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天数说你

　　清晨的地产组会议室，空气里漂浮着咖啡与熬夜后的淡淡疲惫。项目中期汇报，王琪坐在主位，旁边是天然集□□驻的项目副总，脸色严肃。赵工正在汇报对一期开发成本的审计进展，屏幕上滚动着复杂的归集表格和调整分录。

　　“……综上，我们对建安成本中‘材料价差调整’的计提进行了重新测算，认为项目公司基于固定比例的预估略显激进，建议按实际采购合同与预算的滚动差异进行更审慎的调整。”赵工扶了扶眼镜，语气谨慎。

　　王琪微微颔首，看向天然集团的副总：“陈总，这是我们基于目前凭证和合同条款的判断。”

　　陈副总眉头微锁，手指敲着桌面：“调整幅度不小，影响当期利润。依据充分吗？项目公司的解释是什么？”

　　赵工调出几份补充合同和邮件记录：“项目公司主张行业惯例和供应商口头承诺，但我们认为，缺乏书面支持的惯例，在审计上风险较高。尤其是……”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

　　就在这时，坐在长桌末端、几乎被忽略的盛天，看着自己笔记本上昨晚消化许嘉硕讲解后写下的要点，又对比屏幕上赵工略显保守的结论，一股冲动涌了上来。他想起许嘉硕那句“不被表面完美迷惑的警惕”，以及关于“商业判断实质”的强调。

　　他吸了口气，举起手。动作有些突兀，会议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看了过来，包括王琪微讶的眼神和赵工不赞同的皱眉。

　　“盛天？”王琪开口，语气平静，听不出情绪。

　　“王经理，陈总，”盛天声音有点紧，但努力让自己清晰，“关于材料价差，我……我注意到补充合同附件里有一条关于‘大宗材料价格波动超过5%需双方协商确认’的条款。项目公司目前的计提，虽然没有完全依据书面确认，但他们引用了同期、同区域另外两个项目的实际结算数据作为佐证，这两个项目与我们使用的部分主力供应商重叠。”

　　他调出自己昨晚标记出的那几页电子底稿，投到副屏上：“如果完全否定这种行业内的非书面默契，可能过于严苛，反而不能反映实际商业情况。但赵工的风险提示非常重要。所以我在想……或许我们可以建议项目公司，就这部分预估差异，与主要供应商签订一份价格确认备忘录，哪怕只是框架性的，作为审计证据的补充。这样既保留了灵活性，也控制了风险。”

　　他说完，会议室里安静了几秒。这个提议，既没有完全推翻赵工的谨慎立场，又给出了一个更具建设性、更贴合地产开发实务的解决方案。不是简单的“是”或“否”，而是在风险和商业现实之间寻找一个可落地的平衡点。

　　陈副总眉头舒展了一些，看向盛天：“这个思路不错。成本控制要严谨，但项目推进也不能被不切实际的‘绝对合规’捆死手脚。王经理，你们这位新同事，看问题角度很实际啊。”

　　王琪也看了盛天一眼，目光里多了几分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她微笑着对陈副总说：“年轻人有冲劲，也肯钻研。盛天的提议很有参考价值，赵工，会后可以按照这个方向，和项目公司再具体沟通一下，看能否落实。”

　　赵工点了点头，看向盛天的眼神复杂，有意外，也有被打断的不悦，但更多的是一种讶异，一个晚上不见，他就已经可以结合实际项目的进度来总结方案。

　　会议继续进行，但气氛明显缓和了些。盛天悄悄松了口气，手心有些汗湿。他知道，自己刚才说的那些，核心都源于昨晚许嘉硕那二十分钟的点拨。他只是把那些骨架，填进了具体的案例里。

　　散会后，盛天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张锐不知何时走到了他旁边，压低声音，语气酸溜溜的：“行啊，盛天，才去了一天，就学会在领导面前抖机灵了？谁给你支的招？嗯？”

　　盛天动作一顿，没理他，径直走了出去。但张锐那阴恻恻的眼神，像黏在背上的湿冷苔藓，让他很不舒服。

　　但回想起昨天晚上，许嘉硕面对自己耐心细致的讲解以及温和的态度，似乎觉得他也没有业内说的那样冷若冰霜，不可接触。尤其是......是他那稍有圆润的鼻子，配上那副一本正经的样子，真是有些......可爱？

　　盛天无法想象，将这样的一个词放在许嘉硕身上是多么不和谐，不经意地笑了一下。

　　午休时间，盛天被上午的会议和持续的学习弄得有点头昏脑涨。

　　“冰激凌！对！”

　　他想到楼下新开了一家意大利手工冰淇淋店，朋友圈里好几个同事都晒过图。

　　点了一个海盐焦糖味的单球之后，他坐在靠窗的高脚凳上，满足地吃了一大口。浓郁的焦糖香和微咸的海盐味在舌尖化开，冰凉甜腻，瞬间驱散了部分疲惫。

　　他心情不错，顺手拍了张冰淇淋和窗外街景的照片，发了个朋友圈，配文：“午间充电，海盐焦糖拯救世界！”很快收获了几个点赞和评论。

　　他不知道的是，此刻在天然集团顶层，许嘉硕刚刚结束一个电话会议。他揉了揉眉心，端着水杯走到茶水间门口，准备接点热水，却听到里面传来两个年轻女员工刻意压低的、带着笑意的交谈。

　　“……真的，就在楼下那家新开的‘意朵’，我中午路过看到的，笑得可开心了，还发了朋友圈呢。”

　　“盛天？就是上次来送……咳，找许总的那个普华的实习生？”

　　“对啊，看起来阳光帅气，身材好像也挺好，跟咱们这儿的气氛真是不一样……”

　　声音渐渐低下去，变成一阵窃笑。

　　许嘉硕握着水杯的手停在半空，没有点开热水阀。

　　“盛天？在楼下的冰淇淋店？”对着一个冰淇淋露出毫无防备的、满足笑容的样子浮现在他的眼前。是他昨晚听懂问题时的样子吗？

　　他转身，没有接水，回到了办公室。桌上的文件堆积如山，港隆资本与王琪会面的初步背景调查摘要就放在最上面。

　　他应该立刻深入研究这份资料，推敲其中可能的关联和风险。

　　但是，指尖在光滑的桌面上无意识地敲击了几下。那个关于冰淇淋店的短暂对话片段，像一颗微小的石子，投入他平静的思维深潭，漾开一圈极淡的、无关工作的涟漪。

　　他看了一眼日程，下午三点，他需要去见一个同在一栋楼里、但不同公司的潜在合作方。现在两点二十。

　　他站起身，拿起西装外套和公文包，对刚走进来的弗瑞娜说：“我下楼去见一下创投的李总，提前沟通些细节。有事电话。”

　　弗瑞娜点头：“好的许总。需要我陪同吗？”

　　“不用。”许嘉硕已经走向门口，步伐一如既往的平稳。

　　电梯下行。他对着光洁如镜的轿厢壁整理了一下并没有歪的领带，偶然发现自己没有取下眼镜，黑色带有琥珀质地的边框，架在盛天眼中他稍有圆润的鼻梁上。

　　一楼大堂，他并没有走向另一栋楼的连接通道，脚步却不易察觉地拐向了侧门商业街的方向。

　　“意朵”冰淇淋店明亮的招牌就在眼前。透过玻璃窗，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背影。盛天还坐在那里，面前的冰淇淋杯已经空了，他正低头专注地看着手机，侧脸线条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浓密的睫毛垂着。

　　许嘉硕脚步顿了顿，随即以一种极其自然的、仿佛刚刚发现什么似的姿态，推门走了进去。门上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叮咚声。

　　“先生，您想要什么味道的？”店员轻声询问。

　　许嘉硕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平时根本不吃这种高糖东西的他怎么会晓得什么口味。

　　“我......我要......”

　　盛天闻声抬头，看到站在那里的人，眼睛倏然睁大，脸上瞬间绽放出毫不掩饰的惊讶和惊喜：“许总？！您也来吃冰激凌啊？”

　　“嗯......客户约我在这附近......我就.......”许嘉硕有些不太自然，目光扫过空了的冰淇淋杯，“味道怎么样？”

　　“很好吃！”盛天立刻推荐道，带着分享好东西的热情，“海盐焦糖的，味道特别正！许总您可以尝一下，我请您！”他说着就要起身去柜台。

　　“不用……”许嘉硕下意识拒绝，他不嗜甜，尤其不习惯在这种明亮、随意、充满甜腻香气的地方停留。

　　但盛天已经快步走到了柜台前，对店员说：“麻烦，两个甜筒，一个海盐焦糖，一个……许总您喜欢什么口味？”他回头问，眼神亮晶晶的。

　　许嘉硕看着他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睛，拒绝的话在嘴边绕了一圈，最终咽了回去。“……抹茶吧。”他选了一个最保守、最不会出错的味道。

　　“一个海盐焦糖，一个经典抹茶！”盛天对店员重复，然后拿出手机准备扫码。

　　一只骨节分明、手指修长的手伸了过来，指尖夹着一张黑色的visa卡，更快地递给了店员。“刷这个。”

　　“许总！说好我请您的！”盛天急了。

　　“下次。”许嘉硕只说了两个字，接过店员递回的卡和已经打好的甜筒。他将香草的那个拿在手里，另一个递给盛天。

　　面对眼前绿色的冰激凌，许嘉硕刚准备尝一下。

　　“这个抹茶也不错。”盛天在甜筒上咬了一小口，但他似乎并没有想到这是什么场景。

　　许嘉硕默默地盯着他，发现嘴角留下的绿色痕迹。

　　后知后觉的盛天才反映过来，“对不起，许总，我还以为是......”

　　他在那个被咬过的地方又来了一口，“没事。”

　　盛天心里有袋鼠在打搏击赛，“真想给我自己一拳”，缓缓地说：“那……许总，我把钱微信转给您吧？今天，多亏了昨天的指导，我才能在会上被认可。”他眼神里带着感谢和期待，“方不方便……加一下您微信？”

　　许嘉硕正准备低头吃一口甜筒，闻言动作微微一顿。他抬起眼，看向盛天。年轻人脸上有恳切，有不好意思，还有一丝怕被拒绝的紧张。

　　沉默只持续了两三秒。

　　“可以。”许嘉硕拿出手机，调出个人二维码，递了过去。动作干脆，没有多余表情。

　　盛天连忙扫码，发送好友申请，看到几乎瞬间通过的提示，脸上笑容更盛，带着点如释重负的开心。“加上了！谢谢许总！我回去就把钱转您！”

　　“不用转了。一个甜筒而已。”许嘉硕吃完了手里的冰淇淋。冰凉、甜腻、带着人工香精的味道瞬间充斥口腔，并不算美味，甚至有些腻人。他微微蹙了下眉，但还是慢慢吃了下去。

　　盛天则大口吃着自己那个，腮帮子鼓鼓的，一脸满足，还含糊不清地说：“您那个抹茶的味道是不是太淡了？还是海盐焦糖好吃……”

　　许嘉硕没有回应关于口味的评价。

　　盛天很快吃完了自己的，看了看时间，惊呼一声：“啊！我得赶紧回去了，下午还有资料要整理！许总，谢谢您的甜筒！我先走了！”

　　他说着，对许嘉硕挥了挥手，像一阵风似的冲出了冰淇淋店，年轻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街角。

　　许嘉硕站在原地，他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窗边，看着盛天消失的方向，片刻后，重新拿出手机。

　　指尖在屏幕上停顿了一下，还是点开了那个崭新的、刚刚添加的微信头像——一张阳光下的篮球场照片，充满动感。

　　他点进朋友圈。

　　映入眼帘的，是几分钟前刚发的、那张冰淇淋和街景的照片，配文活泼。再往下滑，是之前的内容：

　　·健身房打卡：对着镜子的自拍，汗水浸湿了背心，清晰展示出饱满的胸肌、块垒分明的腹肌和结实的手臂线条，笑容灿烂，充满荷尔蒙的气息。

　　·篮球赛照片：在球场上跃起投篮的瞬间抓拍，肌肉贲张，动态十足。

　　·甬城美食：一大桌海鲜家常菜，配文“还是家里的味道顶！”

　　·麦当劳新品体验：对着汉堡竖起大拇指的搞怪照片。

　　·偶尔的心情随笔：加班到深夜的星空照片，配文“什么时候才能看懂天书？”；或是简单的“加油！”，配上奋斗的表情。

　　鲜活，生动，热气腾腾。充满了运动后的汗水味、食物的烟火气、直白的喜怒哀乐，以及一种无所顾忌的分享欲。这是一个与他截然不同的、色彩浓烈、喧闹无比的世界。

　　许嘉硕一条条看下去，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专注。他从未如此“窥探”过另一个人的生活碎片，尤其是一个陌生男人的生活。

　　这感觉很奇怪，像隔着厚厚的玻璃观看一个喧闹的、与自己无关的生态缸。

　　从前他觉得窥视别人的生活是一种不礼貌的行为，而现在......

　　但那些蓬勃的生命力，那些毫不掩饰的情绪，那些简单的快乐和烦恼，却透过冰冷的屏幕，传递出微弱的温度。

　　他看了大概两三分钟，然后，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指尖一顿，迅速退出了朋友圈界面，锁上了手机屏幕。

　　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光影。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喉结轻微地滚动了一下，随即恢复了惯常的平静无波。

　　他将手机放回口袋，整理了一下根本没有乱的西装前襟，转身，迈着平稳的步伐离开了冰淇淋店。

　　只是，口袋里那部刚刚窥探过另一个世界的手机，似乎还残留着一丝不属于他的、甜腻的冰淇淋气息，和阳光下汗水蒸腾的、蓬勃的温度。而深海的观测者，在无意间瞥见浅滩上热烈盛开的向日葵后，那平静无澜的心湖深处，或许也落下了一粒极其细微的、带着温度和色彩的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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