　　我点点头把他交给几个白大褂：“那我先走了，他们肯定把你这点小伤治得好好的，不出一个月，保证活蹦乱跳的又是一祸害。”

　　他被两个人抓着还不老实，伸腿过来踹我：“你是罪魁祸首，还好意思这么走了？”

　　开玩笑，我为什么不好意思，好象你也有责任吧。

　　我冷哼一声：“你那时候把我整的，可不止断了一条胳臂。不也大摇大摆那么走了？！”说罢不再纠缠，脚下一蹬便扬长而去。我才不管身后会是怎样的脸孔怎样的表情，我只知道我不想也没有那个能力再对其他人表示什么担心紧张之类。我怕了。

　　过去看电视剧里头老是“再见”“再见”的觉得特煽情特没意思，现在才知道“再见”根本就是一个借口。有很多事都是不能再见了只能永别了不是么，有很多事都是不能忘却只能不去想不是么。就像有些人明明知道死亡是痛苦的过程还执意要去享用，就像有些人明明知道是谎言是陷阱是不真实还要傻忽忽地往里跳。

　　就像我这个绝世大白痴，怎么就他妈的信了欧阳炜。

　　拿出钥匙打开熟悉的冰凉的铁门，听母亲在房间里发出一成不变的咒骂和咳嗽，热一热饭菜，坐在窗台上拿出一根烟来。

　　如果我不抽烟，大概还算个好孩子。

　　被这种荒唐的念头呛到，我啼笑皆非地捻灭了烟头。

　　房间里的女人尖利刻薄的声音开始变本加厉。我狠狠摔上自己的门，增加隔音的效果。双手插入发根，顺着墙壁滑了下来。

　　我的凄凉，就那么慢慢慢慢地涌了上来。

　　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在意呢。

　　想着他欲言又止的表情，不禁揣测他到底想说什么。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妈的！”我狠狠开了灯，一脚踢翻了凳子。

　　我居然还在不自主地为那家伙开脱！今天看到的还不足以说明一切吗！

　　萧离，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下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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