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六章古法医心
昆明长水机场的接机大厅里,赵子衣看见了那块牌子。
不是纸牌,也不是电子屏,而是一块巴掌大小的木牌,用麻绳穿着,吊在一个女人的手腕上。木牌上刻着三个字:林素问。
举牌的女人三十五岁上下,穿一件素色棉麻长衫,长发在脑后松松挽了个髻,不施粉黛。她站在人群外缘,背脊挺直如松,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周遭的喧嚣与她无关。
赵子衣拖着行李箱走过去。脚踝的肿胀在沈家的药膏作用下已消退大半,但走路仍有些微跛。
“林医生?”她问。
女人抬眼,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三秒,又落到她左脚:“筋伤未愈,不宜长途跋涉。跟我来。”
没有寒暄,没有自我介绍,转身就走。
赵子衣跟上。两人穿过机场大厅,来到停车场。林素问开的是一辆老旧的国产SUV,车内干净得近乎简陋,只有后座上堆着几个装满草药的麻袋,散发出混合的草木气息。
车子驶出机场,开往市郊。林素问全程沉默,专心开车。赵子衣也保持安静,观察着这位林氏后人。
和沈观天的深邃儒雅不同,林素问有种近乎冷漠的理性气质。她的手指修长,指关节略粗,是长期捣药、施针留下的痕迹。手腕上除了那块木牌,还戴着一串乌木手串,每颗珠子上都刻着极小的篆文。
“林医生,”赵子衣终于开口,“沈观天先生应该跟您提过我。”
“提了。”林素问目视前方,“说你是赵家后人,要找齐五脉印信,应对什么‘天地大灾’。还说我祖父留下的那枚破木头章很重要。”
“您不信?”
“信什么?信三百年前的古人布了个阵法,现在要崩了,会引发灾难?”林素问语气平淡,“我是医生,只信可观察、可重复、可验证的事实。你说的那些,属于民间传说范畴。”
赵子衣并不意外。她从背包里取出沈观天给的资料,翻到关于林素问的那页,念道:“‘三年前因用古法治愈晚期癌患被吊销执照’。这是事实吗?”
林素问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
“患者名叫刘桂芬,六十八岁,胰腺癌晚期,医院判定余命不超过三个月。”赵子衣继续念着资料上的记录,“您用《外台秘要》中的‘排毒灸法’配合自拟的‘化癥汤’,治疗九个月后,肿瘤标志物降至正常值。但因此被举报‘非法行医’,执照被吊销。”
“资料很详细。”林素问说,“所以呢?”
“所以您用事实证明了,有些古法确实有效,只是现代科学暂时无法解释。”赵子衣合上资料,“而现在,我需要您用同样的态度,面对另一个事实:‘绝地天通’阵的存在,以及它即将崩解引发的灾难。”
林素问没有立刻反驳。车子拐进一条山路,两旁是郁郁葱葱的树林。
“沈观天给了你什么证据?”她问。
“星象数据,地磁异常,火山活动激增……”赵子衣说,“但这些您可能觉得不够。所以我准备了一个更直接的证据。”
她看向林素问手腕上的乌木手串:“如果我没认错,那是‘辟邪十八珠’,每颗刻的是一味驱疫草药名。第三颗是‘清心兰’,对吧?”
林素问瞥了她一眼:“你认识?”
“这种草药在《神农本草经》中有记载,但现代植物学认为它已绝迹三百年。”赵子衣说,“可是如果我说,我知道哪里还有活的清心兰,并且知道它真正的药用价值呢?”
车子忽然刹住。
林素问转过头,第一次正眼打量赵子衣:“说下去。”
---
半小时后,车子停在一处山坳里的院子前。
院门是竹制的,挂着块木匾:“素问医庐”。院子不大,三间瓦房,一间是诊室,一间是药房,一间是起居室。院中晾晒着各种草药,空气里弥漫着复杂的药香。
林素问带赵子衣进了诊室。室内陈设古朴,药柜、针灸铜人、古籍书架,还有一张老旧的诊疗床。
“坐。”林素问指了指椅子,自己坐到对面,“你说你知道清心兰的下落。证据。”
赵子衣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背包里取出一个透明小袋,里面装着一片干枯的叶片——这是她从文澜阁那本《四库全书》仿真本的夹层里找到的,当时和陆九渊的帛纸放在一起。她本来不知道这是什么,但玉蝉空间在扫描时给出了信息:
【清心兰叶片,明末采摘,文气封存,活性未失。】
“这是清心兰的叶片。”赵子衣将小袋放在桌上,“您可以验证。”
林素问接过,打开小袋,取出一小块叶片放在鼻尖轻嗅,又用镊子夹到显微镜下观察。几分钟后,她抬头,眼神变了。
“确实是清心兰。而且……细胞结构完整,仿佛刚采摘不久。”她盯着赵子衣,“你怎么保存的?”
“用特殊方法。”赵子衣不想暴露玉蝉空间,“林医生,清心兰的真正功效,您知道吗?”
“《神农本草经》记载:‘清心兰,味苦平,主辟秽气,安神志。’现代分析认为可能有镇静作用。”
“不只如此。”赵子衣将手机推到林素问面前,屏幕上显示着玉蝉空间模拟演示的截图——那是古法针灸的场景,旁边有文字说明:“‘灵枢九针’第七式,配合清心兰提取液,可治‘戾气入脉’,即现代所谓的‘集体性癔症’或‘精神瘟疫’。”
林素问仔细看着截图。她的医学素养让她立刻意识到,这套针法虽然古怪,但穴位组合遵循着某种她从未见过的经络理论。
“这是从哪里来的?”她问。
“赵家守藏传承的一部分。”赵子衣说,“林医生,您祖父林杏林当年留下的医书,是不是总感觉缺了关键部分?有些方剂写着需要‘引药’,却没说明是什么药?有些针法提到‘借天地之气’,却没说怎么借?”
林素问沉默。确实,林家祖传的《林氏医案》里,有太多语焉不详之处。她曾以为那是古人的玄学糟粕,但现在……
“因为那些缺失的部分,是守藏史各脉分开保存的。”赵子衣趁热打铁,“医药脉的核心是‘治人’,但若要治‘天地之病’,需要结合天象脉的观测、技艺脉的工具、义理脉的理论,以及守藏总脉的统筹。这就是为什么五脉必须重聚。”
她顿了顿,声音放轻:“也因为,即将到来的灾难,不仅仅是物理上的天灾,更是……精神层面的瘟疫。”
林素问起身,走到窗前。窗外是连绵的青山,午后的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斑驳的光影。
“沈观天说,灾变会导致‘文气崩散’。”她背对着赵子衣,“你能解释这是什么医学现象吗?”
赵子衣想起玉蝉空间里的描述,结合自己的理解:“文气,是文明在漫长历史中积累的精神能量场。它影响着人类的集体潜意识。当这个场崩解时,人会失去对复杂概念的认知能力,先是语言退化,然后是逻辑思维混乱,最后……可能退化为只凭本能行动的生物。”
她想起文澜阁那夜,古籍无风自燃的异象:“承载文气的物质载体——书籍、碑刻、艺术品——会率先损毁。接着是掌握这些载体的人。最后,是整个文明记忆的断层。”
林素问转过身,眼神锐利:“你有数据支持吗?”
“有,但不完整。”赵子衣老实说,“守藏史记录中,提到过上古时期类似的事件。而现代数据——地磁异常、太阳活动激增,这些都与古记录中的‘前兆’吻合。沈观天的观测也证实了这一点。”
“所以你要我做什么?”林素问走回桌边,“把祖父留下的印章给你,然后相信你们能阻止这一切?”
“我要您做三件事。”赵子衣竖起三根手指,“一,给我林氏印信,或者至少告诉我它在哪。二,跟我去杭州,明晚月圆之夜,我们要取陆氏印信。三,以医药脉传人的身份,参与制定灾变中的医疗方案。”
“如果我说不呢?”
“那您就继续在这里行医,治一个算一个。”赵子衣直视她,“但十四天后,当灾难降临,您会发现,您学过的所有医术,可能都治不好那种‘病’。”
诊室里陷入长久的沉默。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和药房里煎药炉子咕嘟咕嘟的声音。
林素问走到药柜前,打开最底层的一个抽屉,取出一本用油布包裹的古籍。她小心展开油布,露出里面线装的《林氏医案》手抄本。
翻到某一页,她指着上面的一段文字:“这是我祖父临终前添上去的。看。”
赵子衣凑近。那页记录的是一个治疗“失魂症”的案例,但页边空白处,用朱笔补了一行小字:
“杏林谨记:医者治人,然天地亦有其病。若遇天地失序,当寻赵、陆、陈、沈四家,共启‘回春术’。林氏印信在——”
后面几个字被墨迹涂抹,看不清楚。
“我小时候问过祖父,后面是什么。”林素问轻声道,“他说,等我长大到‘能治天地之病’时,自然会知道。”
她合上医案,看着赵子衣:“我今年三十五岁,行医十二年,治过三千四百二十一个病人。但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能治天地之病’。”
“没有人知道。”赵子衣说,“但有人必须去做。”
林素问又沉默了。这次时间更长。
最后,她走向诊室最里侧的墙壁。那里挂着一幅《神农尝草图》,是明代摹本。她移开画框,露出后面的砖墙——其中一块砖的颜色略深。她用力一推,砖块向内凹陷,弹出一个暗格。
暗格里,是一个紫檀木小盒。
林素问取出木盒,放在桌上。打开,里面是一枚乌木印章,形制与赵子衣那枚相似,但印纽雕成葫芦形——医家的象征。
“林氏印信。”她说,“祖父临终前说,这枚印章本身没什么用,但它能打开林家真正的传承密室。那个密室……我从未进去过。”
“为什么?”
“因为打开需要五脉印信齐聚。”林素问苦笑,“祖父说,如果有一天五脉真的重聚,那意味着要么是文明将兴,要么是文明将亡。无论哪种,林家都必须站出来。”
她将木盒推向赵子衣:“印章你可以先拿去。但我有一个条件。”
“请说。”
“带我进那个密室。”林素问眼神坚定,“如果真有什么‘天地之病’的治法,我要亲眼看到,亲手验证。否则,我不会相信任何‘使命’或‘预言’。”
赵子衣接过木盒。入手沉甸甸的,不仅是印章的重量。
“密室在哪里?”她问。
“在西山龙门。”林素问答,“石窟深处,有一个不对外开放的侧洞。那是明代时,林家一位先祖开凿的‘药王洞’。入口机关需要五脉印信,但里面具体有什么……我不知道。”
赵子衣看了一眼时间。下午两点。从昆明市区到西山大约一小时车程。
“现在去?”她问。
“现在。”林素问起身,开始收拾药箱,“我需要带些工具。另外,你的脚伤还需要一次针灸。坐下,把裤腿卷起来。”
这一次,赵子衣没有拒绝。
林素问的针法精准迅捷。银针扎入穴位时,有轻微的酸胀感,但很快就转化为温热的流通感。十五分钟后取针,脚踝的肿胀又消了一半。
“沈家的药膏不错,但针法粗糙。”林素问一边消毒银针一边说,“古法讲究‘以气御针’,他们天象脉只懂理论,实操不行。”
赵子衣活动了一下脚踝,确实轻松许多:“您愿意跟我去杭州了吗?”
“先去药王洞。”林素问背起药箱,“验证之后,再决定。”
---
车子再次上路,这次是往西山方向。
路上,林素问终于问起其他几脉的情况。赵子衣简要说了陆氏印章在雷峰塔地宫、沈观天已赴泰山、陈守拙正在来杭的路上。
“陈铁骨的孙子……我见过。”林素问忽然说,“大概十年前,在四川一个中医器械展上。他展示了一套仿古手术器械,说是按《天工开物》记载复原的。很精巧,但当时没人重视。”
“他现在做什么?”
“听说开了个‘古法工坊’,专门复原古代医疗器械和工具,生意惨淡。”林素问看着窗外,“其实我们这几家……都差不多。守着祖传的东西,在这个时代格格不入。”
她顿了顿:“我祖父临终前说,我们不是守旧,是守火。火种在,文明就有重燃的希望。但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守?文明如果注定要熄灭,就让它熄灭好了。”
“那您为什么行医?”赵子衣反问。
林素问沉默片刻。
“因为……每个生命都值得被救治。”她缓缓说,“哪怕明知救不活,也要尽力。这是医者的本能。”
“守藏也是本能。”赵子衣说,“看到文明将熄,就想为它留一点火种。哪怕不知道未来是否还有人需要。”
车子驶入西山景区。林素问没有走游客路线,而是绕到后山一条僻静的小路。
停好车,两人徒步上山。林素问对这里很熟悉,带着赵子衣穿过一片竹林,来到一处隐蔽的石壁前。
石壁上爬满藤蔓,看上去与周围无异。但林素问拨开藤蔓,露出一个低矮的洞口——仅容一人弯腰进入。
洞口上方,刻着四个斑驳的篆字:
药王洞天。
“就是这里。”林素问打开手电筒,“我最后一次来是十五岁,跟祖父来的。他只在洞口祭拜,没有进去。他说,里面是林家六百年的积累,但只有‘时机到了’才能开启。”
她转身,看向赵子衣手中的紫檀木盒。
“现在,时机到了吗?”
赵子衣打开木盒,取出林氏印章。印章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乌沉的光泽。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倒计时在跳动,泰山那边情况不明,雷峰塔地宫明晚就要去闯。
而眼前这个山洞,可能藏着应对灾变的关键,也可能什么都没有。
但有些路,必须走。
她将印章握在掌心,朝洞口迈出一步。
“林医生,”她说,“无论里面有什么,我们一起去看看。”
林素问点头,率先弯腰钻进洞口。
赵子衣紧随其后。
黑暗吞没了两人。
而洞口外的世界,阳光依旧,游人的笑声从远处隐约传来。
没有人知道,在这座山的深处,两个女人正走向一个被封存了六百年的秘密。
也没有人知道,十四天后,这片阳光是否还能如此明媚。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